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赤山，是一座佛性十足的山，亦是一座柔情婉约的山。
　　 柔情的水，就像舞女的蛇腰，洛神的玉臂，亦像仙女的玉巾，嫦娥的半截舞袖，蜿蜒于赤山腹地山谷，系住一块块投河而浴的赤石。赤石不惊，不动，等柔情；水来相约，相亲，送水吻。这，令我不能不信古人对水石的诗意的判断——“野性从来便水石”，就去看水石的野趣；“水石风流有至音”，就去听水石弄风流吧。
　　 春夏秋，是赤山的丰雨期，水量合适，不枯，也不淫肆，就像生怕贯穿于山谷间的那条神话般的玉带河装不下，生怕那些排布于河岸和谷底的赤石，经不住水的厮磨纠缠。
　　 看赤山水石约会，不必偷窥那么猥琐，老远就听得见潺湲之音，水石相邀，不怕看羞了，不惧凝视，完全可作为一个旅游的专项，去和水石约会一趟。此时，山不静谧，树却息风，唯给水石弄声留足空间，听飞流的涧水呼叫而下，聆环石的柔水呻吟，边行边闻山溪顺流呢喃，所有的羞人情态，水石也不避讳，让人看个够，听个清。
　　
　　 二
　　 顺势而下的玉带河，本是巧夺天工的地理构造，可人们还是喜欢赋予她灵动而飘逸的色彩。据传，这赤山明神曾是渔家儿子，修炼成神，玉帝想试他凡心是否已了然，便来了一个凡间考题，以试他是否会见色起凡心，便让花仙子下凡入了赤石的龙凤湖，花仙子见赤山明神巡游山川归来，便故意翻波沐浴于湖，明神见之，隔远背身问答，得知花仙子名玉带姑娘。又见玉带姑娘假摔，明神仍绕道而行。考验期结，明神得以信赖，可这玉带姑娘动了凡心，深爱明神，不肯返回天庭。玉帝无奈，只得点化花仙子，还了世间俗名，化为一条玉带河，终年匍匐于明神足下，世代相守。如此，这水便有了仙气，从此龙凤湖不竭，玉带河不涸。据说，世人所见的玉带水恋赤山石，成就了且行且依的“水石之缘”。
　　 传说赋予玉带河以柔情浪漫的因子，从此，玉带水永远带着寻觅的猎取之光，这光的温柔足以让赤石羞赧，蛰伏，坚守，等待着玉带柔水的一季几季的约会，等待着柔水的一吻一歌，迸发出相拥的浪花。这是赤山人给玉带水的演绎，这种逻辑是缜密的，感性的，也是理性的。
　　 玉带河，飘逸妩媚，温柔款款，有化骨于无形之功；玉带河，抱石绕赤，恋爱依依，更有许身不弃之意。于是，惹得我千次解读其柔，生发出多少人间联想。曾蹲踞岸边赤石，掬水以润我之面，饮水以泽我之心。曾端坐赤石，看河中柔水或款流，或跌石，或抚岸，或吻石壁，或欲跃出岸渠，或弄淙淙之音给这条形似五线谱的浅流，潺潺窾崁，湲湲蒲伏。我曾疾走于玉带河，不顾喘息，不辞疲累，仿佛飘荡于玉带之上的一叶舟，无帆也快如风。我曾于窄流处过隙，和柔水相戏，想得柔水的喝彩。曾和朋友分坐两岸，寻高山流水之韵，也想惹那玉带姑娘的媚眼，看看人间竟然有这般清纯的朋友之趣，玉带的妒羡，玉带的微词，玉带的不满，我都接受，那种表现欲，只有在玉带河面水而生，转过身，自己就变得那么沉稳，没有了滋生于心田的痴狂。
　　 曾听到有人戏说这玉带河的玉带姑娘什么都有，就是少了乡愁，无归心。有意思。这人间的情愫，上天岂可得到，玉带姑娘正是恋着这美妙的乡愁，不舍明神的诱惑，不舍大山的怀抱，不舍一脉归海的情感。一个传说，给我们多少深刻而诗意的思考。连乡愁都是天上所羡慕的，谁不恋着这人间的好呢。
　　 玉带河让我颠沛，感到累了，可唯独思绪邈远，心游无极，不累反而越发活跃，仿佛千军万马借了我的脑海，驰骋奔突。
　　 赤山有传说，山中流经者为玉带河，山下则水染赤石而为赤脚河，山上为仙，山下是俗，仙俗本就一体。玉带河入黄海，成语有海纳百川，而这里的海只为纳一条玉带河，多么奢华，多么专情啊！有了这传说，这玉带河水便有了“幽会”的意思，原来踏足赤山，是为一段幽会而来，多么美妙的感觉，是传说赋予玉带水以仙灵之气。如此说来，这赤山啊，亦佛，亦仙，亦俗，世上本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作家林清玄曾考察佛仙俗三个字，皆是人处于不同地方，才有了本分。如此而言，这人间的生活状态，斑驳参差，大千色彩，皆可凭自心而为，开创属于自己的天地。
　　
　　 三
　　 眺望蜿蜒而下的玉带河，最适合哼着那首“水石之歌”：山有多高水有多长/路有多远云在飘荡/爱有多深情有多长/梦有多美心在流浪……不必找一位歌评家来诠释歌词的含义，就看着玉带河，想起歌词，河就是注脚，我觉得，定情的男女，不必远去康定，唱一首情歌，就站在玉带河，唱这首歌，让玉带河水为证——我的柔情，让赤山赤石为证——我的坚贞无悔。
　　 玉带河水也有源，那面龙凤湖，是不涸的源泉，而那些涓涓细流又来自于赤石的缝隙，叮咚作响，被挤出，被过滤，那是红色的眼泪，是被赤石的坚韧感动出来的热泪，于是，从龙凤湖泻出的眼泪，再次遇见了迎接她的赤石，就越发难以自控而激情拥抱，水和石也吵架，是在激烈争吵，要激起情感的浪花，水举起了拳头，敲击着赤石的胸脯，宣泄着她的小情绪，小脾气，她要流走了，赤石沉默不语，依然坐在冰冷的河床等水来。柔水柔情啊，赤石赤心啊，你怎么就不懂得一路跟随？玉带水啊，你可懂得赤石的犟脾气，他也有自己的乡愁，深居深山，哪怕人未识，只为你的一脉清泉而相守。水也知终归大海，于是吻石千遍也嫌少，也无悔。
　　 这里的玉带水，柔媚秀丽，宁静时如镜，不折不溢，波澜不惊，顺从地依偎着伸出石头肩膀，凭她厮磨，任她撒娇。激动时则如斗士，不辞粉身碎骨，勇往直前，撞石而碎骨，以表柔情与赤心。水啊，代表了生命的质感，情感的花火。水和赤石，配合着演绎了爱的故事，故事里曾经也有我们的影子，也有神似的情节，一点也不逊色于水石碰撞的激情故事。
　　 可以把自己放在那座玉带河的凌空虹桥上，凭依洁白的汉白玉栏杆，做一回玉帝的角色，看看玉带姑娘是怎样的多情而任性。急于跃出龙凤湖，亲吻着赤石，激起情感的浪花，生怕她有些失控，好在赤山人早就在河岸险处砌了岸墙，玉帝应该放心了。那些被垒成壁的赤石，是观众，静静地看着这唯美的影像，就像我们欣赏一位朱唇皓齿的佳人，这也是一种享受，不一定角色是自己，那些爬墙虎早就爬到了石壁的身上，它们也在争睹这柔情脉脉的一幕，让藤的心，也感受着柔的美。藤之柔，水之柔，原来是相通的，或者是柔水滋润了藤的柔性。
　　 莫叹年老了，在柔情面前，也难自持。蹲踞赤石，静水细流，赤石被吻，柔水不厌，曾经的那份激情渐渐被唤醒，禁不住去想自己的过往，如果我们在这番水石相吻的情态里，感觉自己还没有被惹恼，那该是怎样的满足与得意。禁不住会窃笑，哦，玉带水一样的姑娘永远很年轻，赤石很古老，看似那么坚硬，那是外壳，其实石心是软的，流淌着一股红色的熔岩。任流水拥着赤石，端坐柔情似水里。赤石啊，只需沉默和坚强，不必去表白。
　　 面对这些形状各异的赤石，我发生了联想。小时候觉得，那些隐藏于水中的石头是为潜行于水底的鱼儿而生，一点也不孤寂；那些散落于水边的石头，是为女人在河畔哼着歌谣捶打着衣物而生，被敲打，发出的是快乐的节拍。而赤石呢，是为了等玉带河水的一吻而生，也为给每个游客满目精彩而生。谁还会说石头就是石头？
　　 可我从来就相信，石头都是有着心事的。我是相信柔水可融化坚硬的赤石的，不然，为何赤石蹲踞在柔水中甘愿接受着柔水的拥戴和环绕？我记得赤石也在倾诉，石在柔水中，内心早就柔软了，赤石诉说着从山巅逡巡而入河溪的漫长历程，找不到逻辑，也像人类那般，总归于一段缘分，时空里的相遇，不早不迟。柔水无声，唯有一个深情脉脉的吻，千言万语，都在一吻，将多远的时空拉近。没有强迫，只有情愿，那些赤石，最终打磨掉了棱角，成为大小不一的鹅卵石，那是柔水一吻的神奇，一次次约会，造就了赤石一生乖乖的缱绻的样子。可我又觉得，在这个过程中，玉带水和赤石之间有着多少我们不曾听得见的甜言蜜语，他们隐秘着，不曾透露给我们，即使我虔诚地端坐在岸边，等上几个世纪，也不会告诉我它们怎样相遇怎样表白的故事。有的故事，只能留存于我们的内心，不是烂在肚子里，而是给故事保鲜。
　　
　　 四
　　 赤石是以热情邀约了玉带水的。个性不同，但肤色一样，殷红的色泽，从内至外，一腔赤情，或许，赤石早就在等待玉带水了，是玉带姑娘还没有被点化成河之时，它们就在等待。玉带水和赤石，不会哀叹“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即使是地老天荒，还要成全它们这一对。爱是无需回报？我不信。看那玉带水，轻轻吻了那赤石，然后羞羞答答地开出小浪花，浪花是玉带水的笑，是吻后的回眸一笑。
　　 任何一块石头都有着自己的呼吸，有着自己的情感，都曾咀嚼过一段漫长岁月，蕴藏了一段悠久的历史，每一块石头都是沉默不语的思考者。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也没有两块完全相同的石头，每一块都有自己的性格，甚至是灵魂，它们有自己的位置，自己的高度，都不想被沉埋，都想争着向上站起来。也只有水可以理解石头，千淘万漉，开挖掉那些掩埋的覆土，让石头见得日出，得水一吻。我看见几个孩子，每人抱起一块他们喜欢的石头，在河边奔跑，孩子们是懂得石头的，从小，我也曾那样找到属于自己的石头抱着奔跑。我的母亲曾告诉我，每一块石头，都是天上的星星垂落下来的。现在想来，母亲的话是否是这样的意思——每一个孩子在父母的眼中都属于一颗星？
　　 玉带水之左是赤山法华院的建筑群，之右是莲花石上坐落的莲花亭。玉带水，也吻千年佛寺的红墙啊。红墙下是赤石奠基，水至墙下，潺湲细声，我想，寺内的僧人也一定听得见，水有意于佛寺，曾经给了他们的思虑一吻。水可动可静，在佛看来，水无源也无尾，佛取一段而已。是啊，一段玉带水，经过佛寺，便有了佛性。这条河，在佛僧眼中，是永远的循环，就像人生不过是一场轮回。曾经和释演学法师对着莲花亭感慨过，他说，修行不难，就像举目可见莲花开。哦，在佛僧眼中，一座莲花亭也是活物，能够看得见莲开一朵。面对莲花亭，我突然觉得世上万物似乎都有着一种渊源，这玉带水，岂是淙淙只知东流去，在这莲花亭处吻过一朵莲花，于是才有了“濯清涟而不妖”的幽邃意境。再看莲花亭下那块庞然莲花石，石色如绮丹，仿若硕莲绽开，玉带水润而生花，而吐艳。赤山之赤石，都被玉带水吻过的，带着灵性，刻着水浸的痕迹，赏石观水，都无法割断水和石的微妙关系啊。
　　 玉带水是赤山的一脉血液，也是赤山的一袭有形的灵魂，她的流逝，她的归海，是循环，是为了换一脉最新的血液。赤山的赤石啊，苦等着玉带水流下，无论来与不来，赤石都在这里等着玉带水。等与不等，玉带水说，我都会来这里，找你！我无法求解出水与石的微言大义，但懂得千年相守的美，始终是人们投去羡慕眼光的原因。
　　 都说精美的石头会唱歌，赤石也唱歌——千年等一回我无悔啊。
　　 “给我一个吻可以不可以……”这是《给我一个吻》的歌词，赤石并不发声，也不祈求，但玉带水不停地给赤石以吻。唱歌的人心中苦啊，我笑，还不如一块石头，那真要看一块石头放在何处……
　　 想起游赤山景区，看圆仁法师一路拜师所丢下的“物件”，遗留的陈迹，导游曾介绍说，那顶僧帽石，曾经被玉带水洗过；那摞经卷石曾经落入玉带河……哦，这里的赤石，无论在何处，都和水约会过，被玉带水吻过。
　　 风好水好时，我还要去看水和赤石的约会，也留下我和赤山约会的故事。
　　
　　 2022年8月17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