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乌云(散文)
一
天空飘荡着五彩的云。红云如花。绿云似树。白云若莲。是那么的富有诗意,让人浮想联翩。
而你也是一朵彩色的云,就是面容黑了些,遭遇却是那么的不幸和悲催。太阳躲着你,月亮避着你,人们远离你。你愈浓,天越黑;你愈低,地越沉;你愈近,人越惊,显得一点也不小资和浪漫,教人联想不起一丝的诗和远方。
乌云——你天生就是一个倒霉蛋吗?
你分明也是一个梦幻的天使。披一身黑衣,挟一天长风,或踏着太空舞步,或跳着霹雳舞蹈,曼妙而至,翻滚而来,给大地带来一片凉荫。你是一个拙朴随性的硬汉子。你最有自知之明了,戴青笠的老农民一样,从不轻易出来显摆招摇,总是把辽阔的天空让给那些流云飞霞。你是一个非常低调的冷美人。每次登场,你总是心事重重的,犹抱琵琶半遮面,葬落英的林黛玉一样,从不多说一句话,从不多走一步路,却换不来一句由衷的赞美。说什么乌云密布、乌云滚滚、乌云盖顶,说什么乌云蔽日日无光、乌云压城城欲摧,没有一句是中听的。
乌云——你难道是乌鸦的灵魂化身?
就这样,多年以来,我一直把你默默关注,一直把你深深琢磨。
我一直在想,你从哪里来?又往何方去?你因何而存在?
我想了很久很久,终于在山中的一个黄昏才想明白。其实,你就是一朵小小的云——一团随风流浪的会唱歌的颜色;一条悬在空中的汹涌河流和巍峨山脉;一朵饱受虐待在逆境中长大的天空之花。你从该来的地方来,到该去的地方去。你以自己固有的方式,在天空独立特行。你滴血的心比青天还青,青得发乌,乌得发黑。但你却无怨无悔,用浓笔重墨,书写着自己丰盈卓越的人生。
二
今年盛夏,酷暑难耐。应友之邀,我到一民宿避暑。
民宿在山顶,泊着云,住着星,宿着风,高旷而悠远。近山而居,最大的好处就是很容易可以找到幽静的地方,清凉的逸境。然而,要想寻到像“月漫茅庐”这样的去处,还真是不容易。我们一行五家子,十个人,一来到这里便留连忘返了,一住下就个个都成了灵感泉涌的诗人。或说此乃就是当年失踪了的桃花源也,或云此乃就是复活过来的杜甫草堂也,或叹此乃就是遗世独立的神舍仙居也。一致的印象是,这里看似一幅画,听似一首歌,像一首失传了多年的乡村民谣和民间传说,悠闲,清新,宁静,逍遥,惬意。
好大的一片民宿。一眼望去,全是清一色的茅毛屋,屋顶上盖着芒秆和芦苇秆子,异常的生态和自然,貌似闲散,却也错落有致,淡泊在松竹脚下,清溪这畔。楼舍一幢幢的,像一个个大松菇,五彩的鹅卵石曲径串着,地虹一样拐来拐去,淙淙潺潺的碧水亦流来流去,暗香浮动的花木也红来绿去。离民宿不远,便是村庄了。一条曲溪,两爿绿野,几十人家。四周的山上全是树,翠竹,松树,柳杉,冷针杉,更多的是阔叶混交林,黛如墨,风一吹,林涛滚滚,天籁回荡。村子里,有多少人家,就有多少老树。那些树,像一团团绿色的云,被一杆杆几抱粗的树桩撑着。应了一句古诗:“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在城里待了太久,看腻了车水霓虹,高楼大厦,乍到山中,入目皆稀奇。这个世界,一切都在改变。人也变得愈发古怪了,越是古老的,却愈感新鲜,越是平凡的,却愈显珍贵。来到这里,大家的心灵犹如枯井忽冒鲜泉,一下子全活泼了起来。同伴们三五成群,天天到外面野。女的装花扮蝶,在缤纷的阡陌间翩跹,看到一只红蜻蜓飞栖于南瓜花上,也会惹得她们惊奇“嘘嘘”,“喀嚓喀嚓”地拍个不停。男的则到山上猎奇,摘野菜,采蘑菇,寻豆腐柴,挖竹鞭笋,不亦乐乎。
我到村里去寻幽。
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座古意斑驳的老屋。不叩柴扉扉自开。蛮岩垒的矮墙上爬满开紫花的青藤,有几块被苔癣占了去,像老水牛身上褪了毛的青斑。老屋似画,前有柿榴小院,后有花蝶菜园,狗卧篱边瞌睡,鸡鸭林下觅食。一老叟,独坐在门前的竹椅上,眼巴巴地望着天空发呆。他年且八旬,雪发霜鬓紫铜脸,赤着上身,肩胛头凸起两疙瘩厚皮,祼露的脊背黝黑发亮,泊着乌云一样,肋骨清晰可见,竹鞭般盘在胸腔间。
我进去,他站起。也许是寂寞了太久,见到生人,他竟如见到久别的老友似的,十分热情。我分烟,他请我喝茶。茶是竹叶米泡的,甘洌,清香,喝一口,心里仿佛有一株翠竹在摇风。他是个爽朗的人,三言两语后,便跟我实话实说了。
他睨着我,讪笑道:“你们城里人真是怪,那茅草寮有啥好住的,价钱还那么贵,真是有床不睏倒在地上癫啊!”我傻笑着:“那茅屋冬暖夏凉,住着舒服。”他咧嘴嗤道:“你真有趣,茅草寮我又不是没住过,要说冬暖夏凉,怎比我这老屋?”我说:“你为何守着这老屋,没新房子吗?”他一脸灿烂,满是得意之色:“有呀,村里有,城里有,杭州上海也有,是儿女们的,不过我还是习惯住这老屋,像你讲的,冬暖夏凉呀。”
说罢,他便眯起眼,继续看天空。天空上,只有几朵闲云在飘着,空荡荡的,连只鸟也没有。
我问:“您老在看什么?”
他扭过头:“我不是在看,而是在盼。”
我问:“你在盼什么呢?”
他淡淡地叹了一口气:“我在盼乌云呢。”他见我茫然,又说:“今年已经连续一个多月没落雨了,乌云再不来,我田地里的水稻,水芋,茭白,玉米,山药,花生都会晒死了。”他拍拍自己的背脊心:“最近,我天天去担水抗旱,肩胛头都担落皮了,你瞧瞧,背脊心都被日头晒得像乌云一般黑了。”
我听了,感慨。除了感慨还是感慨。
哦!乌云,真是想不到,居然有人会如此想念你,居然有人会对你望眼欲穿,好像你就是他失散了多年的老伴似的,你究竟是一朵什么样的云啊!
三
老人的话,不由勾起了我的回忆。
乌云给我的印象,一直是黑黑乎乎,凶神恶煞似的,魔鬼一个。我之所以对乌云如此反感,现在想起,主要缘于两个方面。
一是自然而然的。小时候,我怕黑,对乌云犹为恐惧。因为乌云一来,天就黑了。母亲对我说,乌云是被风神抬来的,里面住着一条动不动就发疯的大黑龙。它一发怒,就会通身闪电冒火,咆哮雷鸣,乌云流下的泪,就是落在地上的雨水。母亲还说,小孩子见到乌云,得马上要跑回家,因为那条大黑龙是会吃人的。二是受电影的影响。那时候我去看露天电影,最担心的就是怕见到银幕上出乌云了。乌云来了,万恶的地主老财也就来了,苦难的人儿就要遭殃了,端着刺刀的匪兵和鬼子就要进村了……好像乌云专门是给苦难和坏蛋及妖魔鬼怪开道似的。
不过,也有很多人是很想念乌云的。比如父亲,比如那些与父亲一起在田地上劳作的乡亲们。
乌云一身墨黑,性格也是黑不隆咚的,说不出的诡异古怪,总是那么让人难以捉摸。它来多了,是不幸,它来少了,则是大不幸。在少年的记忆里,我没少受它的苦累。它只要半个月不来,我就得跟着父亲,顶着毒日去抗旱。处在溪边的田地还好说,我们可以去车水戽水,那些处在远离水源的梯田可就把我害惨了,我得天天去担水浇灌。一担一担又一担,一天得挑近百担,一个星期下来,整个人就变成了乌溜溜的泥鳅干。一个字——惨!乌云来多了,天天电闪雷鸣,大雨滂沱,导致山洪暴发,把田地淹为一片泽国。乌云一撤,我又得跟着父亲,到稻田里担淤积的泥沙,修被水毁了的田坎,肩膀又得掉几层皮。两个字——真惨!
我累垮了,对父亲说,如果乌云每隔一个星期来一趟就好了。父亲说,乌云是个脸上掠把就是毛的家伙,凡人是奈何不了它的。我问什么人可以降得住它?父亲说,打䍿师公可以。
至今,我还清晰地记着舟浦求雨的事。
那年秋夏之交,舟浦大旱,乌云连续四十来天不露面,几乎所有的溪流都失声了。乌云不来,地会荒,人会急。西岭脚下的两个村子,为了争夺一条水源,竟发生了大规模的械斗,头破血流了好几个人。舟浦有的是智多星,村里几个白胡子一合计,请七星岩的赵九仙来村里吊九台求雨。赵九仙是个正乙派道士,三十来岁,白眉红脸,猿臂蜂腰,下巴飘着一撮黄毛,天生一副神仙范。他的特点是三声绝——嗖嗖嗖!筋斗翻得灵灵转;呜呜呜!龙角吹得天日暗;铃铃铃!铃刀摇得鬼见愁。他不仅会求雨,还会驱鬼镇魔,道行甚是了得。
九台设在我家老屋门台前的道坦上。九张八仙桌逐层叠着,四角竖四根青毛竹杆子护着,上摆猪头冥斋等供品,点着蜡烛燃着香,夜色下望去,灿烂的宝塔一样。九台设好后,赵九仙并不急着登台作法,却天天吃肉喝酒,盘在路廊槛上看天空。一直到了第三天,他看到天空飘来一片乌云了,才翻爬至九台顶上施展求雨大法。说来也怪,他刚吹了三通龙角,乌云便越聚越多,越来越黑。末几,就电闪雷鸣,狂风暴雨。
当时,我对赵九仙佩服得五体投地。后来才知道,赵九仙原来是一个靠乌云吃饭的主。
乌云,神秘且又神奇。
四
喝了一八角碗凉茶,老人入屋去了。顷后,却见他端了两小碗白水出来,外加一碟黄澄澄的咸笋。他递一碗给我。我闻了下,居然是白酒,醇香扑鼻。
“这是为何?”我有点纳闷。他说:“这酒是陈了二十多年的老糟烧,今天我高兴,我请你陪我喝点庆贺庆贺。”我问有何喜事?他说:“嘿嘿,待会乌云就来了。”我抬眼望,天空还是那个天空,烈日依旧在泼火撒野,夏蝉依旧在歇斯底里地聒噪,嘶嘶嘶!嘶嘶嘶!我拿眼斜他。“不信是呗,看来你没种过田,不了解乌云的脾气。”他用手指指院角的榴树下。一群蚂蚁在搬家。我蓦地想起了儿时父亲告诉我的农谚:“蚂蚁搬家,早晚要下。”他又指指西隅的一条小径。几条蚯蚓在上面扭爬。我又想起了一句:“蚯蚓路上爬,雨水乱如麻。”左手那边,有一个青石水缸,缸石湿了,草丛里有蛙蟆叫,咕咕咕,咕咕咕。
他的脸上笑开了花,说:“水缸出汗蛙蟆叫,不久将有大雨到。乌云总算来了,咱俩干一个。”
见证奇迹的时刻马上就要来临了,我的兴致被他逗得比乌云还浓:“干!”
我们在期待。无比奇妙的期待。
突然起风了。风是乌云的轿夫,一路吹着“呜呜呜”的号角,浩浩荡荡地从天边席卷而来,把满山遍野的树木庄稼踩踏得东歪西斜,抱头鼠窜。果然,乌云来了,好大的一片,很浓。十分钟不到,天就完全暗黑了下来,墨水洇开了一样。院子里,蚂蚁乱成了一团,蚯蚓扭绞得更凶了。眼前有许多东西在飞舞,分不清是蜻蜓还是树叶。乌云像崔嵬的山峦一样,一座连着一座,在村庄的上空绵延、下压。突然,云团爆裂开了,显出了狰狞的龙影,刺眼的白,蓝焰突闪。电光闪过,随之“嗤拉”一声,霹雳声响,炸爆了一团乌云。又是“嗤拉”一声,又炸爆了一团乌云。然后,轰隆隆的雷声震彻了山谷,雨水从天而降。
雨下得又急又大,落豆一样,哗哗哗的,迷离了人的视线。尘土无踪。蝉声顿失。狗狗站在门口打喷嚏。鲤鱼在溪潭里打挺。瓜棚上的黄花白花紫花一朵朵坠落在地。一只雨燕在风雨中一闪便不见了踪影。老人望着漫天雨帘,哈哈大笑。他朝我眨眼说:“怎么样,我没说错吧。”我朝他竖起大拇指:“您老,真是活神仙啊!”他嘟嚷道:“人人都说乌云坏,哼哼,没有乌云,人咋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的话,恰似一声清亮的晨钟,敲打在我的心上。刹那间,我犹若醍醐灌顶,脑门洞开。
哦,乌云!我向你赔礼道歉了,请你原谅我以往对你的偏见和误解。你是万物的恩人,生命的神医,大地离不开你,人类不能没有你。
五
乌云,我该如何赞美你呢?
你是一朵小小的云,也是一朵情感最丰富,心事最深沉的云。你外表冷酷,内心却温柔似水。你把一切磨难留给自己,将一腔柔情,化作千丝万缕的甘霖洒向人间。你是一朵雨做的云,天底下最无私的云。
我明白了,你远比白云高尚,你远比流霞伟大。我不明白的是,人呀,为什么往往只注重于外在的东西,而不去拷问灵魂,是多么的悲哀啊。太多的人,只知晓白云的飘逸,彩霞的艳丽。殊不知,白云是用来造景的,彩霞是用来作秀的,惟有你,是造福人间烟火的。试问,如果没有你,大地哪来的大河滔滔,青山黛黛,硕果累累,生生不息呢?
人人都说你很黑,可又有谁知,你是为谁辛苦为谁黑?你在冷热交替中忍耐。你在忍辱负重中前行。你在寂寞孤独中坚持。你在寒流热浪中出生。你在雷鸣电闪中成长。你是天地的精灵,肩负沉重的河流,强忍着无尽的委屈和忧伤,默默地在天路上苦旅漂泊。你的使命,就是为了给人间带来一场及时雨啊。
你是一朵彩色的云。你一来,大地就会生机勃勃,充满活力。你轰轰烈烈地来,悄无声息地去。你走了,以淋漓的方式与大地作别,不带走一丝云彩,却唤来一弯新月,一股清风,满天星辰。
乌云,在你面前,我无地自容了。没有你的黑,怎显白云的白。黑色的脸,透明的心,是你。负累而来,空袖而去,还是你。乌云,我要感谢你!是你,让我懂得了——最华丽的外表,毕竟是外表,惟有善良的心地,才是最可贵的呀。从此,我把你当老朋友了,希望你常来常往,来时不要走得太急,也不要徘徊,最好是每周来一次。乌云,就让我们在风调雨顺的好年景里不见不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