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蓠】拯救(小说)
一
月亮刚露出一点笑脸,就很快被乌云吞噬。外面风很大,一阵接着一阵,将开着的木窗打得左右摇晃。蓦然,木窗被风来了记重拳,“砰”地关上了,将窗台上一盆花打翻在地,发出一记沉闷的响声。
“哎呀,秀娣,叫侬窗子关关好,侬非不听,现在可好,花没了,盆也碎了,侬开心了?”一个穿着睡衣、头发花白的老头,看着地板上的盆花,嘴里抱怨着。
老头话音刚落,从里屋走出来一位瘦长个的老太婆,朝老头翻着白眼:“我叫侬不要将花放在窗口,侬非不听,要怪,怪侬自己。”
“照这么说,侬开窗还有理了?侬也不看看,现在有几户人家开窗?都是门窗紧闭,怕病毒飘进来。”老头嚷道。
“老包,算算侬曾经当过厂医,怎么连一点医学常识都不懂?新冠病毒,只有在室内空气不流通的情况下,才会传染,保持室内空气流通,怎么会有病毒?”秀娣白了老伴一眼。
“好好,我不跟你争,你总是有理,理跟侬攀亲家了。”老包不满道。
秀娣忍不住笑了:“侬呀!都一把岁数的人了,还弄得跟小囡似的。”
老夫妻俩正说着话,门外突然有人敲门:“秀娣,秀娣在家吗?”
秀娣忙去开门。门一开,她眼睛一亮:“哎呀!李大姐,快进来坐一会儿。”
“不必了,找侬讲两句就走,我还有事情。”被称作李大姐的老太太,整了一下嘴上的口罩,神情严肃地说,“侬晓得吗?隔壁13号楼401室的女人,核酸检测呈阳性,现在防控办正准备将她送到方舱医院,救护车警车就停在小区广场上。”
“是吗?阿拉怎么一点都不晓得?”秀娣吃了一惊。
“哎呀!侬这对老头老太,只晓得在家睡觉看电视,13号楼早上就封掉了,都木知木觉。”老太太责怪道。
“是吗?照这么说,小区又多了只‘羊’,解封又没希望了。”秀娣叹息了声。
“不多说了,我得到小区大门口,去等团购送来的蔬菜了,自己当心点哦!”老太太关照,然后摆摆手走了。
秀娣在原地怔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匆匆来到卫生间,用力打开了侧面的一扇窗户,旁边13号楼楼上401室嘈杂的响声,立刻传了进来:
……
“我可以将两只猫带进方舱吗?”401室女人问。
“不可以。”一个男人回答。
“那我在家里隔离行吗?”
“不行,你必须跟我们走。”
“这不可以,那不行,我家猫猫没有人照顾,怎么办?”
“这不关我们的事情,我们的责任就是带你走。”
“难道一点商量余地,都没有了?”
“没得商量。”
争执声和警告声混杂在一起,时响时弱,渐渐地又没了声音。秀娣这时候明白,401室大概已经人走屋空,便心情沉重地关了窗户。
二
救护车和警车都闪烁着灯,停在小区广场角落里。两辆车的不远处,站着不少戴着口罩、朝车辆指指点点的居民。秀娣和老包夫妻俩没下楼,只是站在楼道的窗口朝下望。仅望了片刻,就看见401室女人拉着行李箱,哭哭啼啼地上了救护车,不一会儿,两辆车缓缓开出了小区。老夫妻俩见罢,离开窗户,也回了家。
“唉,真作孽。”秀娣摇头叹息。
“有啥好作孽的?像这种女人就应该进方舱,这叫自作自受。”老包撇着嘴。
秀娣怒目而视:“人家是欠侬钞票没有还,还是踩着侬尾巴了?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现在小区里有谁同情她?如果不是她阳性,13号楼也不会封掉,小区也能早几天解封,她就是个害人精。”老包振振有词道。
“侬这人怎能这样说话?谁愿意得阳?她也是别人传染给她的,懂吗?”
“我看她肯定是猫传染的,家里养流浪猫做啥?纯粹是吃饱了撑的。”
“哎,人家养流浪猫,关侬啥事情?连13号楼人都没说啥,侬放啥屁?”
“流浪猫身上没有跳蚤吗?”
“侬看见了,还是有人向居委会投诉过?”
“这……”老包顿时语塞,但仅仅停顿几秒,又嚷了起来,“反正我看见她,就浑身不舒服。”
秀娣见老伴一副不依不饶的神态,总觉得哪儿不对劲,过去他从来没有这样呀?她怔怔地想了一会儿,突然明白了,抬起手指着老伴:“怪不得401室女人进方舱医院,你就一直幸灾乐祸,原来侬还一直记恨着人家,是吧?”
“我跟她无怨无仇,记恨她做啥?”老包否认。
“算了吧!侬肚子里有几条蛔虫,我还不清楚?去年国庆节,侬到她店里买玉器,看中一对新疆产的玉佩,叫啥龙凤来的?我想不起来了。反正标价要8888元,侬非要砍到800元。砍价砍了半天,人家始终不肯,侬就不开心了,还差点打人家,我说得没错吧?”秀娣冷冷道。
“哎,老太婆,我真弄不懂,侬屁股怎么坐在她这一边?像话吗?”老包沉下脸来。
“不是我坐在她这边,却是侬拎不清,随便买啥东西,侬都要讨价还价,一副娘娘腔。”秀娣白了老伴一眼,“讨价还价,要适可而止。噢,8888元的玉佩,被侬还到800元,人家可能卖给侬吗?”
“侬晓得个啥?我为啥看中这对龙凤呈祥玉佩?因为我属龙,侬属鸡,明年就是阿拉结婚40周年。到时候,侬戴凤,我戴龙,不是蛮好吗?”老包生气道。
刹那间,秀娣心里多了几分感动,她降低了嗓门,朝老伴柔柔地说:“对不起,侬为啥不早点说?贵就贵点嘛!我出钞票就是了。”
“算了吧,不都是在一只水缸里舀水吃吗?夫妻之间还分啥我的你的?”老包嘀咕着,“再说,我现在就是想买,也没有啰!”
说罢,老包叹息了声,显得情绪有些低落,转身就往电脑台走去。这时候,外面突然响起电喇叭声:“居民同志们,现在发生活物资了,大家可以来领了,但不要聚集,戴好口罩……”
老包一听,脸色又阴转多云,回转拿了一只口罩戴好,匆匆往楼下跑去。
三
老包所在小区,每幢楼都是多层的售后工房,没有电梯。所以,他只能慢腾腾地抱着一箱物资,“哼哧哼哧”地爬上3楼自己的家。将颇有些分量的箱子放在茶几上后,他小憩片刻后,便迅速撕开了封条,里面的东西霎时露了出来。
“哟嗬,东西还不少呢!老太婆,侬快来看。”老包快活地喊了一声。
秀娣趿着拖鞋慢腾腾走了出来,朝纸箱里拨动了下:“唔,东西还真不少,有一只鸡,一包带鱼……哎,还有几只粽子呢!”秀娣对粽子没啥兴趣,却对带鱼十分喜欢,拎起装带鱼的包装袋看了又看。
“哎,侬做啥?不就一包带鱼嘛?弄得像前世没吃过一样。”老包取笑。
“好跟侬比吗?侬是老板哎!前世带鱼吃得太多,所以不稀奇。我穷鬼一个,吃带鱼,就像吃山珍海味一样稀奇。”秀娣挖苦道。
“你就别损我了,老是拿我寻开心,有啥意思?”老包嘴里咕哝了下。
“侬不说我,我会说侬吗?”秀娣斜睨着眼睛。
……
老夫妻俩像前世冤家,又像三岁小孩似的,你来我去,口水仗打了好一阵,才鸣金收兵,一起回房间睡觉了。老夫妻俩的起居,原先是很有规律的,喜欢晚饭后闲逛,再回家看看电视,晚睡晚起,跟小青年似的。现在可好,由于疫情封控,出不了小区,只能呆在家里。除了必须做的核酸抗原外,整天不是跟电视电脑打交道,就是跟床来个拥抱。
睡到半夜,老包迷迷糊糊中,突然听见外面有一个女人在喊:“喂,小畜牲,侬叫啥叫?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连续喊了几遍,声音很响。
老包以为是谁在吵架呢!可再仔细一听,里面竟夹杂着猫叫。他似乎明白了些,原来是猫叫影响了女人睡觉,女人是在教训猫。他不禁感到好笑,觉得这个女人真十三,侬跟猫喊啥喊?它听得懂吗?猫没听懂,侬倒将阿拉都吵醒了。
老包皱了下眉,翻了个身,又继续睡觉。可一分钟没到,外面又响起叫喊声音,声音比原来更响,而且不止一个人:
“哎,是13号401室的猫在叫吗?”乙男问。
“是呀,叫个不停,吵死了,觉都睡不好。”甲女回答。
“居委会难道不管吗?”乙男又问。
“谁敢管?401室都是病毒,连警察都不敢进去。”丙女插话。
“瞎说,不是警察不敢进去,而是人家没犯罪,不能私闯民宅,懂吗?”对面的丁男突然说。
“哦,就让猫一直叫下去,我们就不要睡觉了?”甲女吼着。
“听说明天一早,就会有人来给401室消毒,这药水一喷,猫还会叫吗?”丁男说。
“哦,侬意思是让我忍一忍,明天就太平了?”甲女问。
“那肯定的呀,猫一死,还不太平?”丁男嘿嘿一笑。
于是,刚才的议论,就像播放中的收音机,突然被拔掉了电源,没了声音,剩下的还是一阵阵猫叫。
老包此时没了睡意,瞅了下睡在一旁的老伴,想将猫叫的事情告诉她,可看见她一副被扔进黄浦江都不会醒的睡相,便没了兴趣,打消了念头。
果然,第二天上午,来了一位身穿大白、背着喷雾器的男人,径直走进了13号楼。不一会儿,浓烈的消毒药水味道,从401室渗透出来,散发在空气中。
“老太婆,侬闻到消毒水味道吗?”老包捏着鼻子问。
秀娣正在择菜,皱了下眉:“啥人家在消毒?”
“还有啥人家?13号401室呗!”老包漠然道。
“哦,人进方舱隔离,家里还要消毒?”秀娣不解。
“不消毒,病毒的气溶胶,不是要到处飞吗?”
“这倒也是。不过,我担心她养的两只流浪猫,会不会被消毒药水毒死?”
“死不死,就看两只猫运气了。如果晚上不叫了,说明被毒死了;如果还在叫,说明消毒药水起不了作用。”
“哎,侬这个人良心不好,猫被毒死,对侬有啥好处?”秀娣不满道。
“不关我的事情,是对面和隔壁几户人家,希望猫被毒死,因为猫叫严重影响他们睡觉。”老包推脱。
“这些人也真是的,猫叫也是没办法的。就不能忍耐几天吗?等卖玉器的女人回来,不是太平了吗?”秀娣嘀咕着。
“好了,侬不要讲风凉话了,如果猫在侬窗口叫,侬还会这样讲吗?”老包不客气道。
“哎,老包,侬不要门缝里看人,如果碰到这种情况,我肯定会忍受。”秀娣白了老伴一眼。
“好了好了,阿拉之间就不要内讧了,争有啥用?还是看看今晚猫到底叫不叫?”老包打着哈哈,主动退却,走到了阳台上。
四
也许真的被消毒药水毒死了,卖玉器女人家里的两只流浪猫,当晚居然一点声音都没有,第二天晚上也没叫。于是,附近居民没了抱怨,一切归于平静。然而,令所有人没想到的是,第三天晚上,卖玉器家里的两只猫,突然又叫了起来,叫声之凄厉,时间之久,令人毛骨悚然。因此,窗外居民的叫骂声又暴发起来,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由于猫叫声正对着东南面,对秀娣家影响不大,所以她呼呼大睡,根本没注意外面的情况。当老伴使劲推了她一下,她才醒。她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不禁喜形于色:“好,太好了,猫还活着。”
“好个屁,侬开心了,人家倒霉了。”老包鼻子嗤了一声。
“卖玉器的女人,去方舱第几天了?”秀娣愣愣地问。
“嗯……好像是第五天了。”老包回答。
“怪不得猫要叫的,肯定是饿了,连续5天没有东西吃,当然受不了。”秀娣担心起来。
“照侬的意思,侬发善心,要去喂猫了?”老包讥讽道。
“哎,侬怎么跟我想到一块去了?难得。”秀娣半真半假地拍了一下老伴。
“呸!我嘲笑侬,侬还当补药吃了?侬也不想想,13号楼封闭14天,侬怎么进去?侬除非像孙悟空一样,变只苍蝇飞进去。”老包冷冷道。
老伴这句话提醒了秀娣,却又让她像背后挨了记闷棍,一下子没了声音。她心想:老伴说得没错,现在是非常时期,别说13号楼进不去,即便进去,自己也不能打开401室的门。看来,自己是白高兴了,她有些烦闷,索性将被子蒙在了脸上。
第二天上午,秀娣照例在小区里散步。走着走着,她突然想起昨晚的事情,情不自禁地在13号楼的东南面查看起来了。经过仔细观察,她发现13号401室,也就是卖玉器女人的房子,朝南的窗户外面装着一个防盗窗,而里面有一扇窗是半开着的,能隐隐约约看见墙壁上挂着的东西。她又抬头朝楼顶看了看,蓦然,一个奇特大胆的想法,从她脑海里跳了出来:对呀!我为啥不可以从楼顶往下投食呢?这样既可以达到喂猫的目的,也避免了上门的麻烦。哈哈,太棒了!天无绝人之路。兴奋之下,她步也不散了,赶紧回了家。
老包戴着老花镜,正在电脑台前玩电子麻将,见老伴突然回来,连招呼都没打就进了厨房,他顿生疑惑,但也没多想,继续玩他的电子麻将。等玩了几圈后,他突然闻到一股鱼腥味,不由得一怔,随即朝厨房那边喊了一声:“老太婆,侬在烧啥呢?”
“清蒸带鱼。”秀娣回答。
“不是红烧的吗?怎么清蒸起来了?”
“又不是给侬吃的,给猫吃的。”
“啥,给猫吃的?”老包一听,跳了起来,跑到厨房揭开锅一看,果然,锅里面清蒸着一碗带鱼,连鱼鳞都没刮。他顿时生气地将锅盖使劲一拍,“亏侬想得出,这流浪猫,是侬儿子还是侬孙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