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包子西施与人吵起来啦！”这个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在小县城炸开了锅。
　　 说实话，我来县城居住还没满月，当然也去过西施的包子店里买过包子。她已过而立之年，但是她的美是令男人颤抖的那种，柳叶眉，桃红的小腮，身材窈窕，皮肤白里透红，说起话来声音甜美。
　　 听说西施总能与人和谐相处，做生意时，经常“买一送一”，但我从来没有受此恩惠。包子西施的美名传千里，不仅当地人爱去她那买包子，就连外乡人都会慕名而来。
　　 今天，西施到底怎么了？难道被鬼附身了？怎么可以自毁形象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是个新闻工作者，如今退休在家，但是这种职业的敏锐性犹存，它推动着我一步步向前，非去凑个热闹不可。
　　 在记者的工作岗位上我工作了大半辈子，虽说我只是一个小报记者，但一点都不比大报记者轻松，每天熬夜赶稿，经常困得睁不开眼睛，面容憔悴。上次一体检，刘医生宣判了我的死刑：“你再要熬夜离死期就不远啦。”
　　 “真的吗？”我疑惑地看着刘医生。
　　 “真的。”他点点头。
　　 刘医生说得没错，的确如此，我的全身都有毛病，肝脏及心血管系统都在不停地发出警报。说实话，人如果混到这个年龄什么都想开了，什么权势、金钱、地位、美女呀，对于我来说都是过眼云烟。我只想安安静静地生活，享受余生给我带来的快乐。
　　 我退休后带着老伴回到家乡，在小县城买了这个二手房，拎包入住。我讨厌大城市的喧嚣，喜欢相对静谧的生活。
　　 现在退休在家不写新闻，但是对这类传奇人物还是蛮感兴趣的。
　　 我被人流裹挟前行，朝西施的包子店涌去。
　　 人们早已将这个小店围得水泄不通，形成一个不太规则的大圆，外围的人们议论纷纷。
　　 “你不付钱，今天哪儿也别想走！”我听出这确实是西施的叫声，只不过今天她的声音不再那么温柔，变得无比尖利刺耳。
　　 “就是不付，看你能把老子怎么着！”一个男子叫嚷着，特别嚣张。
　　 圆圈内在不断向外膨胀变形，逐渐形成一个长长的椭圆，外围的人们包括我在内不得不往后退，以免被踩伤，不时有衣帽等物从中心点抛出。突然，有个硬梆梆的东西擦着我头皮飞过，我敏捷地一躲，直接砸到了一个眼镜男的怀里。我回头一看，原来是一部旧手机。好家伙，要不是我闪得快，一准将我砸得头破血流。
　　 “哎哟，手机砸到我了。”被砸到的是一个年轻的眼镜男，烫着一头卷发，长得瘦瘦的，高高的。眼镜男将手机举得高高的，大声呼喊：“这是包子西施的手机，谁要？”
　　 这一喊，不少男人转身围过来，争抢这个让人眼前一亮的粉红色的手机。眼镜男成了新的焦点，西施所在的圆圈被撕开了一个口子，透过这个口子我发现西施正用左手紧紧地锁住一个男人的衣领。那男人大约五十多岁，秃头，一个典型的地中海，四周只留下浅浅的花白头发。面对众人的指责，地中海昂着头，撅着嘴，一旦说话，几根花白胡须跟着一翘一翘的，左脚光着，右脚趿拉着拖鞋，脚后跟不断地在地上转圈摩擦。在一米远的地方，另一只拖鞋静静地躺着，显得非常孤独。
　　 “大家评评理，他这个人好无皮，吃了我的包子竟然不给钱。”西施气得小脸通红通红的，仿佛秋天熟透的柿子。
　　 众人哈哈一笑，西施娇嗔道：“你们想哪里去了？我是说他买了我四个包子，只付了两个包子的钱。你们说天底下哪有这样赖皮的？”
　　 男人们马上安静下来，女人们纷纷指责地中海。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为什么不结清呢？”一个大妈问道。
　　 “她不是号称‘买一送一’吗？我付的钱不是刚刚好吗？”地中海理直气壮地怼道。
　　 “谁告诉你我‘买一送一’，要真是这样，我还不喝西北风去啊！”
　　 “这钱我可以付清，但她扯破了我的衣服也得赔！”面对众的指责，地中海企图以退为进。
　　 “那你摔掉了别人的手机怎么算？”有个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反驳道。
　　 “老弟，你要搞清楚，是她用手机来砸我，没砸着，丢出去的，这能怪我吗？你们看，我的双手始终没有抬起，表示我没有做出任何攻击的行为。”
　　 我终于听懂了，原来俩人都有错，于是劝道：“这样，你们各退一步。一个捡回手机，一个捡回拖鞋，整理好衬衫。各回各家，两不相欠，如何？”
　　 西施看了看我，点点头。地中海也点头同意。其实他“买”的四个包子一个都没吃着，在拉扯过程中滚落一地，全糟蹋了。
　　 这时候李安奇和妹妹从外面进货回来。一场冲突就这样偃旗息鼓了。从此包子西施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大打折扣，什么“买一送一”，那可能是她用来做广告宣传的噱头。
　　
　　 二
　　 暑期将至，一天下午，闲来无事，我在小区里趿拉着拖鞋闲逛，发现有一群人头挨着头，挤在一起，不用说，准是有人在下棋。我虽说是个臭棋篓子，但是退休之后棋瘾挺大的，经常在网上下棋，现在网上用棋软下棋的人越来越多，赢棋越来越难，感觉没什么意思，所以我更倾向于线下“实战”。于是，我也挤上去凑凑热闹。看棋的有老人，有中年人，有小孩，他们在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棋局的优劣。红黑双方激战正酣，众人开始紧张起来，插嘴的人也越来越多。突然，红方右炮左移，想偷袭黑方，殊不知黑方偷杀在先，一步马2进4，红棋无解，必须先防一手才行。
　　 这步棋比较隐蔽，居然没有一个人看出来，我大笑道：“输了，红的输了。”
　　 红方棋手是大我两岁的王大哥，他向我翻了个大白眼，没有理会我，继续贯彻他的思路，结果败北。老王很是不服：“来，你行，咱俩下一盘。”
　　 于是，我毫不客气地坐到他的对面，刚才跟他下棋的小伙子面带微笑起身离开了。
　　 正在下着，天空突然下起了雨来，雨点越来越大，下棋的人被迫“挪窝”，看棋的人也所剩无几。我和老王来到了小区的凉亭下，雷声隆隆，风雨交加。围观的人相继散去，只有我和老王享受这份清闲。我和老王都是在农村长大，后来一个当了老师，一个当了记者，对于这种沐风栉雨生活最熟悉不过了——雨哪怕再下大些都无所谓。
　　 我们开始闲聊起来。无意中聊到了包子西施的故事。老王对她非常了解。
　　 五年前，本县街头突然来了一个女乞丐，全身穿着破旧，头发长而蓬乱，瘦削枯黄的脸上污渍斑斑迹迹，她呆呆地站在一家包子店前。老板姓李，外地人，三十多岁，高高的个儿，瘦长的脸，额头无毛，脑门锃亮锃亮的，像半个长葫芦瓢。
　　 “喏，拿着吃吧。”李安奇用馒头夹夹住两个热气腾腾的包子递给女乞丐，然后继续干活。
　　 女人用感激的眼神看了李安奇一眼，随即接过包子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吃得太猛，突然噎住了，脸涨得通红，手不停地抹脖子，眼泪直往外流。
　　 “你慢点吃，没人跟你抢。吃完不够，还有。”李安奇怕出什么意外，过来拍拍女人的后背，并递来一杯温水。
　　 随着李安奇的拍打，女人连喘几下，突然气顺了，脸色也好看了许多。喝了几口水，吃完包子，她又眼巴巴地看着笼屉。李安奇又夹出几个包子，递到女人的手上。吃完之后，李安奇问她吃饱没有，她点点头。李安奇刚一转身，女人突然跪倒在地，从身后一把抱住他的双腿。
　　 顾客们顿时面面相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李老板，干脆娶了算了，反正你也是‘寺庙前的旗杆——光棍一条’。”有人戏谑道。
　　 众人哈哈大笑。
　　 “胡说，我怎么能趁人之危，再说她是什么身份，什么来历，咱们一概不知。”李安奇瞅了众人一眼，又瞧瞧女乞丐，“这样吧，我先收留你，供你吃、喝、住，你可要帮我干活哟。”
　　 女人连忙松开抱着李安奇双腿的手，拼命地点头，像小鸡啄米似的。李安奇让妹妹将她带到里屋，找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给她换上，稍稍梳洗一下，带出来一看，像换了个人似的，亭亭玉立，面容姣美。顾客不论男女都会忍不住多看她几眼。
　　 从此，女人在李安奇店里帮忙，这一帮就是半年，可是她总是不说话，无论问她什么，她总是支支吾吾，像个哑巴。顾客们都说包子店老板娶了个哑巴媳妇。
　　 一天中午，外面下起了滂沱大雨，人们不想出门，因此店里也没什么生意。李安奇、李雪莹、哑女人坐在店里“聊”了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李雪莹一口气问了好多问题，女人只是流泪，什么也不说。
　　 “我收留了你，你还对我这么保密，太过分了吧！”李安奇将一把筷子扔进了雨中，妹妹头一回见哥哥发这么大的脾气。
　　 这时，李雪莹见情况不妙，特意将哥哥拉到屋檐下，主动与哑女聊起来，或许女人跟女人交流起来方便多了。
　　 “我叫你一声嫂子行吗？”
　　 女人将脸一转，擦干眼泪，点点头。
　　 “我哥本来娶了个媳妇，可是嫂子不到两年就因病去了，连个孩子都没有留下。他很想跟你过日子，可是你的情况他什么都不了解。你难道真是个哑巴？”
　　 女人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李安奇似乎猜到了什么，立马带着她去县医院进行检查。原来，她不是哑巴，是后天吃了有毒的药物导致声带受损，从而说不了话。经过医生的悉心治疗，半个月后，女人出院了，并且可以开口说话了。
　　 原来，她叫邹灵芝，两年前，外出打工，路上被人骗了，卖到了深山里，给一个60岁的老光棍做老婆，由于邹灵芝的极力反抗，老男人想生子的愿望终究没有得逞，但是又怕她逃跑，便将她关进了地下室，并用药物毒哑了她，防止她喊叫引起村民的怀疑。长期生活在地下，不见阳光，邹灵芝终于病倒了，身体非常虚弱，没办法，万一病死了，老光棍人财两空，思来想去，他还是冒险带她去看病。老男人不敢带他去正规的大医院，只选择小诊所看病，并谎称邹灵芝是他的闺女。吊了几天的水，邹灵芝的病情有所好转。趁着老男人上厕所的间隙，她偷偷地拔掉针头，逃了出去。一路上身无分文，靠乞讨为生，这一讨就讨到了李安奇的包子店。
　　 在李安奇的鼓励下，邹灵芝不再逃避现实，终于报了警，人贩子及那个老光棍均受了法律的严惩。期间，李安奇陪着邹灵芝回到了湖南老家提亲，邹家同意了这门亲事。嫁给李安奇之后，邹灵芝学会了做包子，而且手艺越来越精，加上人长得美，顾客们送她一个美称——“包子西施”。
　　
　　 三
　　 包子西施的遭遇确实令人同情，至于别人总说她很善良，面对乞讨者会“买一送一”，我是不太相信的。作为一个新闻工作者，我要以事实为依据，必须亲眼目睹才会信。
　　 有一天，我去买包子，看到西施包子店门口来了一个拾荒老人，他背着两个垃圾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笼屉。他衣衫褴褛，头发乱蓬蓬的，拄着一根破竹棍，手里拿着一个破碗，身后还跟着一条流浪狗，这只狗正摇着尾巴。狗突然“嗷”的一声惨叫，跑开了。原来被一个黄毛小子狠狠地踢了一脚，正中狗的肚子。他不但没有一丝愧疚感，嘴里还骂骂咧咧：“臭乞丐，死狗子，滚一边去。”
　　 拾荒老人唯唯诺诺地看了一眼黄毛小子，颤颤巍巍地走开了。
　　 “大爷，你别走。”西施从笼屉里夹出四个热气腾腾的包子放进了大爷的破碗里。老人低着头，小声地说了声“谢谢”，估计连他自己都没有听见。
　　 黄毛不屑一顾地走近包子西施：“美女，来四个包子！”
　　 “不卖！”西施一脸愠色。
　　 “凭什么不卖给我？妈的，你想找死啊！”黄毛小子边说边撸起袖子，露出了芦柴棒似的细胳膊，仿佛稍稍一折就会断掉，不过上面的纹身还挺吓人的，那是一匹面目狰狞的恶狼。
　　 “老娘今天要是怕你就不在这里混了。”说完，西施冲进里屋抄起一把明晃晃的菜刀，转身跑出来，朝面前的砧板猛地砍下去，“砰”的一声，刀口深深地楔入砧板，放开手，刀身还在不停地颤抖。
　　 黄毛小子吓得往后一退，差点摔个大趔趄，语气也缓和了许多：“好男不跟女斗，我走总行了吧。”
　　 围观的人鼓掌叫好。黄毛努努嘴，耷拉着脑袋，正要离开，突然被西施叫住了：“回来，包子拿去吃。”
　　 黄毛犹豫了片刻，不解地问道：“怎么，你不生气啦？有这么好心？”
　　 “我这个人就看不惯别人瞧不起乞丐；以前我也是乞丐，知道被人瞧不起的滋味。既然你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我就不生气了。这四个包子送给你，不要钱。”
　　 黄毛拿着包子，头也不回地跑了。
　　 这件事很快又在小县城传开了，人们对她的印象有所改变。从此，黄毛再也没有去买过西施的包子。我呢，亲眼见证了“不买送一”、英勇彪悍的西施。至于传说中的“买一送一”，我仍未看见。
　　
　　 四
　　 一转眼，我退休都快两年了。暑期又到了，雨水越来越多，天空像被恶魔捅成了一个大窟窿。小县城南边的江水越升越高，很快就突破了警戒水位，县城内涝严重，许多低洼处的店面被水淹了，业主损失惨重。西施包子店位置较高，暂时很安全。听说这里以前在民国的时候是个小山丘，解放后被挖平了，但地势仍较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