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渔王(散文)
我亲眼见过渔王捕鱼。那是一个冬天,在一条两米多宽的河沟处。
冬天是我不怎么喜欢的季节。万物凋敝,田野里找不出一点绿意。收割后的稻桩被风霜一遍一遍地捶打,近乎成了白色。田埂上除了枯黄的草就是差不多一样黄白的地面。天干,地燥,水枯,这便是家乡的冬天。
我无聊地走在田埂上,隐约可见不远处的河沟里有动静——有什么击打的“啪啪啪”声,有人影晃动,我好奇地走过去。
河沟的两旁仍生着一蓬一蓬的菰草,根部还有几星绿色,很有些韧劲。河沟中间偶有几点不肯萎去的蒲草,余外是并不宽阔的白的水面。这是一条用以引水灌溉水稻的沟渠,有源头,一到夏天便十分活泛,冬天就蜷缩起来。就像一条肥大的水蛭,它在河沟底部游动时格外舒展,倘使你用小棍惊扰它,它立即就自卫成一个紧缩的圆球。渔王正在这样的河沟里捕鱼。他穿着连体的下水衣站在河水里,手握一根长竹篙,在水面上“啪啪”击打。他击打着菰草附近的白水面,极有规律的左四下右五下,然后放下竹篙,从容地迈到菰草边,佝偻下身子,双手包抄到菰草的根部。待双手重出水面,就可以看到有银色的鲫鱼扭动着尾巴在那双手里做无谓的挣扎。又见那双手轻轻一扬,鲫鱼便直挺挺地躺在了宽广的稻田里……渔王就这样在河沟里一路前行一路击打一路摸鱼,不多久,一条河沟摸透。他上岸把那些鲫鱼归置到一起,装进带来的鱼篓里。我不禁在心底暗暗赞叹:渔王到底是渔王。
渔王之所以叫渔王,还因为他是家乡的独一份——他作为一介农民,一不插禾,二不种豆,三不兴棉花。他只把小屋建在村里两条主河道交叉的拐角,日日朝朝,张网捕鱼。
他的网有两种。一种是用多根竹篙串联着的俗称“迷魂阵”的“天罗地网”。他把那些牵连着网面的竹篙在屋门前的河道里插出一个方阵,守株待兔一般,只等鱼儿们闯进去。鱼儿们一旦进了方阵,就如同失了魂魄的困兽,东突西撞寻找出口,最后一并涌入一道长长的网尾里,网尾我们这里称作壕子,那是鱼儿们的一条死胡同,也是渔王收获时的出口。
渔王的另一种网是丝网。丝网由很纤细的尼龙线织成,它能把撞进网眼的鱼类紧紧地裹挟住,鱼王的丝网主要是用来捕捞细长肉厚的小白条。小白条属于浅水鱼,喜欢成群结队地在水面上跳跃嬉戏,所以有鱼无鱼渔王肉眼可见。
渔王的迷魂阵可谓一劳永逸。他几乎不怎么挪地方,一年到头那个方阵就那么摆着,天刚麻麻亮的时候撑着小船去壕子口腾鱼即可。壕子口腾出的不仅有鱼,还有虾,有蟹,有乌龟……河里有的水产,都可以在他的壕子里找到。他每天下两遍丝网。他腾完迷魂阵的壕子,就去下丝网。中午收一遍,把鱼从网眼里取下,把沾在网上的水藻择干净,把渔网条条顺顺地整理好,就再去下一次,晚饭过后再收,循环往复。他把丝网从河的右边铺到左边,再从左边铺到右边,呈折尺形阻隔着鱼路。他有时候也会顺着河流的方向,一盘丝网一条直线地铺陈下去……
渔王每天都有鱼吃,一个村子两百多户人家因为有了渔王的存在也有了鱼吃。渔王的鱼不仅活跳,而且比镇上便宜,又是纯野生的,所以从来不愁销路。早些年肉还是村人饭桌上的奢侈品时,鱼就越发显得尤为重要。谁家里来了客,总得备几个小菜——肉可以没有,鱼就少不得。忙碌的家长差遣半大的孩子去找渔王,或几尾鲫鱼或条把草鱼,运气好的时候黑鱼也有,一会儿就提拎回来。渔王卖鱼很慷慨。过秤,零头抹掉;钱鱼两讫时,零头抹掉,童叟不欺。
渔王爱下象棋。他家的堂屋里总摆放着一张可折叠的四方小桌,桌面上楚河汉界分明,只等有人来落子定江山。渔王下棋不认人,只要你有闲而且又恰逢他没事,无论老幼,无论棋技是否相当,招呼一声便可厮杀。棋盘上让车让马之事常有,悔棋的也有,观棋者出谋划策抑或按住棋手阻止走棋的也有。棋兴正浓时,有人来买鱼,渔王可以暂不理会,买鱼人也不急,反而融入棋局之中。
“要么鱼?”
“黄骨鱼有吗?”
“还有几条。”
“称了吧。”
“等着要吗?”
“不急不急,等您下完这盘棋。”
倘若某天迷魂阵里收获到了甲鱼或者乌龟,下棋人、观棋者便一并有了口福。渔王说这是大补的好东西,一人吃了一人臭,十人吃了十人香。他让媳妇儿拿出百般的好厨艺,该熬的熬该煮的煮,大盘大碗地摆上桌,再配一瓶白酒。杯盘叮当之中,酒足饭饱。
但这一切仅限于大伙儿到渔王这里下棋。渔王呢,在自己家里,可以下棋,可以迷棋,可以呼朋引伴,可以独坐研究残局,但不可出了家门,走进湾子里,参与到村人们的酣战之中。
那回渔王去湾子里收几笔陈年老帐,被棋友盛情相留,坐到了棋局前,一局一局又一局。棋盘上硝烟四起,车马喧哗,炮声隆隆,棋人们心神深陷局中,而不知“有魏晋”。日头已然低沉,雾气开始氤氲,渔王浑然不觉,正举棋不定之际,有人喊了一声:“老王,你媳妇儿……”
那人话音未落,只见一竹篙落于棋桌,以横扫千军之势,一阵噼里啪啦,一顿劈头盖脸。渔王眼熟于竹篙,一把握住,懵懂抬头,见媳妇儿怒气冲冲,略有泪痕的脸。
人们见到犯了大错一般灰溜溜尾随媳妇儿而去的渔王,摸不着头脑。有人说屁大点事,值得这么大动干戈吗?女人就是母老虎,娇惯不得,真正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有人说一个女人单单调调呆在那荒郊野外,几多危险哟!怕不怕鬼且不说,随便去个陌生人,也会吓得半死吧?有人猜测渔王结婚之前是不是做过什么承诺,因为他的诚信度村人是有目共睹的。
总之,一向温温顺顺的渔王媳妇儿为啥那回发了那么一顿大脾气一直是村人心底的一个谜。那次大脾气的后续是再没有村人邀留渔王下棋,渔王也只在家里下棋。
渔王姓王,以渔为生,三十五岁娶的媳妇儿,膝下无儿无女,相亲相爱一生。
2022年8月22日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