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酒家】此情难寄(散文)
近日,时常梦见幼年时生活过的小村庄,还有父亲母亲,以及那座小院,小院里外的万物生灵。人到中年,会更加多情些,于是将记忆串联,却无处安放,只能叹息“此情难寄”。
一、啃秋
多年后,我依然清晰地记得,小时候在村庄啃秋的光景。
进入秋天,刮过村庄的风,像着急完成使命般,开始猛烈地吹拂大地。风猛烈一分,大地的五谷,就成熟几分。风从没有停止过对大地的抚摸,从“春风吹又生”“夏风吹长树”到“秋风萧瑟天气凉”。
庄稼人最是喜欢风吹田野,只听风声呼啦啦地响,天空就有“啾啾”的鸟鸣回应,格外清越。父亲和所有的庄稼人一样,起个大早,匆匆吃了早饭,扛着锄头,下地干活了。露珠湿漉漉的,滚动在裤腿上,父亲俯首,与土地亲近,他与庄稼对视,庄稼用饱满的姿态,自豪地看着父亲。庄稼在经历了春与夏的孕育,此时如一个美丽的孕妇,等待着果实成熟、分娩。秋收在望,庄稼人的喜悦,挂在眼角眉梢。
中午时分,日头放肆起来。入了秋的日头,热烈得丝毫不输给夏天。地头有瓜田,父亲拍打着西瓜,“啪啪”“邦邦”“噗噗”,父亲摘下一个大西瓜,抱到村头的大槐树下。村头的大槐树,也不知道活了多少年了,从没有人浇水,却年年发芽,就像庄稼人说的“槐树接了地气,就成精了”。
树下聚集着乘凉的庄稼人,早有人将父亲手里的西瓜接过,一拳砸下去,西瓜四分五裂,红红的瓜瓤,如鲜亮的翡翠玛瑙,红红的汁液,肆意流淌着。每人掰一块,席地而坐,啃着瓜,嘴里不忘“真甜真甜”地说,也顾不上吃相美不美,整个脸埋进瓜皮里。
一个西瓜,怎么也无法解馋,此时,瓜田老手四爷爷去了自家地里,抱回来两个瓜,又是手起拳落,分到庄稼人手里说:“抱一块,啃吧!”啃西瓜,算是拉开了啃秋的序曲。这是大人们的啃秋,单调而甜蜜。
村庄的孩子,是野生的,如同在土地上放养一般。到了秋天,野孩子们的嗅觉,就格外灵敏。谁家地里的西瓜熟了,谁家地头的甜瓜可以啃了,谁家地里的玉米能解馋了,谁家地里的红薯能烤着吃了,孩子们一清二楚。趁着大人们在大槐树底下天南地北地胡侃,讨论丰收年,脸上的喜悦还在荡漾时,我们这群野孩子已经摸进地里。我们不似大人,能从声音辨别西瓜是否成熟了,我们看见哪个最大,就摘哪个。
到了啃秋时节,每个孩子都是大力士,两个人合抱着大西瓜,往小河岸上跑。小河岸是孩子们的王国,那里没有田地,只有一树一树的铃铛刺、一树一树的枸杞子,还有怎么都拔不尽的香附子。八九岁的我们,早就寻摸了一块空旷之地,作为大本营,将西瓜放在野草上,摸一块石头,清洗干净,砸开西瓜,大快朵颐。
如果西瓜是生的,就此扔进小河里。曾有多少次,小河里的生西瓜,暴露了我们的行踪,被丢了瓜的四爷爷抓到。四爷爷人善良,总是呵呵笑着,在我们屁股上装模作样地拍打着,告诫我们“不许再偷了,再偷就告诉你们爹娘”。四奶奶不似四爷爷善良,如果被四奶奶抓到,那是一定会被拎着小胳膊,送到各家大人面前的。我是家中最小,父亲母亲舍不得揍我,其他小伙伴,必定被打得鬼哭狼嚎。
啃秋,不止是啃西瓜,我们还会啃玉米棒子、啃红薯,啃大地一切能啃的果实。偷玉米棒子,挖红薯,小伙伴们会分工,男孩子负责偷,女孩子负责生火。玉米棒子剥了皮,顺手折一根树枝,插进玉米芯子里,在火上烤得皮黄焦烂,每人举着玉米棒子,啃起来。玉米烤熟时,埋在草木灰里的红薯,也散发出香味了。呵,真是美味啊。啃着土地的产物,就像啃着秋天。五谷被我们啃着啃着就丰收了,秋天被我们一口一口地啃成了寒凉。
时过境迁,如今的我,已是漂泊的游子,只能在异乡想念故乡的秋天。我不知道村庄里的孩子,是不是如那时的我们,还在啃秋。秋天越深了,我越想念啃秋的年少岁月。
二、一树柿子一树愁
不知道是不是与土壤和气候有关,新疆没有柿子树。每到秋天,父亲与母亲会念叨家乡的柿子树。于是,我的心里,总有一棵柿子树在发芽。
七八岁时第一次吃柿子。那时,新疆偏远、荒芜、物质匮乏,能吃上柿子,极其不易。这要感谢我的邻居李婶,她是陕西人。有一年秋天,她回去探亲,带回了一小筐柿子,送给父亲两个。那是两个青里泛着黄的,像西红柿的果实。父亲拿回家递给母亲,说还没熟,嘱咐母亲放在水缸里沁着,拔拔涩味。
母亲看着柿子,顿了顿,沙哑着嗓子说:“秋天到了,老屋门口的柿子该熟了,我真想家啊。”父亲没说话,咂咂嘴,向屋后的田野走去。
在我七八岁的思想里,没有“故乡、老家”这样的概念;也不懂从河北到新疆,这长长的路,承载着父亲母亲的多少乡愁;也无法深究母亲“沙哑”的嗓子,念叨着老屋门前柿子树上怎样的红灯笼。我的眼里,只有被母亲扎上麦秸秆,在水缸里孵着的青柿子。漂孵了两三天的柿子,才被母亲捞起。我这父母眼中的馋猫,早就等不急要吃柿子了。
此时的柿子,拔去了青涩,变成了金黄色,表皮在水汽的浸润下,亮晶晶的。母亲剥去柿子皮,就流淌出金色的汁液,我舔了舔,甜甜的味道,将我的味蕾瞬间轰炸开了,别致的香甜顺着舌尖传递,嘴里分泌出更多的口水,我艰难地连同口水咽下柿子。在我大快朵颐时,母亲盯着柿子,久久地看。我以为母亲想吃柿子,就把柿子放在母亲的唇边,母亲的眼睛是潮湿的,她摇了摇头,我固执地要母亲咬一口,母亲流泪了,亲吻似的舔了舔。我不懂得母亲的心啊,那里蕴满无人懂得的乡愁。
母亲去世,是晚秋的夜晚。那晚父亲握着母亲的手,问母亲还想吃点啥,母亲说只想吃家门口树上的柿子。说完,看着北方,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此后的日月里,每个秋天,父亲都会想方设法弄几个柿子回来,看着柿子,嘴里念叨:“秋天来了,家门口的柿子该红了。”柿子在我的心里,浓重起来,可我想象不出柿子挂在树上的样子,我只有在“柿叶翻红霜景秋,碧天如水倚红楼”“墙头累累柿子黄,人家秋获争登场”的古诗句里,想象一树柿子一树秋的影像。
工作后,有一年我出差到了临潼,正是深秋,我遭遇了漫山遍野的红灯笼,真真是“看万山红遍”。那年我为父亲带回了红灯笼。七十多岁的父亲,看着灯笼般的柿子,喃喃自语:“就是这个柿子,就是这个样子,这是家门口的柿子吧?”
父亲的祖屋在河北省新乐市一个叫西张村的地方,我不忍心告诉他这些柿子是临潼的。那年我暗下决心,一定要带父亲回去,看看他的柿子树,解开他的乡愁。
第二年的秋天,我带父亲回到了家乡,父亲坐在柿子树下,从清晨到黄昏。那一刻,我终于理解了父亲心中的乡愁。
人人都有不一样的乡愁。余光中的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父母的乡愁,是家乡的一树柿子。
三、一棵桃树
读到《诗经•桃夭》的句子:“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让我油然想起多年前的一棵小桃树。
那棵小桃树,长在我的记忆里,从不曾枯萎。每年桃花盛开时,它就在我的记忆里盛开,落红无数时,花朵就成了母亲的桃花酒。
小时候生活在乡下,乡下的孩子如野生的植物,在泥土的喂养下,不知不觉就茁壮了。一年四季,田野有多大,我们的脚步就能奔跑多远。到了瓜果成熟的季节,谁家的桃熟了,哪家的杏黄了,早在乡下孩子的算计之中,掐着日子,想方设法也要弄来尝尝。其实,已经不是尝了,到了树下,吃个肚饱肠圆,吃不下了,咬一口就扔了。那时,哪家的果园被野孩子进去了,真是遭殃了。大人们管我们这些野孩子叫“小兽”。见了面,先问一句:“小兽上学去了吗?”那时,大人们巴望着我们上学,好有老师管教着。
村头的李婶子家,有一棵桃树,结着蟠桃。那时新疆少有蟠桃,多是毛密酸涩的土桃子,早在蟠桃树开花,就被我们这些“小兽”们盯上了。每天放学,找借口也要去李婶子家的后院转上一转。李婶子稍不留神,我们就摸进后院,侦查蟠桃的大小,估算什么时候能吃上第一口。乡下的孩子,与生俱来就与土地馈赠的万物亲近,不必有人教,就知道什么果子,在什么时令成熟。
李婶子瞅准了我们在动蟠桃的歪心思,果子刚刚挂上枝头,她就砍来了拇指粗细,浑身是刺的沙枣树枝,密密地把后院围了一圈。沙枣树的刺,不能小觑,特别是树枝干透后,个个像钢针,如果被扎上一下子,和针扎一样疼。眼看蟠桃成熟了,我们这些“小兽”们干着急。
在某个日头毒辣辣的中午,大人们在农田忙乎了一上午,草草吃了午饭,躲在屋子里睡得正酣,我们手拿锄头出门了。到了李婶子家的后院,“小兽”们一起动手,连砍带刨。新疆本就是沙土地居多,土质松散,一会功夫,我们就把沙枣篱笆下挖了个大洞,接着我们像耗子一样,顺着洞爬进后院。此时,“小兽”们只有大快朵颐,没有人说一句话。等我们吃饱了,蟠桃核装进口袋,带出果园,各自找地方掩埋。
我的蟠桃核,被埋在菜园子角落里。埋好后,就被我遗忘了。我们继续着田野的采风;继续追寻着土地上,供养我们的生灵;继续以茁壮,回馈厚重的泥土。春来夏往,秋冬轮回,转眼过去了一年,已经是第三年春天了,菜园子里,已经完成了种瓜点豆,静等秧苗生发。那个被我埋下去的蟠桃核,经过漫长的沉睡,它没有腐烂,却被泥土唤醒了。
与土地交好的母亲,最先发现了它。那是菜园子刚刚浇过水的第三天,周日,我跟在母亲身后,玩弄着手上一根狗尾巴草。母亲看见了已经有四五片叶子的小桃苗,很诧异:“咦,咋长出来桃树苗?”母亲低头仔细端详,又有意无意地瞟我一眼。
我愣了一下,我早就忘记了它是怎么被我偷偷埋在那个角落里,我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是一粒顽强的种子。它经历了近两年的蛰伏,吸食着泥土的养分,吞咽着稀缺的水,忍受着夏天的炎热、冬天的寒冷,它只等待某天破土而出。
从那天之后,桃树成了我的牵挂,每天放学,我去看它,刮风下雨,也去看它。小桃树是知道感恩的,每次对它观望,它就会摇曳枝条起舞。到了冬天,它长得比我高了。天阴风冷,就要下雪了,母亲给它裹上麻袋,春天来了,它又蹿高一大截。
三年后,蟠桃树挂果了,虽然比李婶子家的小些,味道却格外香甜,桃花味道也极好闻。到了桃花落时,母亲捡些桃花,背来天山雪水,和桃花一起,加入酒曲,酿成酒,埋在桃花树下,经过一年发酵,就是桃花酿了。
十岁那年,母亲去世,我背靠桃树,坐在地上哭母亲。那天,我掏出削铅笔的小刀,在桃身上刻下我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十二岁,我随父亲离开乡村,也离开了我的小桃树。我走时,桃花已经谢了,树身上,我的名字还在,只是长成了歪歪扭扭的,要飞翔的样子。
多少年过去了,我忘不了那棵桃树,忘不了它在泥土里,埋藏了久久长长的日子,依然能顽强地长成自己。在城市漂泊的日子,我努力学着做那棵桃树。
童年,村庄,老树,父母。浅浅的低吟之下,织出不一样的深情,感人肺腑。
这篇文章我好喜欢,尤其是“啃秋”这段,很有情趣,让我一下子就想起了《社戏》里头偷豆的那段,感觉很亲切呢。
最后“桃树”那段,又给人深情的感觉,让人感受到浓浓的乡土情怀。
总而言之就是喜欢,质朴的文章,不需要华丽的言语,能唤醒人心头的共鸣,就是一篇绝妙的好文章。
酒家在故事、山泉手里耕耘成一片江山绿地净土,小施老师和竹儿老师就是亭亭净植的芙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