
【东篱】琐忆祖母(散文)
一
自从祖母去了天堂,我和她有了遥不可及的距离,任有万般思念,也无法传达,只有去梦里寻她千百度,才能隐约间看到她的容颜。
昨天晚上又一次梦到了我的祖母,那是一幅很温馨的画面:祖母站在一个小山坡上,两只手里捧着红红的野果,像樱桃似玛瑙,晶莹剔透,她笑意盈盈地看着我,呼喊着我的乳名,向我伸出双手,把手里的野果递给我……
清晨醒来,依稀还记得这个梦境,不免感觉一丝怅然,泪水不自觉地模糊了我的视线。祖母的音容笑貌在我的脑海中开始慢慢地复活着,她的那些旧日里的生活场景也在我的记忆中一点点浮现,我的记忆也穿越了遥远的时空,回到了童年时的老屋。
童年时的老屋,是一座古朴的土石结构平房,一字型五间房屋,坐北朝南,东西走向,祖父祖母住在靠西面的两间,父母、哥哥和我住在靠东面的两间,中间隔着厨房。小时候的我,总喜欢穿过厨房,去祖父祖母的房间玩,因为童年的我,是祖母一直照看的,所以和祖母的关系比较亲近。
记忆中的祖母慈眉善目,灰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在脑后纨成一个圆形的发髻。祖母解开发髻时,长长的头发披散开来,如同飞瀑流泻,听舅爷(祖母的弟弟)说,祖母年轻时是方圆十里八村的一个美人,如花似玉,温婉贤淑,人见人夸。祖母年轻时的美貌,我是没有机会亲眼目睹,因为我出生时,她就已经很老了,父亲出生时,她已经四十五岁了,属于高龄产妇,好在父亲发育一切正常,而父亲而立之年才有我,也就是说,祖母比我大了整整七十五岁。也许是巨大的年龄差,祖母对我有着一种超乎寻常的爱。据母亲回忆,我刚出生时,祖母便喜滋滋地把我抱在怀里,深情地凝望着我,眼神是那么温柔。
母亲说,我小时候比较乖,她去田地里干活时,就把我放到祖母的炕上,不哭也不闹,祖母照看起来也比较省心。有一天她从田地里回来,看到祖母坐在炕上晃来晃去,小小的我也跟着晃来晃去,妈妈看着这一老一小两个不倒翁,笑得前仰后合。我想,那是祖母对我最初的启蒙,用身体在教我跳着最欢快的舞步。
老屋的东侧是一个小山坡,山坡上生长着一些花草树木,还有各种各样的野果,每逢夏季,树木葱翠,芳草萋萋,山花烂漫,野果红彤彤,山坡上空气清新,自然恬静,草丛中还不时传来“唧唧、唧唧”的蝈蝈鸣叫声,祖母经常领着我爬到山坡上玩,这个小山坡成为了我童年时快乐的天堂。
每次爬山坡时,我都比祖母快得多,她毕竟将近八十岁的人了,再加上她有一双三寸金莲的小脚,走平地时都是步履蹒跚,颤颤巍巍的,爬山坡对她来说,确实有些高难度。当我轻松地爬到坡顶的时候,回头看到祖母正在手脚并用费力地攀爬着。
“奶奶,我拉您一把吧。”我看她费劲爬坡的样子,回头对她说。
“你小小的人,哪里能拉得动奶奶!你坐在山坡上等奶奶,不要着急呀!”她笑着回答道。
祖母似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山坡,甚至还有些气喘,她也顾不上歇一会,就开始领着我去捉蝈蝈,采野果。大多时候,她会把采到的野果给我吃,而她不吃。有时候我忙着捉蝈蝈时,她去采摘野花,那些色彩缤纷的山花,经过她的那双灵巧的双手的编织和打造,有了华丽的转身,发生了神奇的转变,变成了一个美丽的花环。
“乖孙女,快过来,奶奶给你戴上!”我听到她的呼叫,快速地跑到她的身边。她把花环戴在了我的头上,端详了一会,笑着说道:“我的小孙女,戴上漂亮的花环,就像一个小公主,真好看!”听她这么说,我心里感觉非常开心,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头上的花环。几朵野花在祖母的巧手下,转瞬间就变成了美丽的花环,祖母也让我懂得,只要善于琢磨,普通的事物也能化茧成蝶。
有一次,祖母从树上采下一片绿色的树叶,她将树叶夹在两个大拇指之间,贴近嘴边开始吹起来,我的耳边立刻传来了一首美妙动听的乐曲,仿佛清泉潺潺流淌,舒缓和畅;好像燕子在梁间呢喃,柔情百转;宛若细雨滴落梧桐,清脆悠扬。一曲空灵悠远的乐曲在山坡上久久回荡,给人一种荡气回肠的音乐美感,我不自觉心醉神迷,沉醉其中。她又采下一片带有齿纹的绿叶递给我,让我试着吹奏,我也学着她的样子,开始吹起叶笛,虽然不成曲调,但我感受到了音乐最原始最本真最美妙的旋律,那是爱的旋律,也是祖母对我在音乐方面最初的启蒙,上学后我特别喜欢音乐课,可能和祖母早期的启蒙有关,长大后虽然没有在音乐方面有所建树,但我对音乐始终迷恋,喜欢听中外的一些古典名曲。
多年之后,我有时候还会采摘下一片绿叶放在嘴边吹奏,叶笛,是祖母送给我的最宝贵的礼物,在别人看来,它也许普通的不能再普通,但在我的心里,却是无比珍贵,那是祖母在我幼小的心灵播种的一颗爱与美的种子,我将一生珍藏。当我吹奏叶笛时,我就会想起我的祖母,想起我幸福的童年,还有那段快乐的时光。
二
祖父祖母的房间非常简朴,没什么值钱的家当,房间内靠西墙的一侧,有两个檀木箱子,一个用来装衣服,另一个用来装各种其它的物件。然而这个装杂物的箱子,在我的眼里,那可是一个宝贝箱子,因为祖母经常会从这个箱子里变化出很多让我欢喜的东西。
每逢过年过节时,有很多亲戚来看望祖母,他们会带着各种各样的礼品,大多的是糕点和点心,有金黄的蛋糕,有酥脆的饼干,还有香甜的绿豆糕等,对于小时候的我来说,这些食物对我有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但父母告诉我,不要吃祖父祖母的糕点,祖父祖母的年龄大了,身体变得虚弱,需要营养滋补。
父母不在的时候,祖母就会从箱子里拿出各种点心给我吃,我告诉她,父母不让我吃她的点心,她听完只是一笑,说道:“有好多点心呢,奶奶吃不了那么多,你放心吃,他们如果说你,有奶奶在,不怕。”我小时候,祖母没少给我点心吃,当然,这都要瞒着父母。
除了檀木箱子,祖母还有两个小巧玲珑的拔火罐,造型优美,做工雅致,陶瓷的质地,颜色是介于紫色和绯红之间的一种高贵的色彩,闪着晶莹的光泽,手感光滑细腻,更像是巧夺天工的艺术品。这两个拔火罐是祖母的宝贝,祖母有头痛的毛病,只要用这两个拔火罐拔一下太阳穴的位置,头痛就会缓解很多。
有一天妈妈又要去田里干活,把我交给祖母就走了。我坐在祖母的炕上,那时候也没啥玩具,我看到祖母身边的两个拔火罐,就伸手要祖母给我当玩具玩。祖母见我喜欢,就放在我身边让我玩,这两个拔火罐一开始在我的眼里是拔火罐,玩着玩着,就变成了两辆碰碰车,我用小手推动一辆碰碰车,向另一辆碰碰车用力撞去,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两辆碰碰车瞬间同归于尽,场面惨不忍睹。
我真的没想到这两个拔火罐会那么脆弱,禁不起碰撞,我为自己的淘气感到十分后悔。我清楚地知道这两个拔火罐在祖母心中的重要位置,不仅能给她消除病痛,更重要的是,这两个精巧的拔火罐很少见,说是古董也不为过,是我的太祖母留给祖母的传家宝,有着特殊的纪念意义。我知道自己闯祸了,心里做好了被祖母责骂的准备。
当时祖母的手里正拿着针线在缝制祖父的一件衣服,听到一声脆响,她抬起头来看到我身边的一堆破碎的瓷片,说道:“千万不要用手抓!别扎了你的手!等着奶奶收拾。”她赶忙放下手里的衣服,开始收拾起炕上的一堆陶瓷碎片,从始至终都没有责怪我一句。
我打碎了她心爱的宝贝,她表现出来的,不是心疼失去了能缓解她病痛的神器和她母亲留给她的传家宝,而是担心,担心那些破碎的瓷片划破我的手,她宽容与慈爱的高贵品质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记,祖母是照澈我心灵的明亮灯盏,对我以后的人生有着深远的影响。当我在以后的人生中遇到不愉快的事情发生,我选择宽容与原谅,一切都变得那么美好。
三
祖母还有一件宝贝,就是放在炕头的一个火盆。这个火盆做工精巧别致,铁质细腻,圆形的盆身,宽宽的折沿,在折沿上还雕刻有精美的花纹图案,火盆下面有一个四条腿的榆木架作为支撑。这个火盆究竟在祖父祖母的屋子里待了有多久?我不太清楚,因为从我记事的时候,就看到它在祖父祖母的房间里安家落户了。
火盆在夏天时偃旗息鼓,但在冬天时,就会发挥出它神奇的功效。东北的冬天非常冷,到处冰天雪地,清晨起床,就会看到窗户上结了一层厚厚的霜花,有松柏、花草、飞禽走兽等各种图案。霜花是我们小时候冬天最常见的一种自然现象,由窗户上的霜花可以看出,东北人住的房屋并不十分温暖,尤其是夜晚,随着室外气温的极速下降而迅速降温。我记得小时候,晚上睡觉的时候,冻的连头都蒙在了被子里。
每天清晨时分,妈妈会从炉子里取出一些炭火,用铁铲携来放在火盆里给祖父祖母取暖,红红的炭火在火盆里发出温暖的光焰,把祖父祖母的房间烘烤的温暖和煦。在凛冽的冬天,我特别喜欢待在祖父祖母的房间,因为炕头的火盆暖意融融,我和祖母挨着坐在火盆旁,祖母还会给我从火盆里变化出很多好吃的东西。
祖母有一个迷你的小锅,她把小锅放在炭火上,倒入一些豆油,打入一个鸡蛋,只听“滋啦”一声响,再放上一点精盐,撒入一点葱花,空气中立刻飘来鸡蛋和葱花的香味。祖母用小铲翻动一下,少许片刻,就可出锅了。她将煎好的鸡蛋盛到一个小盘子里,然后递给我。我看祖母只煎了一个鸡蛋,不好意思吃,祖母说:“专门给你煎的,快吃吧,你爷和我早饭吃得多,都不饿。”听祖母这么一说,我才放心吃起来。现在回想,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鸡蛋非常金贵,祖母宁可自己不吃,也要省下来给我吃。
有一天放学回家,寒风冷冽,大雪纷飞,风裹挟着雪粒,拍打在脸上,感觉到如刀割般刺痛。我迎着风雪,艰难地往家走,学校离家虽然只有二里地,但感觉是那么遥远,到家时,感觉双手已经冻僵了。
我刚进门,就闻到了一股烤红薯的香味,香味扑面而来,闯入我的鼻腔,直达五脏六腑,让我一下子忘记了身上的寒冷。我快速放下书包,循着香味,来到祖父祖母的房间,祖母看到我,说道:“今天这么冷,冻坏了吧,快拖鞋上炕,奶奶给你烤了红薯。”
我“嗯”了一声,然后拖鞋上炕,坐在火盆旁,将双手靠近火盆,那红红的炭火立刻驱散了我身上所有的寒意,感觉是那么温暖。祖母用铁钩子从火盆中扒拉出一块红薯,用手捏了捏,看是否松软,她用手轻轻地掰开那块红薯,露出白白的红薯瓤,她用口吹了吹,感觉不那么热了,然后才递给我,说道:“慢点吃,别烫着。”我咬了一口,那红薯温度适中,软糯香甜,我看了一眼祖母,她面带着微笑,正温情脉脉地看着我,那个当下,我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火盆里红红的火光,和透过窗户射进来的金色阳光交融在了一起,投射到了祖母身上,祖母的脸上泛着红光,看起来是那么慈祥。
我对火盆的记忆是温暖的,祖母留给我的记忆也是温暖的,这种暖意足以温暖我的一生。时光虽然远去,但祖母对我的爱,在我的记忆里驻留了永恒。
如果说,父母对子女的爱,是世间最伟大最无私的爱,那么,祖父母对孙子孙女的爱,或者外祖父母对外孙和外孙女的爱,同样是世间最伟大最无私的爱,而且爱的更加深沉,更令人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