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殊在他的《蝶恋花》里写道：“山长水阔知何处？”其实，每一处人文胜景的形成，都离不开山水自然的参与；每一处山水自然的变化，都离不开人类文明的渗透。如此说来，晏殊可能是身在其中不自知了。
　　
　　 一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我出生于铅山傍罗（现划归上饶开发区）王家，离它不远的上古埠，即是信江流经铅山的起点。多少年之后，我才知道附近有个黄巢寨，因唐末黄巢起义军驻扎而得名，至今还有迹可寻。
　　 5岁那年，我沿信江顺流而下，在河口上岸，后转道汪二，在陈坊河畔生活了十年。虽然那时我不知道信江与陈坊河的联系，但出门可见的拦河大坝、连通东西的石拱桥，与那四季变化的水的幻影，都曾带给过我无穷的快乐。
　　 陈坊河春水泛滥，一样可以汪洋恣肆。有一年它卷走了邻居家一个四五岁的男孩。男孩从大坝上失足，大人们得到他兄弟报告的消息，顺流追逐，跑了好几公里，都未再见到他的踪迹。洪水滔滔，咆哮奔腾，仿佛是要以吞噬生命这样极端的方式，提醒并告诫人们：“人定胜天”要臣服自然伟力，对大自然我们应该心存敬畏。
　　 孩子总是健忘的，即便是再沉痛的教训，在当时也不可能完全吸取。
　　 夏天来了，门前的那条河，依旧是孩子们的欢乐场。
　　 傍晚时分，陈坊河异常热闹。有一条规定约定俗成，男孩子可以随家长在拦河大坝上方洗澡（游泳），女孩子只能在埠头前的浅水里扑腾。当年我还不知道避讳，有过许多在深水里畅游的遐想。从埠头到坝上，直线距离不过八九百米，如果天没有断黑，打眼一瞧，可以看见下水前脱光了衣服的，即将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男人和男孩的身子。一开始，我羡慕的眼神时常会在他们身上停留，不止一次遭到同伴的耻笑。后来忍不住好奇，偷偷看一眼，即便是发现熟悉的身影，再也不敢大喊大叫了。
　　 那时，在河边洗衣洗菜的妇人也很多，她们像是朝圣一样涌到河边，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像树上的鸟一样聒噪不休。我们一群女孩站在离埠头不远的水中，打着水仗，散乱的头发挂着水珠贴在脸上，这里一绺，那里一绺。日常的花衣服贴在身上，还未发育的身体，有的圆滚滚，有的瘦精精，但嬉耍时暴发出来的力量，开心时暴发出来的笑声毫无二致，简直可以把陈坊河水都掀翻了。
　　 我喜欢水，尤其是暑假无事可干，更离不开水。常常在宁静的正午，我从午睡的床上爬起，蹑手蹑脚躲过酣睡的呼噜声，赤着脚奔到河边。阳光烧灼着河面，反射出烫人的光芒。远处燃烧的光焰之下，炫目的是河水。近前一棵硕大的燕子树罩住河畔的石埠头，罩住石埠头下的一汪清水。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几尾鱼躲在阴凉中悠游，只有几只蝉在树上聒噪。我蹲在青石板上，蹶起屁股，几乎把脸贴在水面上，看那些鱼游来游去。那些鱼，一开始排着队，向河中间逃遁。我屏住呼吸一动不动，不一会儿，它们就放松警惕，回游到浓荫里向我靠近。终于，我按捺不住，扑进水中，“扑咚”一声脆响，那些白色的涟漪放射状发散，一圈大过一圈。我赶走了水中的鱼，也惊扰了树上的蝉。
　　 几十年过去了，只要回到汪二，我常于清晨在河边行走。前些年的一个秋天，突然发现那些几乎绝迹的水鸟，又回来了。虽然当年的滩涂早已不见了，但红色的健身步道下，高高低低的芦苇丛中，传来水鸟的叫声，令我十分亢奋，仿佛失散多年的老友，再度重逢。
　　 那些受到惊扰的水鸟，先是贴着水面，像打水漂一样飞翔，蹿出一箭之地，觉得没有危险后，再落于水面回望。它们像是从我的惊喜里读出了友善，觉得似曾相识，于是憋一口气潜入水中，不一会儿，就从畔下不远的地方钻出来，对我张望。
　　
　　 二
　　 在汪二生活了十年，我离开陈坊河，到信江边的铅山一中求学，上饶师专毕业后，又回到了母校教书，直至调离，是又一个十年。我人生的最初25年，从未远行，一直流连于信江水域，接受它的滋润和淘洗。
　　 发源于怀玉山南和武夷山北的信江，在上饶汇合，由东至西横贯铅山县北，经河口镇到黄沙港入弋阳县境，再过贵溪、鹰潭、余江，在余干注入鄱阳湖。信江像是一棵树的主干，铅山境内的铅山河、九狮河、虹桥河、新安河、陈坊河都是它的枝丫。有趣的是，信江及其两条主要支流铅山河、陈坊河发源于同一条山脉一一武夷山脉，它们既像父子，又像兄弟。
　　 铅山一中门前的那条“惠济河”，从王家弄引铅山河水兵分两路，一路纵贯南北，穿过河口镇，经小河沿在二堡街注入信江。一路从东向西延展，流过金鸡山下，经清湖注入信江。它由明朝首辅费宏倡议并出资修建，是为福惠百姓开凿的一条人工河。
　　 惠济河是人类利用自然，兴利避害的样板。嘉靖八年（1529），费宏第二次致仕回乡期间，他和费寀主持修建了惠济河，用于河口城区百姓汲水、洗涤、排灌、防火。有人说，“河口惠济河就像南京的秦淮河”，此言不谬。有顺口溜在坊间传唱：“南北金戽斗，九曲十八扭，渠通坐地旺，日日金三斗。”家乡人们热爱惠济河，认为“金戽斗”形的惠济河聚财，带来了好日子。确实，在明清两代，河口内得惠济河之助，外得信江水运之利，手工业发达。连四纸、河红茶远销海内外，成为有“买不完的汉口，装不完的河口”之誉的八省码头，是与景德镇、樟树、吴城齐名的江西四大名镇之一。河口古镇数百年的繁荣昌盛，惠济河功不可没。
　　
　　 三
　　 铅山钟灵毓秀，不能不提到“隔河两宰相，百里三状元，一门九进士”。“河”是指信江，“两宰相”一指南宋的陈康伯，一指明代首辅费宏。“三状元”，是北宋时期的刘辉、元朝的李谨斯、明代的费宏。“一门”为北宋皇室后裔赵士礽，他与八子皆为进士，两代共九人。
　　 陈康伯（1097—1165年），铅山汪二人，曾与秦桧同朝为官，刚正不阿。力主抗金，两退金兵。第一次，为了坚定抗金决心，陈康伯迎眷属入临安，在采石大败金兵。高宗称赞他“静重明敏，一语不妄发，真宰相也。”1164年陈康伯告老还乡，不久战事重起，孝宗下手札，派使者来召，再拜为尚书左仆射同中书平章事兼枢密使，称鲁国公。亲戚故旧见他有病，建议辞官不去，他说：我大臣也，国有危难，赴死不辞。同年冬，陈康伯亲帅大军再度击败金兵。但因劳累过度，他终于病重不起，于1165年初在京病逝，归葬铅山县新政乡（新安乡，现撤并归汪二镇）九龙岗。有遗著《陈文正公录》收入《四库全书》。
　　 费宏（1468—1535年），诞生于铅山横林（柴家埠）。我曾去拜谒过他的墓园，牌坊、华表、石人、石马等几经修复，部分尚存。墓碑上镌刻“诰授光禄大夫柱国少师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赐文宪公费宏墓”，诸多名头为皇帝赐封。
　　 费宏历经三朝，两次致仕，三次入阁。费宏洞悉宁王不轨，早有戒备，因阻止他增丁添地，得罪了朱宸濠及其收买的重臣。他们对费宏无处下手，就弹劾其弟费寀，并归咎于费宏。于是，正德五年（1510），费宏请求解职获准，与弟一道回乡。正德十四年（1519）宁王叛，由南昌发兵，出鄱阳湖，直指南京。费宏与费寀派人驰书王阳明，出谋划策。朱宸濠败亡，正德十六年（1521）世宗召费宏返京，不久任命他为首辅。嘉靖六年（1527）二月，因遭人妒嫉，费宏被诬陷再次离任回乡。这期间，他倡议出资开挖了惠济河。嘉靖十四年（1535）夏，世宗再诏费宏进京，并派人促行。召见费宏时，世宗多安慰、嘉勉，还赐给费宏“旧辅元臣”银质印章。从此费宏出入内阁，批阅文件，夜以继日；访贫问苦、甄别积案，废寝忘食，终于积劳成疾，于同年十月逝于任上，终年68岁。世宗闻讣，赐费宏为太保，谥文宪，辍朝一日，亲自制谕三道祭文，率三品以上官员至费府悼念。
　　 明吏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茶陵诗派领袖李东阳曾经有感横林（柴家埠）文风尉然、冠盖如云，题联：“铅山不让燕山秀，费氏曾同窦氏芳。”明内阁首辅夏言题联：“叔状元侄探花连登甲第，兄宰相弟尚书并作名臣。”毛泽东主席1959年南巡，在庐山也曾问过方志纯：“你们赣东北的铅山有个费宰相，晓得不？”其声名显赫，非比一般。
　　 铅山人文汇萃，得益于天时地利人和。根据考古发现，商、周时期，铅山就有人类劳动生息。南唐保大十一年（953）置县。永平镇西有铅山，遂名。北宋时期，铅山因矿产资源丰富地位凸显，一度直属京师。武夷山脉纵贯江西、福建两省边境，绵延550公里，是赣江与闽江的分界线，是信江及其铅山境内众多支流的发源地。“隔河两宰相”，离不开家乡的养育，他们的成就及其对家乡的反哺，又成了最深厚的文化积淀，千百年来，为山水增色，为后辈造化赋形大显神通。
　　 鲁迅先生说过：“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如此说来，那我一定与“隔河两宰相”有关，我们一定与铅山的“山长水阔”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