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但愿黄昏暖好(散文)
一
车从高架上下来七拐八拐,三十公里才到达仁爱养老院的门口。
养老院是一座三层连排的楼房,被一圈高高的院墙包围着,孤零零的座落在一处空旷的田野里,田野里是成片成片的麦田,因久旱无雨,零星的绿色散落在无垠的枯黄中。四周没有任何建筑,大门是用一根根粗壮的铁条焊成,铁条上生着厚厚的铁绣,一把硕大的铁锁明晃晃地把在门上。门里门外没有一棵树,没有一棵草,除了生锈的铁门就是冷冰冰的钢筋混凝土。院内没有一个人影,没有一点点声音,连只麻雀都没有,死一般的寂静。门外自由自在的风似乎从来不曾吹过去。门上贴着一张红色纸张,上面写着“探视时间:10:00―11:30,14:00―16:00”。
“残暑昼犹长,早凉秋尚嫩。露荷散清香,风竹含疏韵。幽闲竟日卧,衰病无人问。薄暮宅门前,槐花深一寸。”
如果说第一次对“老”有所触动,是因为多年前读到这首诗,白居易卖掉了马送走了樊素,一个人卧病在床,槐花深到一寸竟无人来看无人来扫,觉得老了甚是凄凉。现在,看到这个养老院,才真正感到“老”是那么的无奈和心酸。若非不得已的苦衷,谁会把自己的至亲送到这样闭塞荒凉的地方来,没有生机也没有自由。“养”的诸多释义里面有一个为“调养”。而这里,与身与心都跟调养相去甚远。
或许到真正“老”的时候,就是这般无奈与凄凉。
我还是无法对这里的苍凉移去目光,凝视着,突然觉得白居易所写的“槐花深一寸”,倒是一种生机,或许槐花的香可以吸引人们来,从而发现这里还有那些闻香但寂寞的老人。
二
我所在的小区有许多跟着子女来的老人。有的是为了给儿女带孩子,有的真是来养老。他们大多年老体衰,丧失了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那一年冬天,东面的车库里住进一个老太太。她已不能独立行走,靠一个小推车带着,阳光好的时候从车库出来,到前面十字路口看人来人往。大多时候,她一个人,无声无息坐在车库里。一张干瘪苍老的脸紧紧贴在玻璃门上,鼻子挤得又扁又平,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地呆呆看着门外。门外不远就是绿化带,里面一排墨绿的女贞树。她和这些女贞树一样,从来不开口。过完年再没见过。
春天之后,靠近小区东门又来一老头,高高瘦瘦,面黑皮薄,每天清晨都见他在一个车库门口守着一盆衣服,两眼无神地看向前方,手里攥着衣服一角,半天揉搓一下。听说他到中年才得一女,如今女儿抱怨他是累赘,在楼上吃着榴莲看着老头用那双枯瘦如柴的手洗一盆衣服,那双手曾经结实温暖地呵护她健康快乐地长大。
楼前还有个干瘦老头。他患有严重的脑血管后遗症。左胳膊像根折了的树枝,耷拉在肩膀上,手中抓着一个马扎。右手的拐杖,是他的另一条腿。走的时候,拐杖先行,左腿拖在地上往前挪,然后右腿再跟进一小步。
我常常站在阳台看他低着头,专心致志小心翼翼挪动身体,看他塞进道边两辆车的空隙里坐下,刀背一样的腰佝偻成虾米。只要天不下雨,下午三点多他就在那坐着了。一个人,安安静静。我不知道他坐在那里看什么想什么,他的眼前除了楼顶就是楼顶上那片天,有时蓝有时灰。
除了这些他能看什么呢,能想什么呢?
有一次,他托人过来问我,要我带他去人民公园看看。人民公园离我们这儿十几公里,是市里最早最大的一个公园,大概以前他在那周围工作过。人们总是对以前的环境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依恋情结。不管是沧海桑田还是旧貌新颜。脑海里正在核算时间,没来得及回他。他坐在那儿,仰起脸看着我,“我有钱。”他不想让人觉得他是占便宜。
听到这句话,我的眼睛起了一层水雾,心里泛起一阵酸楚,又像一根绳子紧紧地勒在心上,一阵阵的疼。
三
这个养老院里又是什么样的人呢,也是像这些老人一样不能独立生活了吗?
两个男人下了车。听口音,不是本地人。他们衣着普通,皮肤粗糙,面容憔悴,每个人手里攥着个小布包。他们说这里有他们的人,来看看。这地方,别说出租车就连私家车都很少见。我担心他们回去打不到车,随口问了句,你们怎么回啊?其中一个说,明天,明天我们就去浙江,我们带他一块走。
一块走?带着她,还是他?他从哪来?这人是老了还是痴了?为什么要把他放在这样一个地方?
我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
小区里,自那日见过我,我再没跟那老头说过什么话。因我早晨走得早,他起得晚,没能带他出去。我想把这个机会留给他的子女,这是心里话,也希望给他的子女一个机会,我宁可放弃挣钱的机会。我想他们会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天,推着轮椅,带着孩子,陪着老人一起,走走看看,说说笑笑。他们一起回忆老人当年的意气风发,身姿矫健。一起看一看夕阳,原来晚照也温馨也美丽。
直到现在,我再没问他什么。他仍然那样坐着,脸上始终带着平静,眼睛里透着清光。
仿佛世界从来没有辜负他。他也从来不曾绝望过。
是啊,或许麻木是对绝望最好的对抗,然而,人,年轻的时候想清醒却偏偏糊涂,年老的时候学会了糊涂,却偏偏糊涂难得。
四
四大爷曾是村里身价最高的人。身价高不是因为他人高马大,声若洪钟。而是因为他有四个儿子。在那个工分就是一切的年代,四大爷的四个儿子就是工分,是粮食。曾听父亲讲解过工分制,成年男人一天的工分十分,女人是半落子,五分。半成年男人好像是八分。到时依工分分粮食。我们家就父亲一个整劳力,要养活我们三个孩子,口粮常常青黄不接,年头吃不到年尾。而四大爷带着他的儿子齐刷刷往地里一站,那就是让人羡慕嫉妒恨的财富,大亨。四大爷走路脚后跟从来不沾地,前脚掌一着地,迈克尔·杰克逊一样,带着生活给他的优越感,毫不费力滑向他光明的未来。他的眼神从来不四下张望,永远都是炯炯有神地看向前方。四大爷笑起来,从喉咙里“嗬!嗬”两声,渺茫,深沉,空旷得让听者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四大爷一个人住在村西头。再往西五里地,就是绵延不绝青翠苍茫的大鸡山。村子从东到西一路高扬,到四大爷住的地方才开始放平。村里人习惯把那儿叫作西岭。四大爷早年住在村子里,老宅给了四儿子。儿子们就给他在西岭盖了两间砖房,让他颐养天年。
这几年,四大爷明显见老。走路不带风声了,门板一样的身板也前倾了,笑容都勉强了。儿子们都在村里,却都忙着自己的小日子,想见他们一面都难。周围的小年轻,每早摩托车一响,撒着欢地溜了。人人都忙,四大爷就整天一个人,坐在门口的马扎上,有一打没一打地摇着芭蕉扇,望着西山上的太阳。太阳又大又圆,坐在山巅看着四大爷。哎!也只有它不嫌弃我这老头子,四大爷叹口气,涩涩地又摇了下扇子。
年纪大了,真不争气,心里老惦记这个想着那个。可是岁月不饶人,八十多岁的四大爷没有精力走动四个儿子了。
这天,村里又逢集。四大爷吃过早饭,从他的西岭走下来,到集市上转转看看。他怀里揣着两百块钱,要置办一桌酒席,不是宴请哪个尊贵的客人,是自己的四个儿子。他一个人吃饭实在没胃口,多次捎信让儿子来陪他喝口酒吃口菜。可每次就大儿子媳妇死了,来吃过几回。其他几个,除了年节,平时谁也想不起他来。今天四大爷仍然分别找人给四个儿子带去口信,明天回家吃饭,而且,谁去,就给谁二百块钱!四大爷不缺钱!
第二天,四大爷从清早忙到中午,煎炒烹炸,闷溜熬炖,累得腰酸背痛总算做满了一大桌子的菜。自从老伴去世,四大爷慢慢学会了做饭。可是一个人做得再好,怎么吃它也吃不香。他总想四个儿子时不时像小鸟一样飞回来,衔点泥巴树枝,帮他暖和暖和这个风雨飘摇的老巢。
可是,一直等到过晌,也没见着一个儿子的影子。看来,没有谁会来了。
四大爷坐在桌前,看着满桌上的菜,老泪一滴一滴,“叭嗒叭嗒”落在那一沓的百元钞票上,他给每个儿子都准备了两百块钱。两百块钱,能买七十斤大米,他一个人能吃两个多月;能买一百斤面粉,他一个人能吃三个月;能买四十斤鸡蛋,每天两个,他一个人能吃四个月……
他哪里知道,他儿子一辆车二十多万,城里一套房两百多万,那是两百后面几个零?孙子一双鞋,两百块钱还缺好几百!
……
那一天,四大爷找人剃了头,回到家,穿上干净的衣服,把毕生所积攒的钱,全部塞进胸前,躺在床上,喝下了农药。四大爷不甘心。他记得一句老话:有钱能使鬼推磨。他要到那边,找几个小鬼陪他喝酒聊天……
那天的太阳依旧坐在西山上。火艳艳的红。西边的天空像烈火在噼里啪啦地燃烧……
到现在我都想不明白,四大爷怎么就不能像他们一样,糊涂着麻木着,甚至像这个养老院里的人一样,活着呢?
五
两个男人决定留下来,明天带着养老院的人去浙江。已经下午四点多了,过了探视时间,他们没有见着人,我更是疑虑重重。
一块走?带着她,还是他?他从哪来?这人是老了还是痴了?为什么要把他放在这样一个地方?到了浙江,还要把他孤零零地送去一个被铁锁锁着的养老院吗?他是清醒的还是糊涂的?如果是清醒的,在里面会不会天黑盼天明,天明怕天黑?会不会日日夜夜想念自己的家乡?会不会日日夜夜想念家乡那些根深叶茂的老树啊……
车窗开着一点缝隙,旷野的风呼呼的响着钻进了车里,一阵阵的凉意直透心底。天空是灰色的,灰色的天空下是空旷的田野,田野里,零星的绿散落在成片的枯黄中。三月了,风还是那么凉。路边的树依然精瘦无神。没有一只鸟在上面,哪怕是只雀呢。
太阳斜斜地缀在西方天际,暗淡无光。一会儿它就要落山了。
像一个人的一生,划的一个句号。
想到那个被烈火吞噬的天空,想到四大爷,我又钻心的痛……
多么希望所有夕阳都安详,所有黄昏都温柔。
出租车,一旦载了老年人,我的心就有些悲伤起来。所有的老年人,几乎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不知我到底可以干点什么,唯有一颗心,但愿黄昏无限好,黄昏也是时光的一部分,不可藐视,不可亵渎。
谢谢老师析专业且深度的解析,让文章有了更深层的精神内核,有了更有力更明亮的色度。谢谢老师精心为文章着色。谢谢东篱给了我赤山一样的暖和安。谢谢老师!
遥祝秋安快乐!
问候红花草老师!秋安!
谢谢岚亮老师!祝老师秋日安好!
祝福老师!
这不是耸人听闻也不是前车之鉴。惟愿老人们都能安度晚年,尽享天伦之乐。
祝福罗老师美丽常驻幸福快乐!
养老院死气沉沉,没有一丝活力。到了养老院,只感到“老”的无奈何辛酸。“养”,即“调养”相去甚远,与这儿扯不上边。
小区里老人也一样,孤独、无奈、无人看管。有钱有身价的四爷,老了,也逃脱不了孤独,以致喝下农药,结束生命。
文章写得很沉重,令人窒息。“养老”是社会抛不开的话题。人老了。怎么办?这是一个必须面对的问题,作者希望更多的人区善待老人。语言朴实,情感真挚,好文,向月亮老师学习,问好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