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我的二姑(散文)
清爽的风,灌满初秋的夜,浮躁了一个夏天的睡眠,终于安沉许多。每每在曦光中醒来,只感觉梦就像一条滑溜溜的鱼,以为抓住了,却徒留纷乱的片影。但这日不同,我记住了梦中的父亲,他忧愁地望向远方,我还来不及问,梦带着亲爱的父亲游入夜的海底。
这时,我想到了我的二姑。大家族里瓜扯葫芦蔓一般纷杂的关系,唯有二姑可以理得清。她会知道已经离开一年半的父亲,到底有什么放不下吗?
二姑是奶奶第五个孩子,上面一姐三兄,下面还有一妹。爷爷四十二岁因病离世时,大姑出嫁了,大爷成家了,二爷和父亲也不过十多岁,小姑才两三岁,更是什么都不懂,故而十一岁的二姑成了年仅四十岁奶奶的小拐杖。谁家有什么事,需要跑腿传话的,总是让二姑去,二姑也乐得做,不用砍柴烧火,不用上地背粪受大累,就能熬过艰难的时间,应该算是美差事。二姑聪明,记忆好,所传的话语是什么意思,她可能不太懂,但带的话,句句能说清。伴随年龄的增长,她也逐渐有了自己的判断,有的话性暖,听到的人都高兴,有的话则性寒,听到的人要么骂街想打架,要么暗自流泪看上去是说不出的憋屈。
二姑没有选择权,奶奶让传什么,就传什么。她的身影在那个时间段落里,是奶奶的化身。守寡的奶奶,带着众多儿女,日子里的难并不是二姑可以想象的,她只是知道,她睡了,奶奶还醒着,在缝补衣衫,她醒了,奶奶早已经去了灶火间。慢慢的,奶奶的话刚传递到二姑耳朵,她就好似听到了大爷的回话。诸如奶奶若让大爷送粮食过来,大爷肯定会说:我家日子都揭不开了,你让老三去买。这话传回奶奶耳朵里后,又通过二姑原样传到了老三,也就是我父亲这里。二姑知道,但凡我父亲能满足的,都会照做,哪怕他背后为多少难,也不会二姑传回让奶奶为难的话。
就这样,一直到二姑嫁给在很远的地方当兵的二姑夫后,她若勤劳小蜜蜂一样,奔走于各家各户的状态才有所改变。数年后,二姑夫转业到县城,他们在县郊有了自己的家。二姑和很早就在外工作的我父亲一样,跳出了农门。县郊离奶奶家的距离,当年是几元钱的车资,看似微薄,却成了二姑回家的拦路虎。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日子都好过起来后,这距离就被无形中缩短了,家人们常来常往,一切又在悄然间归于往常。
二姑恢复了联络员的主要功能,起码从我母亲那里听到的关于老家的消息,很多都是二姑传过来的。奶奶还在时,话语均有出处,奶奶离去后,二姑传递的话,就变得微妙起来。来自大爷二爷的,仍旧是不中听的,大多是扎根于封建习俗的不切实际的话,诸如我奶奶居住了三十年的,我家的老院子,我们常年在外生活而空闲着,大爷说是否可以给二爷的二儿子娶媳妇用,反正我家没有儿子,早晚也要仰仗有两个儿子的二爷家。父亲说,他要盖房我能帮多少就帮多少,我们总也要回家,没有一个落脚地哪儿行?母亲细说起奶奶住在自家院里,是互相成全,她有家的安稳,我们的房子也有烟火气,母亲说及当年建造这个院子的艰难,真是倾其所有,举债上千,每一块砖瓦上都刻着他们的不容易。
话通过二姑传递来去,听到的每一方都会有自己的情绪,于是传话的二姑成了替罪羊,无处可逃地听着来自哥嫂的数落和抱怨。二姑做不了任何一方的主儿,只得照单全收。娘家的烦心事,锁紧了她的眉头,二姑夫怎会不知?他私下对二姑说,一个出门子的姑娘,娘家的事要少管。他还故意把这话借着别人的嘴巴传出去,想封了那些习惯于让二姑传话人的嘴,可事与愿违,反倒落了一个瞎管媳妇娘家事的把柄。
二姑真的愿意管吗?她大约是不愿意的。这从她经管自己小家的方式中,可以看出。
二姑在县郊的房子,最初是二姑夫单位的家属院,一个三开间的小院子。上有公婆,下有独生儿子,老少三代住在一起。之后伴随县城发展,平房拆迁,他们也住上了楼房,公婆和儿子一家各自单住,她是老人那边跑,洗洗刷刷,儿子那边跑,刷刷洗洗。过到现在,她近百岁的婆婆说及二姑,是一句说不出三个好,人憨厚、朴实、节俭、勤劳、孝顺,没有她的照顾,我活不到现在。二姑的儿媳,也是同样连声说好,她说,我们俩工作忙,常回家吃饭不是点,可不管几点回家,没一会儿功夫,是菜是饭,就都端上桌了,吃完就走什么都不用管。我妈不仅照顾我们俩,我们俩的仨孩子,连我娘家妈妈都管,这一对亲家就像亲姐妹一样,曾经住在一起很多年,一点口角都没有,这都是我婆婆做得好。
二姑把这么庞大的一家人照顾得妥妥帖帖,她个人的付出必不可少,其中最为称道的,就是会说话。她听到感觉不舒服的话,都存在她心里,坚决不外传;若听到感觉暖心窝的,则会有意无意地说给老人、孩子。长此以往,一家人说话都暖呼呼的,话语也代表理念,更是付出,就好像水里放了糖,谁喝不感觉甜呢?她有自己的衡量标准,并坚决落实到她的日子里,如此上慈下孝,这四世同堂,收入并不丰厚的日子,却让她过得风生水起。
自己家的事,二姑做得主,可娘家的事,她却身不由己。大爷离世后,我父亲操持着和一大家人商量,准备依当地风俗给祖坟立碑,原本得到一致同意,却在商量好的立碑日前夜,有人变了卦,前期独自垫资的父亲坚持立,而持着不同意见的二爷带着两个儿子站在地头,不说任何条件地坚决反对。一块立了,又莫名消失了碑,还有传递过来二爷儿子说的“三叔不孝没有发言权,这坟在我家地里,你们将来进不进的,我们说了算”的话,彻底让父亲看清封建愚昧的思想,到底荼毒了至亲灵魂的现实。他内心里的挫败,很少与我们说起,但在实际行动上,不仅与意见相左的家人划清界限,也默默与二姑保持了距离。
二姑并不知道父亲的决定,只是她很少再知晓我家的消息,获得更多的消息,是关于大爷大娘接连去世后,他们偏激的思想仍在几个孩子身上呈现,姊妹几个你争我夺、水火不容,在村里落得不体面的名声;二爷去世后,他仍然单身的二儿子对二娘很不好,非打即骂,二娘不得已,靠着清扫村里的街道支撑清苦的日子;小姑卖保健品得罪了很多亲戚,她的病越加严重了……消息汇集,是否有传递出去,我并不知晓,但是这些源自血脉至亲的灰色消息,就足以伤了二姑的心,她把这一切都深深地埋在心底,直至,在一日深夜,得到了她三哥,也就是我父亲离世的消息。
父亲头七,我和大姐回老家上坟。先去二姑家落脚,二姑炒菜时悄悄问大姐,为什么病了不说呢?大姐说疫情闹的呀,医院不让进。二姑追问:也有在家的时候呀,我去看看什么都不说,不行吗?大姐说,我爸自打病了就是好清静,不想见人,就连邻里邻居、老同事、战友均不知情。
二姑陪着我们姐妹去给爷爷奶奶上坟,若在之前,远远看到这几座坟,内心里会有酸楚,但并不似现下这般疼痛。父亲想回,却最终选择不回的地方,是他唯一的遗憾。我们凄厉的哭声背后,好似是父亲无声的叹息,在这里他只生活了二十年,却用一个甲子的时间不停守望的村边,我们不停重复的那句:我们把我爸留在身边了,爷爷奶奶,你们要找找他,不要让他孤单一人,他想了一辈子希望能好好照顾你们,现在你们团圆了,你们要在一起过好日子。饱含泪水的话在村庄回旋,值此,原本承载着亲情记忆的村庄,在我们的心里被加上了悲伤的标签。
送二姑回县城时,二姑在下车前,突然说:我明白了,你爸想到家里的事就心疼,他不见我,这是不难为我。我懂了,你爸这是疼我才不见。二姑流着泪拐着腿走远了,我问大姐,是这样吗?大姐说:二姑心里也苦,很多事情她明明知晓,却不能改变什么。
大姐你现在也和二姑一样,很多事你都知道,但顾着这边那边的接受力,你大多不说。我的话,说到了大姐心里,她点了点头。
从上个月开始,老家通过二姑,再经过大姐,陆续传递过来几个消息,小姑到了弥留之际,大姑老年痴呆了,谁都不认识了,她家的小女儿做了手术,滴水不进。到这个月中,小姑和表姐接连离世,隔着一条省界河,却因疫情无法参加的两场葬礼,真的是我无法言说的痛。
大姐说二姑也没有参加,她指派他的儿子儿媳去,临行叮嘱了好一番,归来后,听他们详细说葬礼的流程,竟然和她想的差不多。二姑说,谁家的事都是怎么操持的,都有自己的章法,之前这样,现在也肯定会一样。家里能联系的人越来越少,那就都躲个清静,各人过各人的日子吧!
话是这样说,该有的联络还是会继续,不过就是伴随时间的推移,在爱的过滤下,和大爷二爷相关的人渐行渐远,剩下的都是志同道合的至亲。表姐去世后,大姐主动对她的孩子们说,将来有困难,别忘了这边还有一家人可以依靠。而对小姑唯一的儿子,大姐却保持了沉默。二姑也是同样。或许当年那个蹦跳着在村庄的过道里往来穿梭的小姑娘,她的快乐与传递的话语无关;可此时,曾经住在一个院落的家人分隔各地,甚至有的,永远地留在了村庄的远方,我想,从最初的血脉相牵,到今时,余下的只有血脉底色之上,爱的本源。
这一份并不算迟来的领悟,在无形中给了我们苦寻的答案。坦然放下的二姑,对于我们这个大家庭来说,是苦涩又温情的存在,好在,时光流转,情景变迁后,余下的都是暖暖的幸福,我想,二姑如今看得比我们都通透,而她的今时,注定会影响我们的今日,只因为,我们都把爱放到人生的首位,守着我们的初心:只要家人安好,不管生活在哪儿,都要幸福地过好每一天。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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