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读初中时，大哥去当兵，带着他的壮志和豪情奔赴厦门。那是一个令我感到陌生的城市，却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与它亲密照面。大哥一走，只有我一人在父亲身边。当时大姐已出嫁，二姐和小妹随母亲在一个小镇上。那两年，父亲为多赚点钱，经常申请出差，出差有补贴，有奖金。出差少则二三天，多则五六天。大哥不在身边，我吃饭成了父亲要考虑的大问题。饭在食堂蒸，但我不会炒菜，只会煮面，餐餐吃面不现实。父亲决定做好菜，我回来热热就成。考虑到易于存放，父亲就做梅菜烧肉。
　　 第一次从父亲嘴里听到“梅菜”这个词时，一听倾心，诗意，优美，联想到梅花，认定梅菜一定也美。当看到梅菜时，才知是一种干菜，干巴巴的，黑不溜秋，与诗意和美感毫无关系，与梅花有着天涯海角的距离。
　　 每次父亲于出差的前一晚做梅菜烧肉。此菜费时，先要大火炒，再用小火焖。那晚，家里一直弥漫着猪肉和梅菜的香气。猪肉的香，比花香更诱人，入骨入髓；梅菜的香特别，醇厚，悠远，深沉，沉淀着岁月的气息。当一大碗梅菜烧肉横空出世，兴奋之至。一块块猪肉，已被梅菜染黑，如清新的少年染上了沧桑；干枯的梅菜，变得细腻而有光泽，如一个憔悴的女子被爱情滋养，有着惊人的蜕变，如此娇艳，风情流泻。我久久凝视着，如凝视天边的弯月、地上的流水，意动神摇。这碗梅菜烧肉将属于我一人，无人和我争抢，多么幸福。虽然梅菜多，猪肉少，但很满足。
　　 次日午时，从食堂取回米饭，归家，父亲已走。再没有人对我说，燕子回来了，洗手，准备吃饭了。厨房冷锅冷灶，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墙角缝隙都喷吐着一股清冷的气息，不由怅然。闷闷从大碗里拔了一点梅菜烧肉，放于锅中加热。吃饭时，被梅菜烧肉的滋味吸引，心情稍好。那几日，顿顿吃梅菜烧肉，竟不腻，一呼一吸间仿佛有梅菜的气息。晚上老梦见梅菜如梅花飘落，洒于头顶，浓厚的梅菜香滚滚而来。
　　 在省城读大学时，食堂的饭菜粗糙寡淡，虽隔数日有一个荤菜，味道并不尽人意，且价格不菲，甚少买。一次，父亲到省城出差，顺道来看我，发现我瘦了，颇为心疼。于是隔一段时间就会来省城给我送一大罐梅菜烧肉，让室友羡慕不已。罐子是玻璃罐，有数块五花肉紧贴罐壁，给眼眸以致命的诱惑。每次去食堂吃饭，夹一点梅菜烧肉于饭盒中，内心觉得满足。食堂打饭的师傅是老乡，平日里对我甚是照顾，每次看到我饭盒里有梅菜烧肉，就会挖下面热热的饭打给我，说这样就可把肉温热，否则冷了吃容易拉肚子。因有梅菜烧肉，那些天吃得很香，面目丰腴。
　　 梅菜，貌不惊人，却透着慈悲和宽厚。与猪肉搭配，虽为配料，并不气馁，以自身的特质温柔呵护猪肉，让其易于存放；更以其醇厚的滋味让猪肉脱离油腻，味道不俗。梅菜烧肉，滋养着我的年少时光和大学生活，成为舌尖上一道刻骨的记忆。
　　
　　 二
　　 倾心母亲做的梅菜烧苦瓜，那也是外婆最爱吃的一道素菜。
　　 自外婆瘫痪在床，食欲大减，总觉嘴里无味。母亲荤的素的变着花样做，外婆还是吃不香，日渐消瘦。于是母亲决定做一道梅菜烧苦瓜试试。梅菜蒸熟，苦瓜切片，用盐腌制，倒出少许苦水。猪油炒香梅菜，放苦瓜，大火快炒。我边看母亲做，边想——若论味道，梅菜天生该和五花肉厮守，就像美人爱英雄，红花配绿叶。而苦瓜，与生俱来的苦味就决定了此生命运，只配清炒，不该用苦味去祸害别的菜。若论色泽搭配，苦瓜应配红辣椒，红绿相间，多漂亮；配青辣椒也可，彼此都泛绿，互不干扰。而配梅菜，绿黑相间，多么颠覆视野。胡思乱想间，饭菜做好，母亲让我给外婆送饭。
　　 那时我们住在母亲单位分配的新房里，外婆依然住老屋，她不舍离开。好在新房离老屋很近，母亲一日会去数趟，又请了一人照顾外婆，并把老屋的其它几间房让给一个穷苦的亲戚住。因有她们一家，外婆不会那么寂寞，也可得到她们的照看。
　　 捧着一大碗饭菜，走在青石板铺就的路上，经过几户人家、几棵树，数分钟后，抵达老屋。老屋以古朴而沉静的姿态伫立在我的眼前，门前的柏树苍翠依然。跨过门槛，过厅堂、穿堂，来到外婆的房间。外婆正坐在床上，神色幽幽地望着窗外。窗很小，窗外没有青山绿水、野草闲花，而是人家的墙壁，外婆的视野被墙阻隔。看到外婆，不免心酸，她终日只能呆在这间狭窄而阴暗的房里，日子的无趣和心情的烦闷可想而知。
　　 那顿饭因有梅菜炒苦瓜，外婆胃口大开，吃得很香，眉眼间有了笑意。回家告知母亲，她灿然一笑。
　　 吃饭时，迫不及待地先尝梅菜炒苦瓜。苦瓜苦得极有分寸，有梅菜香。梅菜虽没有肉搭配，滋味亦不逊色，有淡淡的清新，很奇妙，甚是有味。
　　 此后年年夏天，母亲频频做梅菜炒苦瓜。外婆因此菜，食欲变好，不再那么消瘦。母亲颇感欣慰。
　　 自离开家乡，再难以吃到母亲做的菜。有时没有食欲时，很想吃母亲做的梅菜烧苦瓜。婚后自己下厨，试着做过，和母亲的味道相差甚远，赌气再也不做。一次回老家，要母亲再做此菜。母亲却说，食材都变了，再也做不出以前的味道了。母亲坚持不做，只好作罢。我知道，母亲是想给我一个念想。人活着，得有念想，否则多无趣。
　　 一次，在厦门的一家客家餐馆里，吃到一道梅菜扣肉，让我想起家乡的扣肉，那是家乡人办婚宴的必备菜，为整块蹄膀肉所做，但没有梅菜。在家乡人眼里，梅菜终是普通食材，上不了席面。而在客家菜中，梅菜总算扬眉吐气，挣得一席之地。梅菜扣肉，是梅菜与猪肉最美的遇见。白色的碟子里是一块长方形的猪肉，肥瘦均匀，肉皮在上，呈金黄色，切成片状却为未完全切断，下面铺着丝丝缕缕的梅菜，些许围绕在猪肉四周，流光溢彩。夹一片猪肉，猪肉在筷子上颤巍巍地抖动。品之，肉皮焦香、绵软而不失劲道；肥肉入口即化，毫无油腻感，热烈爆汁，柔情四溅，抚摸寸寸舌面；瘦肉嚼之丝丝分明，酥软无比，丝毫不柴。又尝了一点梅菜，香气浓厚，咸甜适中，口感不硬不软。如此美味，颠倒味蕾。此后，去客家餐馆，必点一道梅菜扣肉。
　　 后来得知梅菜扣肉属客家名菜，梅菜为客家人所钟爱。客家菜如同客家话一样古老，主要流行于广东惠州、河源、梅州、深圳、韶关；江西赣州；福建龙岩、汀州；广西的贺州、玉林；台湾新竹县、苗栗县等地。客家人则分布于江西、广东、福建、台湾。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外婆、父亲和母亲钟情梅菜，从而深深影响了我，也许我们的体内流淌着客家人的血液。
　　
　　 三
　　 父亲做的猪蹄炖梅菜令我难忘。
　　 四年前，父母来厦门小住，住在同安的小妹家。小妹买了几样海鲜，还有猪蹄，正好她家有一包梅菜，是妹夫从老家带来的。父亲看到梅菜，兴奋地说，他要下厨，做一道猪蹄炖梅菜，燕子爱吃。开始母亲不同意。因父亲年轻时喝酒过量，这些年，手拿东西就会颤抖，已经多年没有下厨。但父亲坚持要做，母亲只好同意。好在猪蹄已剁好，梅菜也无需动刀。
　　 父亲在厨房大张旗鼓地忙开了。猪蹄焯水，放于电压锅中，压十五分钟，捞起，放于锅中，放梅菜、酱油，冰糖，中火炖半个小时。父亲做得饶有兴致。看到父亲忙碌的身影，想起年少时父亲做梅菜烧肉的情景。时间如水，匆匆而逝，一晃父亲已老，身体大不如前，头发全白，脸上和额头上纵横交错着一道道皱褶，那是时间的烙印，不由感慨万千。
　　 当一大碗猪蹄炖梅菜端上，猪蹄华美大气，梅菜风姿绰约，让其它菜肴黯然失色，而味道比梅菜烧肉更佳。
　　 前年回老家，逢美食节，汇聚各地美食，有云南米线、重庆酸辣粉、武汉热干面、南昌炒粉、烤肠等。我是个吃货，自然不肯错过。走在人头攒动的美食街上，热气升腾，食物的香气横冲直撞。因不饿，那些美食未能撩拨我心。当看到卖梅菜煎饼的小摊时，不由欢喜，驻足观看。梅菜煎饼是把五花肉切成肉末，配以梅菜、辣椒先炒熟，再抹于面饼上，放于油锅中煎熟而成。摊主很实在，煎饼做得很大。我无法抗拒地买了一个，边走边吃。梅菜煎饼层次丰富，香气四溢，咸辣适中，一吃爱上。遗憾次日须回厦门，未能再去品尝。此后，多少次在厦门寻寻觅觅，却未看到有梅菜煎饼卖。再回老家，找遍全城，竟未遇见，深深失落。难道此生与梅菜煎饼只有一次浪漫的邂逅，此生注定让我魂牵梦绕。
　　 一日，逛淘宝，看到黄山烧饼，其馅就是梅菜肉末，惊喜之至。买了两包，很快收到。烧饼做得小巧，闻闻喷香，一口气吃了十个，味道尚可，就是偏咸，吃完口渴难耐，喝上几大杯水也无法消解。买了两次不敢再买。有一天，在淘宝网上终于看到有梅菜煎饼卖，激动莫名，买了一大包。收到后，失望透顶。此煎饼非彼煎饼，薄而脆，口感偏硬，淡而无味，且梅菜寥若晨星，肉末踪迹难觅。从此对淘宝网上与梅菜有关的饼彻底失去兴趣。
　　 这些年，对梅菜更是情深，时不时用梅菜烧肉、炖猪蹄、焖鸡鸭。如果不是怕家人抗议，天天想吃。殷殷盼着，哪一天厦门的早餐店有梅菜肉末馅的包子卖，以慰藉我对梅菜煎饼的情思，若再配上一杯豆浆、一盘拌时蔬，对我而言，就是人间的好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