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用一本书，清洁自己的内心，洗去所有遗落在童年的尘埃。就好像，我以婴儿般圣洁的身体，又重新降临到这个世界。”正是《寂静人间》这本书《自序》中的这段话深深地吸引住了我，使我像磁铁招引铁屑一样手捧此书，一页接一页、一篇接一篇地读了下去……
　　
　　 一、万物有灵
　　 《寂静人间》是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内蒙古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一级作家安宁创作的一部精装插图本散文集（百花出版社2021年4月出版）。该文集总计18万字，主要用纯真的口吻讲述了作者成年以前所经历的乡村自然风物、家长里短与人情世故，回放还原了田园牧歌中乡土平凡人的酸甜苦辣与悲欢离合，以及藏匿于农村深处的贫穷冷色。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到新世纪之交这段时期中国“城乡一体化”的发展历程。
　　 观览《寂静人间》，你会发现这部文集好像就是一部“纪录片”——一个童年的“我”睁开洁净的双眸从自小生活的山东泰山脚下的小小“孟庄”开始，由远及近、由低到高，以小见大，独辟蹊径地窥探着、仰视着、打量着、端详着天地间所见的最普通的人和物。时空的推进，蒙太奇般的镜头变幻，“润物细无声”之间，人的生命被虚化、肢解成无数份，分给了周围的万物，于是万物和人一样，渐渐有了情感，有了思维，有了欲望，有了灵魂，一个“万物皆有情”的、引人入胜的世界诞生了——雨疲惫不堪地想要睡去；云朵被糖果引诱，挂在了树上；泥土在倾听野草低低的呼唤；月亮笑着，将故事记下，藏在一个角落里；河流与村庄虽未相见，却早已相恋；没有了肉身拖累的鬼，一脸忧郁地看着走路的人；暖风中，燕子们比任何亲戚都更惦念着我们从南方赶了回来……
　　 “问世间，情为何物”。暖意流动间，在“我”的眼里，土地上生活的人们和有情世界万物相互疼怜，相互懂得，相互珍惜，和睦共处，同体同悲，共存共荣，本性无二，平等一味，是浑然而生的“命运共同体”。
　　 懵懂无畏的“我”山一程，水一程，一路走来，在扑朔迷离而又简单平凡的空间里，在足以让人新奇的景致和极富张力的观感中，情绪丰满的“我”在成长，缜密原始的“视角”也在成长变化。非理性的、非道德的、不受约束的人和物，也在没被污染的时空中原生态般不断地真实显现变动，这时因感知万物的自信而产生一种对于自然的关心、尊崇和敬畏的你，忽然会发现《寂静人间》这部“片子”的主角，实则并不只是“我”，而是天地间与人类灵魂相通的，并且可以相互转化的有灵万物。
　　 慢慢地，随着一帧帧图画的改变，“愿做自然的孩子，赤诚、坦荡、洁净、谦卑”的“我”和远方的有灵万物汇聚融合成为一曲新颖和蔼、五味杂陈、深情柔美的“乡愁”恋歌开始在天地间传唱——李白“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朴素与冷清有了；杜甫“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执着与豪情有了；白居易“望阙云遮眼，思乡雨滴心”的阴郁与难舍有了；马戴“落叶他乡树,寒灯独夜人”的孤寂与悲凉有了；苏轼“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祝福与渴望有了；马致远“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的静美与温馨有了；徐再思“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的萧瑟与哀怨有了；纳兰性德“今古河山无定据。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的追求与思索有了……
　　 一切都有了，一切又都归于了有温度的《寂静人间》里。“万物有灵”是“我”的人文价值观，是“乡愁”的重要组成部分，更是《寂静人间》产生与获得成功的基础。通过对“万物有灵”深情的感恩挖掘与盼望抒写，天真无欺的“我”“安静地告别它们，化成一朵云、一缕风，一弯月，不染尘埃，洁净自由”地将对过往生活细节的珍藏、饥渴与热爱，对现代“乡愁”的怀念、追忆与回归，源源不断地化为对日常世间万物的探究、斟酌与理解，召唤、汇合出了一种自然的生命状态与生活态度,从而与现实生活中的混杂、功利、枯燥隔离开来,最终全部打包倾注于笔端，用极为单纯、天然的文字将万事万物都安排在世界的最妥善之处，“生花”成为记忆长河中的永恒印迹而自信的存在。
　　 万物有迹，世事无常，生命里的青山绿水，都是人生的一部分，有意或无意地接纳，都是一种慈悲，都是一场文明觉醒，都是对生活的感恩。虽然“片”中每个故事都很简单、都很普通，但是其以文学的方式，高度概括、再现了一种更诗化、更具艺术特性的具体可感的寻常生活与生命状况，小说般地演绎出了农村平凡人卑微的欢乐和苦涩，告白出了对社会底层人民的苦难情怀与真实的怀乡情结，让同样对“万物有灵”具有由衷热情与新奇心的观众真切地感受到了生命的质朴、纯粹与本真，更让“观影”的我与之共情，同频的喜怒哀乐之间，久久难以平静，却又无法放弃。这应该就是文学的力量，这更是《寂静人间》这部作品丰富的文学价值所在。它在朝向文化乡愁自我书写、艺术还原打开生活的同时，通过回望过去、淡写岁月长歌带给了“我”以生存的无穷动力，更带给了观众以心灵的安抚与快慰。
　　
　　 二、空谷幽兰
　　 通读《寂静人间》这部作品，仿佛是在欣赏一幅色彩斑斓、淳厚简远、空灵温婉、清雅恬静的“油画”。在这幅富有视觉冲击力的“画作”中，“我”充分展示了奇特精美的结构、电影化的叙事方式和秀雅诗意的文字语言，以及对“乡愁”中各色人物充满个性的批注。这是该幅“画作”多元化创作风格中耀眼的四大“亮点”。
　　 结构上，《寂静人间》按时空顺序采用了“彩线串珠”的方法，“彩线”即“乡愁”这条主题线索，“珠”即“风、雨、雪、飞鸟、云朵、月亮、河流、落叶、野草、泥土、坟墓、家园”这12个材料。一条“乡愁彩线”串联起了12颗琐碎、相对独立的“珠子”，这样就呈现出了事物的层次性和文章的条理性，使《寂静人间》这幅“画作”虽然内容多却不显凌乱，形散神聚，如翡翠珍珠，璀璨夺目。同时，如此方法，突出了主旨，谋篇布局上呈现了一种回环复沓的脉络美感。
　　 深一层次讲，在博大精深的中国传统文化里，“12”象征着一个完整的轮回，具有圆满、完美、神圣、不可超越之意。而汉语中，故乡、家人、朋友、恋人、爱人、奋斗等等的笔画都为12画，这样，“12”也就成为生活中被赋予了特殊寓意的难忘数字。在《寂静人间》中，12篇散文，12段回忆，12则故事，12幅插画，相得益彰，互为衬托，将穿梭时空的大自然气氛别有新意地带入“画作”之中。每一篇文章、每一幅图画都有着一种秀气的韵味，给人一种放空的感觉，在略显沉郁的故事与明快热烈的插画对比中，一明一暗、一阴一阳缠绕调和，弥漫出满满的神秘感，诱使着人们探寻其后的意蕴。同时差不多每篇作品的结尾均为灵气的开放式结尾，故事或事件未见收关，就戛然而止，巧妙地留下了言近意远的空白，留下了耐人寻味的期待，给观者带来了空疏美、形式美和想象美。
　　 叙事上，细览《寂静人间》，你会明显地感觉，一方面，坦诚的“我”在构思故事时，没有大故事，也并不追求故事情节的曲折变化，而是站在社会最底层、最平凡人的角度，眺望人生循环往复、转瞬即逝的低微烦琐旧事，用力刻画自己过往生活的“本色”，不卖弄，不赞赏，不痛恨，不抱怨，不评价，不隐藏，不筛选，不无病呻吟，不循规蹈矩，不莫测高深，只是把泰然自若的叙说浸润在冷静思量的溶液中，以乐景写哀情，把有美有丑的真情实景生动地、推心置腹地表现于观众面前，这样不仅使观众能够体验到“画作”的真实故事氛围，见证了沉重阴郁的困苦生活片段和自由生命中的悲欢离合，具有极强的代入感，同时也满足了观众的好奇心，也能使人在一种冷峻与悲悯的意境中爱恨交融，同喜同悲。另一方面，作者在“以我手写我口，以我口表我心”的原则指导下，抛弃了不露声色的单纯叙述，采用了颇具特性的场景化叙事和许多比喻拟人的手法与渲染性细节对比描写的方式，在保持一种叙述距离的情况下，在梦境与现实之间，不俗地将讲述的故事与内心丰裕的情感世界互动，让潺流的、乖巧的、具有画面感的情境自己来说话、来展现，从辱骂中听出慈悲来，从毁谤中听出帮助来，从哭闹声听出生命的欢乐来，这样就使“画作”有了血肉，有了肌体，伸展得更为开放，更有张力，更加饱满，包容性更强，真正让“画作”“灵动”了起来。从整体上说，《寂静人间》的叙事节奏控制得非常好、非常和谐。各个章节之间相对自立，又似乎有所关联，承上启下、畅通自然间，感觉仿佛只有叙事人的侃侃而谈，几乎感应不到“一地鸡毛”的叙事焦点的转换。
　　 自然性、生活性、含有朴素悲情意味的语言是《寂静人间》的“亮点”之一。作者“我”用简单、认真、干净、健康、细腻、纯正的文字，聚思成文，凝情为章，把成年前身边动态的、静态的、野性的、封建的、世故的、唯美的天地万物生活都行云流水般地融进了浅显易懂、别具一格的“油画”里，光鲜地显露出人性和自然万物的本真。每一个温润珠玑的文字，释放着冷峻生命的光亮、声音和浅浅的忧伤，在“我”的调和指挥下，闪烁着不同的色彩，富有韵味地交织镶嵌在古典与迷离的“画面”中，如繁星般缀满夜空。在这种高度诗意的氛围中，你会更加接近寂静深处的生活，并享受着在自然环境中那种无声的感觉以及被大自然静默后的状态。当闭上双眼，好像还能感到那律动的文字和甜淡的情感所创造出的空旷而壮阔的美感。《寂静人间》中“象声词”的运用尤显突出，真可谓是“锦上添花”，如：村民们议论私奔、偷情等“八卦”时发出的“嘎嘎”大笑，让月夜村庄格外恐怖。邻村亲戚家的傲慢举动发出“吱吱呀呀”甚或“哐当”“啪”的声响，让借钱的人胆颤。载走外嫁姑娘的拖拉机留下“突突突”的响声，“在夜晚的村庄里久久回响”。村里疯子“啊啊”的叫声撕破黄昏。搬新房时挂鞭“噼里啪啦”的响动代表好日子开个响头，但来自疲惫和穷苦的争吵依然不断……等等，这其中“象声词”的使用风趣活波、生动形象地表现出人物的心情、动作的状态、事物的特点，进一步激发了观者生活体验的积累，使之感情共鸣，产生了身临其境的触动和漫无边际的遐想。
　　 人物形象的情感鲜明、多姿多彩，是《寂静人间》的又一“亮点”。
　　 你看，这里有——敬主怕鬼、早就规划好自己坟墓、被二婶子骂成“老不死”的爷爷；厉害、精明找事的奶奶；勤劳坚忍、生性暴躁、保守而又不安分的诗人父亲大印；孤苦倔强、争强好胜的“接生婆”母亲桂香（张家奶奶的关门弟子）；带着一丝厌烦、人高马大的势力眼姨妈；独立懂事又没有耐心的姐姐莉莉；调皮到玩弄先人牌位又屡教不改的瘦小弟弟。
　　 还有——掌管着全村人的“生”的张家奶奶；专门跟阴间沟通的“叫魂通灵”女人柴山娘；坐在巷口凉席上念歌谣的王战的小脚奶奶；老的动不了、自焚的大抠夫妇；又怀孕生孩子的阿桑娘；裁缝家的男人大旺；一身肥肉的邻居胖婶；打伞站在街口的大仓家的女人；种果园外表凶悍实则善良的王麻子；柱子家的胖大女人；垄沟旁用泥土洗衣的、甜甜微笑的大运家俊俏女人；无儿无女、被树砸死在已经坍塌泥屋里的老杨头；脸圆圆的、婴儿一样说话、柔声细语的，温柔的自杀女玉英；疯疯癫癫的哑巴妻子；连生五个孩子的豆苗娘；不知道娘家在哪儿、后来又不知道去哪儿的连根娘；做豆芽的张秃子和邻村的偷情女人。
　　 更有——得了怪病死掉的少年阿桑；一起玩捉迷藏的玩伴阿秀和大芹；勤快的、为了哥哥换亲的可怜漂亮女燕麦；脾气好又孝顺的“朽木疙瘩”长山；吃苦、能干活、话不多的大胜；在人前刚强冷硬而又容易受到诱惑的哑巴家儿子；黄昏里沿村里小路叫喊的疯子……
　　 在《寂静人间》这幅“画作”中共出现了40多位有名无名、形神各异的人物，理性的“我”将感性的他（她）们与生活、与自然风物冷冰地搂抱与捆扎，进行了写意式的描画，没用多余的笔墨，就把“画”中这些颇有性格的人物及其涉及的事情很有感受地脱离了平面的、单一的、枯燥的、扁平的空间，变成了立体的、复杂的、有趣的、丰富的形态，树立在观者的面前，具有很强的现实代表性价值。
　　 远观整幅“画作”，四大“亮点”绚丽而不土气，简朴而不乏味，雅静而不孤傲，丰富而不失虚空，温婉而不失坚韧，内敛而不失风趣，犹如深谷幽兰，散发着超越时空的幽幽清香，沁人心脾。最动人的情感总是无言的。明末清初著名画家石涛在《墨兰》中说道：“丰骨清清叶叶真，迎风向背笑惊人；自家笔墨自家写，即此前身是后身。”我想，这应该是对《寂静人间》特有审美价值所做的一种简单明了的最好诠释吧。
　　
　　 三、宁静致远
　　 文集《寂静人间》中的作品以一个个或寂寥或喧闹人间故事的描绘，穿行时光隧道，将现实生活中的问题与哲学相融合，从探求亘古以来似乎极简单但又极为深奥、人类无法消释的“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的生命意义的追问，承载对自然的和对乡村的反观，体现了“我”对生命、对万物的认知，以及对命运、对急遽城市化的蜕变中何处放置我们心魂的思考，并于万物的内在体验中淬炼出另一种独特的五光十色世界的同时，探求现代灯红酒绿社会中平常生活的终极意义。这是《寂静人间》吸引我能够反复阅读的最根本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