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美人痣(散文)
“那片笑声让我想起了我的那些花儿/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我曾经以为我会永远守在她身旁/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她们都老了吧/她们在哪里呀……”
——朴树《那些花儿》
一
多年之后,美人痣还是不敢相信。
我也不敢相信——一棵狗尾巴草竟然会在大洋彼岸长成了一朵迷人的迷迭香。
美人痣的真名叫碧玉,但全村人都叫她是美人痣。因为,她确实长得很美。初春柳叶眉,三月桃花脸,纤腰袅娜,檀口轻盈,是个玉貌妖娆、芳容生香的人儿。因为,她的脸上确实长有一颗美人痣。在左下颔,赤豆般大,粉嘟嘟的,小樱桃一样迷人。
在舟浦,她是全村公认的一枝花。却又是一朵卑微烂贱的狗尾巴花。她命苦,是个地主囡。
我家老屋的右上边,隔着菜园,有一座斑驳的旧房子。鹅卵石墙,木椽青瓦,前有池塘,后有菜园,横去直来,横多直少,半个扁“口”型,状似斜放的牛轭,人称牛轭屋,也叫地主屋。地主是我的堂公,一个世上最可怜的地主了。他一生勤劳俭朴,粗衣淡饭,一只咸鸭蛋也配三顿饭,不好盖大屋,嗜好置田产。据说当年曾拥有良田百余亩,解放后全部归了公,仅留下一座牛轭屋和一顶地主的黑帽子。
我出生后,地主公已经死了,两个堂叔跑到外省做篾去了,牛轭屋由地主婆和地主囡美人痣撑着。
地主婆是个清秀的小脚女人。瓜子脸,杨柳腰,脸色永远晒不黑,逢人便低头,脸在笑,其实心里都在哭,溪潭似的眼窝里尽是酸楚的泪。以前,她是村人心目中的一轮明月,全村的婆娘都像星星般绕着她旋转。自从戴上那顶无形而沉重的大黑帽,她立马从天上的月光佛沦为了地下的乌脚鸡。村里很少有人待见她,却惟与我母亲情同姐妹。母亲说,做人做一世,看人看一生。地主婆是个善良人,早些年没少帮衬过我家,母亲一直记着她的好。也许是受母辈的影响,美人痣从小就与我家走得密,是我小姐姐的闺蜜。
她长我三岁,大我一辈,按理我得叫她姑姑,可她却总是唤我弟弟。她这样叫我,开始我是不乐意的。我琢磨着,差辈倒是次要,问题是她叫我弟弟,我岂不成为地主儿了。可她总是对我不依不饶的。远远的,她看见我,便叫:“弟弟,亮亮弟弟!”她的声音很甜,像黄鹂在红树上啼,我听了,却是如闻乌鸦在鼓噪,顾自走自己的路,不理她。她一溜小跑,小兔子一样赶上来:“你别走呀,阿姐有好吃的东西呢。”
那时候,我是一只饥饿的麻雀。对我最有吸引力的,一是玩,二是吃,而吃远比玩要重要得多。我跟着她来到牛轭屋,走过镬灶间,走上木楼梯,“吱”的一声推开房间门,便进入了她的小阁楼。小阁楼里有一张雕花刻凤的老洞床,有一张古色古香的木琴凳,还有一个红漆的大木箱。前后是两个格子窗。前窗的下面是池塘。池水清如菜油,倒映着云朵和一簇枯叶低垂的芭蕉。后窗的外面是菜园。冬天的日子,菜园里不再花繁蝶舞,惟见几畦萝卜和芥菜,绿油油的。一棵老柚树,撑着一树碧叶,在窗棂外面摇着风,嗦嗦嗦。
我说:“东西呢?”
她先是朝我轻轻一笑,露出一口白白的牙齿。尔后,像花猫一样走到板壁边,打开那个大木箱。一股浓郁的清香扑鼻而来。
“在这呢。”她说。嘿!是一个椭圆形的大柚子,金黄色,蒲瓜种一样,把我的眼睛都看直了。我伸手去拿。她把柚子藏到了身后:“阿弟,你叫我声姐姐,我就把它送给你。”
我说:“你先把柚子给我,我就叫你姐姐。”
她把柚子递给我:“你说话要算数哦。”
我接过柚子,闻了一下,好香,便叫:“姐姐!”
“哎!我的好弟弟!”她大声应道,“咯咯”地笑,真像一只刚刚下完蛋的小母鸡。
二
美人痣是枚早熟的果子。她一蹿上十六岁,就像春天的桑椹,该红则红,该紫则紫,该熟的地方都熟了。男人见到她,个个眼里飘绿色的火苗子,仿佛要把她燃了。
在舟浦,喜欢美人痣的男人很多。有不少人都在私底下给她送东西,瓜大送瓜,桃红送桃,梨熟送梨的。我亲眼看见,就连石鼓台的鼻涕狗,也给她送过一条花手帕呢。开始,我没注意,认为都是对她的好。一日,我俩一起到龙井湾拔兔草。累了,坐在溪边的岩坦上歇力。山崖畔,一丛杜鹃花开得比白公鸡的红冠还鲜艳,我去釆了一束,送给她。她捧着花,呆呆地望着清澈的水潭出神。那是一幅醉人的画,画里有蓝蓝的水,白白的云,红红的花,粉粉的人。山风吹来,波纹荡开,画面混了,水中花在摇曳,画中人在忧伤。
她对我说:“弟弟,你快点长大吧,长大了,你就可以保护姐姐了。”
我说:“我都十三岁了,早就长大了,我现在就可以保护你了。”一转念,我又觉得不对:“你还须我保护吗?我看大家对你都挺好的。”
她深深地望着我:“你不懂,那些人可坏了,他们都想欺负姐姐。”
“是真的吗?”我从她的身边一弹而起,在岩坦上来回走动,牛犊拉犁一样。
她拽住我,捧着我的脸,闪着泪光说:“是真的,姐姐还能骗你吗?”
看来是真的了,这还了得。我咬着嘴唇说:“姐姐,谁敢欺负你,你就跟我说,我非把他揍扁了不可!”说罢,我在岩坦上连打了三个飞腿,以示自己不凡的武艺。
我是说认真的。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不计较她是地主囡了,而是把她当做了自己的亲姐姐,不,比亲姐姐还要亲。这也是真话。她跟我小姐姐不一样。小姐姐是我的死对头,她跟我抢吃又抢穿的,总是跟我吵闹,像一只学鹊,喜欢到母亲面前告我的黑状,啥也不让着我。美人痣就不一样了,凡是有好吃的,她总是会省给我;凡是有好玩的,她总是会想到我。我到她家偷柚子,被她发现了,非但不喊不叫,反而帮着我。她有条视为宝贝的黄手帕,我出汗了,脸脏了,她就会用它轻轻地帮我擦洗。我认为,天底下就数她对我最好了。这样的好姐姐,居然有人欺负她,我能答应吗?
一日,生产队在凤尾割稻。三伏天,日头毒,美人痣穿得薄,下身被田水浸透,上身被汗水湿透,出水芙蓉一样,凹凸有致。麻子队长看见,中邪了。他把她唤至杉树坦脚的树荫下,送她两颗糖。她客气,不要。麻子队长待她特好,就亲手把糖儿塞入她的裤袋里。麻子队长咧着一口黄板牙,满脸麻子皱成了一簇麻花花,他一边贴着她的脸喘气,一边若无其事地将放在裤兜里的一只狼爪缓缓地摸向她的腿根。她怒了,红着脸,一把推开了他。麻子队长脑羞成怒,上前扇了她一巴掌,嚎道:“你一个地主囡,老子可怜你,才给你糖吃,你还不领情,真是一个贱货!”
我就在不远处站着。她看了我一眼,把纸糖甩在地上,哭着跑了。我一看,不由怒发冲冠,像一头发怒的小狼,舞着镰刀朝麻子队长猛扑了过去。父亲一把拽住我。我睁圆双眼,用力挣扎。麻子队长朝我喝道:“狗亮,美人痣是你什么人?你小子敢跟我拼命!”我咆哮道:“她是我姐姐!你敢欺负她,我跟你没完。”美人痣听到我的喊声,回头望,往日文质彬彬的青涩少年变成了一头愤怒的公牛。她不哭了。
从此以后,美人痣就在我的心底里藏着了。我一直在暗中护着她。四面屋的百鸟腔是个风流鬼。他在背后说,美人痣的屋后有一棵柚子,她的胸部也长有一双大柚子,他去尝了一口,是香柚子。当夜,我就约上发小豺狗,拎着一塑料袋的尿水,挂在他的门檐下。借着月光,我们去偷百鸟腔菜园里的水蜜桃。百鸟腔养有一条大黄狗。狗狗警惕性高,我们刚爬上树,它就“汪汪汪”地叫。百鸟腔醉意朦胧地冲出来,门一开,尿水就淋了他一头。还有一次,石鼓台的秧地鸭居然厚颜无耻地偷袭了美人痣的屁股蛋。次日,我就把他家的老鸭娘打残了,让它下不了蛋。
我所干的这一切,美人痣是不知道的。只有我和豺狗知道。豺狗问我是不是想跟美人痣好。我说我确实与她好,因为她是我姐姐。
三
美人痣屋后的那棵柚,是红心柚,黄皮白壳红瓤,淡淡的酸里透着浓浓的甜,味道好极了。
这一年,柚子熟时,她家闹鬼了。鬼躲在柚树上,不仅偷柚子吃,还朝她的窗户撒沙子,“呜呜呜”地惨叫。她怕,问我咋办?我说不用怕,有弟弟我呢。我是拍着胸脯说的,信誓旦旦,胆气豪豪。
舟浦这地方,盛产鬼。儿时,我听闻了太多的鬼故事。水鬼一身白衣,水袖及地,脸无血色,眼泛碧光;吊死鬼黑衣披身,散发如柳,长舌垂胸,血盆大口;屈死鬼红衣一袭,白发三丈,眼闪幽光,勾魂摄魄;饿死鬼衣不遮体,骨瘦如柴,骷髅一样,煞是骇人……那时候,只要一听到鬼,我就毛骨悚然,“哇哇”大哭。但此时,我读初中了,已略懂世事。人世间,那来的鬼哟。我想,来惊扰美人痣睡梦的,无非是那些想入非非的混蛋,他们是来偷柚的,更是来偷人的。
入夜,我唤上豺狗,悄悄地来到美人痣的小阁楼,驱鬼。我们一边嚼着美人痣炒的乌豆,一边在耐心等待。窗外,月光如水,风儿如歌,时间在无声无息地流逝。到了子夜时分,鬼终于出现了。鬼的胆子比贼还大,他像幽灵般翻过菜园的墙头,径直走到树下,伸手抱住树杆,夹着腿,野狗一样往上爬,未几,就爬到了树顶。他隐在树叶间,不偷柚,却学鬼叫,呜呜呜,呜呜呜。接着又往小阁楼撒沙子。那个鬼,就是烧成灰我也认得。我与豺狗喊了声“打”,俩人便举起早已引弓待发的弹弓,“嗖嗖”地把石子射了过去。顷后,但听“嘭”地一声闷响,鬼就从树顶坠到地下来了。
赶跑了鬼,我甚是得意。不料,次日却迎来了比鬼还难缠的恶神。
那个恶神就是在十里八乡臭名远扬的秧地鸭。下半晌,秧地鸭拎着一只带毛的猪耳朵,大摇大摆地来到牛轭屋,为他的宝贝儿子鼻涕狗求亲来了。地主婆说:“碧玉还小呢,还未谈婚论嫁的年龄呢。”秧地鸭打着鼻头铳说:“你瞧瞧美人痣,都熟得滚瓜烂熟了,还小?”美人痣说:“叔,不行的,我还不想嫁人。”秧地鸭翻着白眼说:“美人痣,你不要不知好歹,就凭你是地主囡,也就是只有我家才敢娶你,你要识相。”美人痣说:“地主囡咋的了,好歹我也是个人吧,我的婚姻我自己做主,不要你操心。”秧地鸭恶狠狠地说:“本来我是不操心的,千不该万不该昨夜你把我家的阿狗打残了,他瘸了一条腿,正在家里躺着呢,实话告诉你,你嫁是嫁,不嫁也得嫁。这门亲事,就这样定了,除非,你嫁到天上去!”说罢,他便哼着小曲扬长而去。
黄昏边,我和父亲从水银尖岭铲番薯草一回到家,便看到地主婆和母亲正在长嘘短叹。美人痣和小姐姐坐在柴仓凳上烧火,她的肩胛头一耸一耸的,在抽泣。
父亲放下锄头板,母亲过来,贴着他的耳根言语了一番。父亲听罢,脸色就沉了下来:“哦,竟有这等事。”
母亲点点头,叹息。
父亲对地主婆说:“婶子,碧玉不小了,倒是可以考虑给她找个人家了,你是怎么想的。”
地主婆抹一把眼泪,泣道:“我一个地主婆,能怎么想呢,我看就应了这门亲事吧,秧地鸭虽然名声不好,但总比我这个抬不起头的人强吧”
“不行!”地主婆的话音刚落,小姐姐“呼”地一声从柴仓里跳了出来:“坚决不行,就鼻涕狗那德性,长得狗头狗样的,怎么可以?碧玉说了,谁要是叫她嫁给鼻涕狗,她就去上吊,去死!”
美人痣掩着脸,走到母亲的身边哭。父亲见状,抽出烟筒端,吸了一口烟,说:“碧玉,婚姻大事得你自己拿主意,你是怎么想的?”
“我死也不嫁鼻涕狗!”美人痣泪如雨下。突然,她“咚‘”地跪在母亲的跟前:“妈,你收了我吧,我这辈子谁也不嫁,就让我做你的丫寰吧!”
母亲大吃一惊:“你个傻囡,咱俩是同辈的,你咋叫我妈呢?”
“我不管,我就叫你妈!”美人痣抱着母亲的腿,可怜兮兮地说。
我们全看傻了,母亲不知所措,也愣住了。尴尬时刻,还是地主婆打破了沉默。她对我母亲说:“他婶,要不你就救人救到底,让碧玉给你家的亮亮当媳妇吧!”
此话一出,如同凭空一声惊雷,把众人全给震呆了。惊雷重重地炸在我的头顶,我完全被炸懵了。我一屁股顿在竹椅上,心里如擂急鼓,耳根宛若火烧。沉默。沉默。过了好一会,我才听到母亲说:“婶子,碧玉是个好囡囡,如果她能给我家当媳妇,那我可真有福啰。“母亲停了一下,继续说:“只可惜,他俩不是同辈的,不妥啊!”
我喘了一口气,眯着眼睛看,只见美人痣把脸贴在屋柱上哭。她贴得很紧很紧,仿佛是在钻洞。屋柱老了,有裂缝。我想,她是要把自己的脑袋扎到屋柱的深缝里去吗?她是那么美丽动人,又是那么可怜无助,也许,她只有把自己扎进古老的屋柱,才能找到踏实的依靠,才能挺起胸膛,像柱子一样做人吧。
最后,还是父亲想了一个万全之策。他说,为了应对秧地鸭的纠缠,对外,咱们就说美人痣已许配给亮亮了。对内呢,该咋的还是咋的,美人痣只管自个去找对象。大家都说这是一个妙招。我听了,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