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恋】崖山英雄传(散文)
英,才智;雄,胆识。
对于生存在大山的人们来说,必须有一定的才智,必须有一定的胆识。于是,我认为,大山的人们也是英雄。
位于云贵高原东南麓的桂西山区,独特的喀斯特地形地貌形成的座座大山,悬崖峭壁,高耸入云,九分石头一分土地。于是,人们将桂西山区的座座大山称为崖山,将生存在崖山上的人们称为“崖山人”。
用脚步去丈量一座山的高度,需要才智;用脚步去征服一座山的惊险,需要胆识。
面对战乱,祖先们应该受尽了痛苦。所以,他们纷纷选择从中原地带逃难并隐居在桂西大山的原始丛林中。从某一程度解释,这种逃难并非逃避,而是一种智慧的选择。
一个命题的真伪,可以用时间去佐证。
漫长的山中岁月,祖先们在刀耕火种中延续着人类生命的原始传承方式。这种方式虽然无法比拟现代文明,但是,也正是这种生活方式,让逃难的人们得到一代又一代的繁育。
经过千年的生长,延绵不断的崖山藤蔓纵横,古木参天。有限的土地隐藏于一片神秘丛林当中。
逐水而饮、逐草而居,应该是一切动物的生存方式,包括人类。
祖先们选择一块稍微平缓的山坳,或在半山腰削平无比坚硬的石尖,一种远离战乱和灾荒的生存方式便在桂西的崖山里得到延续和重复。
结束居无定所的日子,一场人与山的斗争便在漫长的岁月中徐徐拉开,演绎着祖先的智慧和峥嵘,彰显着人类的强大与力量。
在人类面前,再高的山、再陡的路、再长的藤蔓、再硕大的树木,终会被人类以其独特的方式征服。
粮食是人类生存的必须条件。于是,那些千年缠绕的藤蔓,还有那些千年生长的古树必须作出让步,尽管只是巴掌大的土地和脚掌大的石缝。
我想,人类之所以被称为高级灵长类动物,在于人类具有一片感恩和慈悲的心。而感恩和慈悲应该也是一种智慧。比如,祖先们在砍断那些千年缠绕的藤蔓和伐除千年生长的古树时,总会有意无意的有所保留。这种保留的方式便是对一棵古树或一片森林赋予神的地位。一棵古树或一片森林一旦被赋予神的地位,它们的存在就理所当然了。
一棵古树或一片森林的存在便是对大山的敬畏和感恩。
远离和隐居代表与世隔绝。祖先们必须不断地探索和发现大山生存的方式和生存法则。
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认为:“火是世界的本原,世界过去、现在和将来永远是一团永恒的活火,按一定尺度燃烧,一定尺度熄灭,火与万物可以相互转化。”火可以焚烧世间万物,亦是万物之源。祖先们要在崖山生存,必须用火,这是人类与动物的一大区别。
东方的神话故事中,火是由燧人氏钻木取得。只不过,钻木取火已是遥远的上古时期,再用这种方式取火应该是历史的一种倒退。然而,对于一无所有的祖先们,除了钻木取火还有别的办法吗?
在生存的不断实践和探索中,祖先们发现一种石头在碰撞中会产生强烈的火花。于是,一种被称为“石镰”的取火方式丰富了崖山的用火方式,只不过,这种取火方式成功率仍然不高,仍要经过多次摩擦。
留火便成了解决取火难的一个有效办法,祖先们将草木燃烧的灰烬顺带掩灭火炕里的明火。第二天起来,火种还在,再用吹火筒吹燃暗火。
解决了用火方式,“崖山人”就具有人类生存的文明。
有了土地、种子、水、火,再将原始森林中的树木伐回支起房屋架子,盖上茅草。
猛兽和原始森林是同一个范畴的两种存在,人类与自然的斗争,涵盖了人类与野兽的斗争。我想,桂西的原始丛林中一定存在着老虎,这不仅缘自祖先们的口口相传,还有一个重要的线索,那就是山里人将老虎称为“老巴”。比如,父母教育孩子,还是那句,“不要去山里,有老巴。”老虎会吃人,这已是定论。
于是,在我的想象中,便有祖先抬起火铳瞄准老虎的画面。这个过程便成了“崖山人”与野兽斗争的一段应该存在的历史。
如果说祖先与野兽的斗争是一个惊醒动魄的时刻,那么,另外的一种人与人的斗争便是一个斗智斗勇的过程。
尽管祖先的隐居获得一时半刻的安宁,但仍然没能逃脱战乱时的“抓兵”。
山里人将爷爷称为“公”,将爷爷的大哥称为“大伯公”,二哥称为“三伯公”,三哥称为“三伯公”……
“三伯公”还是聪明的,“抓兵”时,“三伯公”装聋作哑,用锅灰将脸抹黑,顺利地躲过“抓兵”。
“大伯公”就没那么幸运了。他被反动军阀强制“征兵”并压往前线打仗。而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大伯公”在参加淮海战役时投诚加入人民解放军,并担任榴炮参谋,后来又参加了抗美援朝。这些都是事实,有“大伯公”的书信作证。只是,随着“大伯公”年纪越来越大,书信也越来越少,最后失联了。
70年后,我们通过各种信息联系到了“大伯公”的后代。才知道,“大伯公”已经离世几十年了,并知道,“大伯公”在抗美援朝结束后任担任炮兵教员,正师级干部。“大伯公”的儿子返乡探亲时,已是70多岁的老人了。
一段“抓兵”的过往,说明了逃避不是生存的最好办法。躲得再远、藏得再深,最终也会被发现。
爷爷总说,“解放后,农民有了土地。”我想,爷爷的说法也是对的,虽然土改政策在很早就开始了,不过,对于桂西山区来说,人民当家作主要来得晚些。或许缘自桂西地区的封闭落后。
打倒地主后,“崖山人”分到了属于自己的水田,只不过,水田总是在山下有河流的地方,“崖山人”必须肩挑手拿翻山越岭。
桂西的神奇在于丘陵地段和喀斯特地貌交替存在,也就是土山和石山交替呈现。于是,生活在土山的人们便被称为“明山人”,生活在石山的人们便被称为““崖山人””,既有土山又有石山的地方,叫做“半明半山”。
我想,我的祖先的选择还是睿智的,他们选的地方恰是“半明半山”。“明山”尽管也是山坡,但没有石头,可以种上成片的油茶林,还有从原始森林中涌出最清亮的溪水;而“崖山”独特的小资源气候及石缝土壤会生长出各种草药。
“崖山”的路虽然狭小,但路基坚硬;而“明山”的道路虽然宽阔些,但一步三滑。
要耕种山下的那片水田,父亲必须挑着农家肥走下一段长长的下坡路,再担着沉重的生稻谷爬上望而生畏高坡。这座高坡是必须翻越的,因为家就在坡的后面,一个狭长的山坳里。
望而生畏高坡属于“明山”,山下耕种的故事从来就绕不过又滑又陡的“明山路”。
桂西山高林密,雨量充沛。只不过,一场雨会让爬坡的人们骂天。
担着沉重的生稻谷,再淋一场雨,汗水和雨水交织在一起,皮肤冷热交加,冷的是雨水,热的是汗水。脚下的路早已泥泞不堪,一不留神便会滑倒。只不过,肩上的担子是一年的收获,是全家的希望,人滑倒了,但肩上的担子不能扔。于是,壮实的山中汉子即便是被压倒在地,但扁担始终没有离开肩膀。这便是山里人的执着和勇毅。
“崖山人”对生活的追求是永无止境的。九十年代初,山村便开始通电了,但要求山里人必须把水泥电线杆运送到指定的地方。这些指定的地方因线路的设计往往都是处在悬崖峭壁处。“抬电杆”便成了那个年代山中汉子挥之不去的记忆。
前面用绳索拉,后面用人力推,中间的人们紧密地抬着杠子。水泥电线杆像一只蜈蚣,缓慢地爬行在悬崖峭壁间。
其实,电线杆是用水泥和砂石模制而成的,价值并不高,因为山中到处都是低廉的砂石。我总在想,为什么不就地取材模制电线杆,非要人力抬上山。于是,我为山里没有制作电线杆的能力感到痛苦。
每个人的肩膀都磨破了皮,血液一次次地渗透在肩膀的衣服上,带着盐份的汗水流到伤口上,开始是一阵剧痛,最后是麻木。出再多的汗,流再多的血,也没有任何人放弃,山里人只有一个目标,让电灯照亮大山,让孩子能够在电灯下玩耍和读书。
山村通电,山里人距离现代文明又前进了一步。爷爷有个习惯,总是用干燥的玉米壳引火。当他用玉米壳从电灯泡处引火时,我大声地说,“公,那是电灯啊,点不然的呀!”爷爷“嘿嘿”地笑了。
“滴水贵如油。”这是大山最深切的感受。无论是“崖山人”,还是“明山人”。
一盆水先用来洗菜,再用来洗脸,再用来洗脚,再用来喂养牲畜。
从楠竹桶到木桶再到铝制提桶,挑水是大山生活的必须步骤。即便是在抬电杆时肩膀磨破了皮,回到家中时,仍然还需挑着水桶走向那个固定的水源地,特别枯水季节,每一桶水都显得异常珍贵,尤其是崖山。
崖山没有溪流,喀斯特地形地貌只能羡慕山泉叮咚。当取水点一处接着一处干涸时,“崖山人”的焦虑就像那条挑水道路的走向,越走越远,越走越长,越走心中越没底。
于是,“崖山人”渴望建成一处有充足供水源的“大水塘”。
政府高度重视大石山区人畜饮水工程。只是,资金有限,政府只能提供水泥和水管,要建成“大水塘”,还需要山里人像抬电线杆一样,家家出力。
“麻条”是崖山的一大创造。将极不规则的石块錾成砖体,用于砌筑。
在建造“大水塘”的过程中,每家每户都需要按人口数上交“麻条”。于是,崖山到处都能听到錾“麻条”的声音,“叮叮”的声此起彼伏、连绵不断,这是石匠们最忙碌的时刻,錾完这户錾那户,直至錾齐每户所需,直至錾到崖山通上自来水。
自信是山里必须争的一口气。
大山的最大的艰辛在于行路难,特别是崖山。或一步三滑,或羊肠小道,本来空手就难走的路,还要或背着、或挑着,这样的行路方式一度成了一种难以启齿痛苦,是贫穷落后的象征,是山里人最想去掉的标记。这种痛苦让山里人感到自卑和无奈,这种难受程度让里人在绝望忍受着、坚持着、等待着。
要在崇山峻岭中修公路,是不可想象的。不敢想象在悬崖峭壁上如何修路,不敢想象在怪石嶙峋中移走那块比房子还大的石头。一条公路在崖山的修通,那人力、那物力、那资金投入是都不可想象的。
所以,山里人的痛苦在于可能永远无法修通公路,永远坐不上通往山外的汽车。
“要致富、先修路”。我无法查询这个口号是谁提出的,但这个口号是伟大的,足以让大山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政府提出自力更生、民工建勤、民办公助的办法,集中力量进行村级道路建设大会战。山里人称为“98公路大会战”。
“98公路大会战”对桂西山区来说,无疑是开天辟地的大事件。大山的人们无兴奋并鼓足精神,不分男女、不分老少,全家出动,誓要为大山找回自信。
大山的女人们,最典型的存在是时刻背着背篼。无论何时,女人和背篼在大山是一个共同的存在。从某一程度上来说,背篼就是女人。用竹篾编成的背篼方便实用,女人们用来运送农家肥,用来收玉米棒子,用来装猪草……直到年老。长年背着背篼,当女人们年老时,她们背便弯得像一座山,最后,这座山便成为一种崇敬。
崖山的汉子必须学会与石头斗争,这是崖山的生存法则。无数坚硬石块像一把把锋利的尖刀,男人们必须奋力扬起铁锤。
崖山修路的过程就是一个扬起铁锤的过程。只是,在修路的千秋工程中,女人的背篼也被用来装运石块。大山对公路的期盼是急切和激昂的,特别是崖山。
男人们用绳索系在腰间,悬在半山崖,一捶一打地錾出一个个炮眼,再埋上炸药和雷管。
莽莽的大山中,炸石开山的声响惊天动地。
这就是“崖山人”的命运,必须用柔弱的身躯撬动坚硬的石头,必须用巨大的声响收获大山的自信。
当第一辆汽车驶进崖山时,老人无比高兴,“我还以为这辈子看不到汽车呢。”
山里人从此不再扛水泥,不用挑钢筋,他们自豪地用上汽车,收获作为山里人该有的自信。从此,一栋栋楼房在山村拔地而起。
旧貌换新颜。通电、通水、通路,崖山不再是“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方。”只是,有限的土地无法满足人类不断增长的需要,大山的人们必须不断地探索和发现新的生存方式。
对于每一个生存在大山的人来说,不怕苦、不怕累,与生俱来。这是一种注定,一种生存在封闭、落后、贫穷环境中的注定。一代又一代的山里,在大山的考验下生存下来,血液中流淌的必须是坚强、能干、有力、智慧、大胆、舍得……
当一种生存条件无法满足人类生存需要时,一种方式是不断地改造生存环境,一种方式是不断地改变生存方式。大山的人们在改造生存环境的同时,也在不断地探索新的生存方式。
走进工地、走进工厂,山里人不再把全部的精力投到那巴掌大的土地和脚掌大的石缝,他们不断地走出大山,用山里人的勤劳和力量开辟着新的生存方式。孩子们通过读书,有的成为教师,有的成了国家公务员,有的成了建筑工程师,有的成了投资者……
随着国家生态扶贫搬迁政策、易地扶贫搬迁政策等一系列惠民政策的实施,山里人又在不断地审视百年不变的生存方式。是大胆地搬离故土?还是原地坚守山村?
山村是一种情怀。尽管是艰辛的,但它毕竟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人们,每一座山、每一条路都是那么的亲切和自然,沿着祖先的足迹行进,心中是踏实和安宁的。
只不过,巴掌大的土地和脚掌大的石缝实在无法满足人们的生存需要,对现代文明的追求让山里人必须作出正确的抉择。
收起家什,鼓起勇气。山里人纷纷响应政府号召,大胆地搬离了世代居住的山村,告别陪伴了山里一代又一代人们的大山。这是大山的一次英勇迁徙,是山里人在情怀和理性之中作出的科学判断。
搬迁到畅通公路边、热闹的城镇旁。从此,山里人不再跋山涉水、不再肩挑手拿。
山村人去楼空,人类将属于大山的土地还给藤蔓和森林。曾经百年走过的山路长满杂草,那些裸露的石漠土地重新披上绿衣。
人与山的斗争在人类的不断地搬离中缓缓落下百年帷幕。
胜利属于人类,胜利属于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