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园晨练，被一阵阵活泼清脆明亮悦耳的鸟叫声吸引，寻声走去，只见园中心那片树上挂满鸟笼。七八个老人聚在石桌旁闲聊，很显然，他们是这些鸟的主人。我数了数，大概有二十几个鸟笼，问了问，全是画眉鸟。听到这个名字，我立即来了兴趣，难道鸟的眉毛像画的？我看了几只鸟，只看它们的眉毛。只见鸟的眼圈是白色的，上缘白色向后延伸成一窄线直至颈侧，就像美丽的眉纹一样。原来如此！有人告诉我，这名字还是四大美女之首西施起的，不禁感谢西施起了这么一个恰切又好听的名字来。
　　 我一个笼子一个笼子拍照或者录视频，鸟没有一只安分的，都左跳右跳，上跳下跳，有的甚至乱扑乱撞，我拍时大都不叫，离开后却叫起来。当然，我最关注的，是它们的眉毛。有的眉花比较细长，在尖端部位有一些上翘，像是风吹起的飘带一样，又柔又漂亮。有的眉花又细又长，有“凸”出的状态，就像是银绒一般。有的根部粗，尖部小而短，像瓜子。有的像上翘的羊角一样，在尾端尖端开叉并略微上扬。请教后知道，果然它们的眉毛大有讲究，像上面几种，分别被称作“飘带眉”“银线眉”“瓜子眉”“羊角眉“，另外还有“弓背眉”“扫把眉”“倒钩眉”“盖眉”等。
　　 走近一个笼子，刚举起手机，一个慈爱的声音制止我道：“娃，这只鸟怕人，不敢靠近，离远点拍。”已是中年的我被称作“娃”，倒让我的虚荣心有点小小的激动。我止住脚步，回头看去，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看上去八十多的样子。是啊，跟他相比，我确实是“娃”。我忙向他道歉，他则很慈祥地望着我，轻声解释道，鸟会因害怕触笼而死。这句话真让我震惊，我又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老人指着低处一棵树上的鸟笼告诉我：“看那儿，是只雏鸟，胆更小，帘子只敢打开一半。”我轻轻走过去，生怕惊吓到那只小鸟。它果然很小，静静地缩在笼布掩盖处。
　　 按照老人们的指引，我又选了几只胆大的鸟拍摄，拍完跟他们闲聊。我兴致正浓时，老人们却纷纷起身准备回家，他们说已经在公园呆了快两个小时了。看着他们走近大树，取下鸟笼，盖上帘布，提了鸟笼，扬长而去，我也只好恋恋不舍地离开。
　　 一路往回走，一路想着那些鸟儿，想着老人们讲的故事，一幅幅画面浮现在我的眼前。
　　 一只美丽而忧伤的雌鸟，令人心疼。这是叫我“娃”的那位老人养的第一只鸟。五年前，老人的老伴去世，老人孤独寂寞，儿女们鼓动他养鸟，儿子给他买了鸟笼，女儿给他买了鸟，就是这只鸟。老人第一次见到这只鸟，就喜欢上它了。它美丽的神韵如初见时的老伴，忧伤的表情如现在的自己。老人开始亲自制作鸟食。他买了最好的陕北小米，最贵的土鸡蛋，磕破鸡蛋，流出蛋清，只留蛋黄，用筷子打散，把小米撒进去，搅拌均匀，放在阳光下暴晒，晒干装罐备用。
　　 然而当他喂食时，鸟不吃，喂水时，鸟不喝，它只是呆呆地站在笼子里，忧伤地看着自己，直看得他鼻子发酸。它的眼睛似乎会说话，告诉他自己也在想亲人，想爸爸妈妈，想兄弟姐妹，想它们一定会来救自己。然而从早上到晚上，从晚上到第二天早上，它的亲人们终究没有来。鸟累了，睡了一觉，梦中或许已经飞出鸟笼，可是醒来时，自己仍在笼中。她终于愤怒了，为什么，为什么被捕的是自己？为什么，为什么被卖的也是自己？为什么，为什么它们不来救自己？绝望至极的它，拼尽全身的力量，奋力撞向鸟笼，折颈而亡。
　　 一只健硕的雄鸟和一只瘦弱的雌鸟演绎了人世间凄美的爱情。一只健硕的雄鸟，与另外一只瘦弱的雌鸟一起被同一个人买回家。它听见主人和鸟贩子讨价还价，最后以“买一送一”的价钱成交。什么意思？它是付费的，那只雌鸟是赠送的。
　　 它的理想是自由自在的生活，与妻子卿卿我我，一起出行，一起栖息，一起养孩子。想起自己的恋爱史，它就沐浴在甜蜜中。那是阳春三月春暖花开的时候，它不断地大鸣细唱，向一见钟情的一只雌鸟表示爱慕之情，那只雌鸟眉心有颗痣，眉形如飘带，非常迷人。为了追到那位“痣眉”妹妹，无论清晨还是傍晚，它都引吭高歌。它的鸣叫高亢激昂，婉转多变，而且持久不断，极富韵味，非常动听。快叫时，激越奔放，似珠落玉盘；慢叫时，如行云流水。特别是它长时间的连续鸣叫，真令人荡气回肠，叹为观止，它是名副其实的“林中歌手”。为了博得“痣眉”妹妹的欢心，它几乎使尽浑身的解数，不知疲倦地为爱情而歌唱，同时不遗余力地大献殷勤，甚至装模作样地在枝头上迈着风雅的步履，尽量显示自己温文尔雅的可掬之态，表示自己风华正茂的歌唱天才。正当那位“痣眉”妹妹马上投入它怀抱的时候，飞来三只竞争者。它怎么能容忍，一场恶战将不可避免。它一面山盟海誓，一面严阵以待，向情敌发出警告，以示其姻缘不容侵犯。对方也不甘示弱，于是战争爆发。为了爱情，它怕谁？再说了，它抓、爬、滚、啄、插五艺俱全，于是激烈的战斗结束时，战胜者自然非它莫属。那只“坐山观虎斗”的“痣眉”妹妹，终于被折服，成为了自己的伴侣。
　　 妻子还在，它们的孩子正需要抚养，它怎么甘心被囚于笼中？它不服！它奋力啄，奋力啄，想啄破鸟笼飞出去。它使劲吃，使劲喝，以便有足够的体力支撑它啄破鸟笼。然而一切努力都是白费，鸟笼坚不可摧，牢不可破。雌鸟劝它说：”别傻了，这是命，屈服吧。”它不听，它昼夜不停地啄，啄呀啄，啄呀啄，累了，靠着笼子休息会儿，渴了，喝几口水，继续啄。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一个清晨，当阳光洒满庭院的时候，雌鸟发现雄鸟死了。它张开双翅，似乎要冲出笼子，磨秃的喙上还淌着血，血已凝固。
　　 雌鸟哀鸣，它的叫声引来了主人。主人兴奋地冲出屋子，这是他买它们回来几十天来听到的第一声鸟鸣，竟那么清亮，那么入耳，那么沁人心脾。主人一高兴，回屋拿了给雄鸟喂的50元一斤的鸟食喂它，之前喂它的是20元一斤的，当然，它是赠品，主人不肯给它花钱。
　　 当主人回头发现雄鸟已死时，竟无半点难过之意，他咒骂它让自己白白糟蹋了钱，把它提出来，顺手丢给在墙角晒太阳的狸猫。狸猫迅疾地冲上前，一口咬住了雄鸟，叼到墙角玩。狸猫把雄鸟抛向空中，又接住；甩到地上，又抓起来；……雌鸟不忍再看。
　　 从此，雌鸟看懂了主人的心思，他买它是要听它的叫声的。当它叫时，他喂它好食，不叫时，喂地劣食，甚至不喂它，让它挨饿。为了活下去，雌鸟从此天天叫，天天叫，只要主人需要，它便叫。主人把它向客人介绍时，它叫得更卖力。这时，主人一脸自豪，不住地夸它。大家围着鸟笼看它，听它叫，夸赞它婉转的歌喉。每天清晨，当主人跟其他养鸟人把鸟笼挂在公园时，它的叫声会引起其他雄鸟纷纷和鸣，那是公园最美的一景。人们以为它的叫声是欢快的，只有它明白，那是浸泡了心酸、和着血泪的哀鸣。
　　 那一次我还邂逅了一只饱经风霜的鸟。这只鸟被捕之前，曾在密林中飞窜而行，立于茂密的树梢枝杈间鸣叫，曾天天在河水中洗浴全身羽毛，曾自由自在地栖息于灌丛和竹林中，食昆虫、草籽和野果，它和妻子把过冬要吃的果实、种子藏在地洞。最后一次，为了救自己中弹的妻子，它被捕了，妻子不幸死去。它悲痛欲绝，然而痛定思痛，还是活了下来。它懂得鸟笼牢不可破，坚不可摧，同时也懂得鸟笼又是自己生存的保障。它明白，靠自己的力量，永远也飞不出去，它又懂得，只要活着，就有飞出去的希望。既然如此，何不带着希望，精彩地活着呢？它该吃便吃，该喝便喝，心情好时就唱支歌，它极善鸣啭，声音十分洪亮，歌声悠扬婉转，非常动听，仔细听，尾音似乎是“如意如意”，听得人心情舒畅。音乐响起时，它也像跳广场舞的人们一样，和着音乐的节拍舞动起来。它的歌声像它身体的线条一样流动优美，它的心情像沐着阳光的羽毛一样闪着光亮。它不怕任何人，不论谁走近，它都会欢快地叫，欢快地跳。有人拍照时，它还摆出优美的姿势。
　　 有一天，它被一位摄影师看中，那人出高价买了它。从此，它飞出了鸟笼，伴随这位摄影师走南闯北，游山玩水。它站在他的肩上，头上。有时它会自己飞出去找同伴玩，半天才会回来。摄影师从不限制它的出入，它来去自由。又有 UP主把它和摄影师的生活制作成短视频，在B站播放,它竟成了当红“演员”。
　　 ……
　　 我一路走，一路回味着这些故事，又想到自己问的一个问题：“为什么每只鸟笼只圈一只鸟？”养鸟人回答：“画眉鸟好斗，尤其是雄鸟，把它们养在同一个笼子里，它们会互相打斗致死。一雌一雄呢，倒也相安无事，不过那样它们便懒得叫。”原来人完全掌握了它们。这便是它们成为笼中鸟的原因吗？人有时候，不也像笼中的鸟儿吗？鸟笼只有人能打开，那人的笼子，又有谁能打开呢？
　　 ——作于2022年8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