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生命不能承受之痛 (散文)
一
年味还没有散去,母亲又骨折住院了。
这已经是母亲第三次骨折住院了。进入暮年的母亲,病痛缠身,而“骨折”仿佛就是一个绕不开的魔咒,它就像一个在暗处游荡的幽灵,总想伺机而动,咬噬母亲日渐衰老的身体。“骨折”也是影响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小家庭和谐的杀手,让我们的日常生活总弥漫着担惊受怕的阴霾。
母亲第一次骨折,发生在2018年春节。那是寒假,我就坐在她身旁。看见母亲从30公分高的沙发溜到了地板上,我想拉她起来,母亲发出凄厉的哀嚎声,吓得我惊慌失措!我叫来救护车,把母亲送到了宝鸡市中心医院,一检查竟然就成了股颈骨骨折!
我推着活动床从这栋楼穿行到那栋楼,又从这层楼拐到那层楼,做完所有检查。随后,打点滴,做手术,穿衣吃饭,接屎接尿……白天,我经常一路小跑,抽空吃个饭,打个盹。晚上,我衣不解带,就躺在医院的陪护椅上。除夕的前一天,母亲终于出院回家……
在医院度过了十几天,日子过得艰难,但我不觉苦不觉累,那时,我有力气也有信心,觉得只要配合医生就能把母亲的病治好,我就能把母亲健康地带回家。
母亲的第二次骨折,发生在2019年国庆节。那天,她像往常一样在家坐着,无缘无故的,12胸椎就发生了骨折!这一次,我刚离开家,又请假回家带她住院,跑前跑后做检查、陪护输液、做手术,但明显感觉到自己有点力不从心了。
这一年,我过了五十岁。五十岁是人生的分水岭,一方面,我也步入老年,力量渐渐衰弱,住院期间的昼夜煎熬,让我心力交瘁。另一方面,连续两次骨折,让我意识到,骨折,是母亲衰老不可抗拒的表象,这是自然规律,凭我一己之力,不可能强大到可以和它抗衡。
二
母亲年轻时候经受岁月的操磨太多,看起来比同龄人苍老得多。她患有多种慢性病,最严重的是类风湿,表现症状就是关节疼。母亲一生性子刚强,到老年则演变成固执,她迷信药物的威力,幻想着吃药能让她恢复健康。所以她一有不舒服就会一遍遍催促我买药,她的床头放满了各种药瓶、药盒。她每天都盯着钟表,三顿不落,严格按时间错开吃药。
日渐衰老的母亲变得很脆弱,像小孩一样黏人。只要看见我回家,她就发出“哼哼哼”的呻吟,除了固定的关节疼,今天她说胃疼,明天又是腰疼,反正没有舒服的时候。这样说得时间长了,我也就麻木了,不知道她到底哪里疼,也不知道她到底有多疼。
冬天寒冷,母亲的关节便疼得厉害,她整日卧床,吃喝都是我端在床上伺候。前几天,母亲说她右边大腿疼,已经几天不能下床了。这下,连她大小便,也需要我先扶起来,拉到床边,再把她抱到旁边的坐便器上解决。
这样,我的日常生活,要上班,要做家务,要照顾母亲,每一天都过得很疲惫,总显得休息不足,一副精神萎靡的样子。虽说母亲瘦弱得只剩下80多斤,但是现在吃喝拉撒都靠我端去扶起抱着解决,日复一日,已过壮年的我,真的是腰酸背痛,体力难支。况且,除了身体上的压力,我的心理压力更大。
看着母亲一日日身体更加衰弱,思想也变得糊涂,自己却不能改变什么,那种无力感、绝望感在每一个孤独的夜晚突现,排山倒海呼啸而来,碾压得我整夜失眠。
三
这是正月的最后一天。睡觉前,我照例半拉半抱着让母亲到床边的坐便器上小便。白天干的活有点多,我的肩胛骨疼痛,抱她很吃力,拉扯了很长时间终于让她坐到坐便器上。母亲一坐下去就喊:“看!我的大腿骨折了!”几乎在听到喊声的同时,我看见母亲搭在坐便器上的右大腿瞬间胀粗了许多!
“啊,又骨折了!”母亲惨烈的哀号声似乎又充斥在耳旁。推着活动床上楼下楼做检查,蜷缩在陪护椅上打个盹就算睡觉,沉淀在脑海里的自己,油湿的头发,憔悴的脸色,蹒跚的步履……这意味着前两次住院的场景又要上演一次,我只觉头皮发麻,一身冷汗从脊背、从头顶冒了出来!恐惧像一个无形的巨罩,从天而降,把我死死地箍在里边。恐惧一定是透明的,它狰狞地看着我手足无措,徒然挣扎,白费力气。
但,更让我恐惧的,是母亲喊出的话语。
就在那一刻,大妹的视频打了过来。母亲拿过手机,要和大妹通话。和她每次生病后通话的模式一样,她先安顿一通自己的后事,然后对着视频大喊:“看!她把我腿折断了!她把我腿折断了!”
我呆立在原地,瞬间石化。
恐惧的浪涛比上一轮来得更猛更烈,我大脑空白,喉咙发干,嗓子发紧,舌头在嘴里打不过转,嗫嚅许久,嘴里却发不出声音来!
看着瘫倒在地,又喊又叫的母亲,我茫然无措。
一个女人,在异地他乡,带着年老的母亲生活,举目无亲,我不知道怎么办,不知道该向谁求助。怀着忐忑和无助,我拨通小区同事的电话:“哎,那个,你……你到我家来……”
她听出了我的不对劲:“出啥事了?你说,别着急,慢慢说……”
我使劲咽了口唾沫:“我也说不好,你快过来!过来再说怎么办……”我是真不知道该怎么说,的确是我抱起母亲小便时,她的大腿骨折了。
四
同事小贺很给力,马上带着老公,又叫了几个同事赶到家里,她进门一看情况,就说:“赶快打120啊!”几分钟后,120救护车一路鸣笛开进了小区,有电话打进来:“你们住在几号楼几单元哪个房间?”
“我……我……”
小贺一把夺过手机,一边简洁地报告了我们的准确位置,一边指挥救护车开进小区,敲门声响起。医护人员和同事们合力把母亲抬上救护车,送到了县医院。值班医生让我们抬着母亲拍片,的确是骨折,好像还是第一次骨折的位置。
看着母亲蜷缩在病床上不能动、不敢碰的惨状,听着她一声声惨烈的哀嚎,我腿脚发软,恐惧、内疚、自责、担忧,简直是五内俱焚。我把母亲从老家接来,原本想让她安享晚年的,却导致她又一次骨折!我怎么向弟弟妹妹们交代!
我真是百口莫辩,百身莫赎啊!
拿着片子去找接诊医生,我靠在桌边,嗓音干涩,说话也吞吞吐吐:“那个……大夫,你再看看片子,我妈妈的腿,是不是我拉她上厕所,用力大了,给折断的?”
大夫不可置信地看了我一眼。他一定看出我浑身瘫软,仿佛随时就要溜到地上,也一定洞察了此刻我内心的虚弱与无助。他拉了一把椅子让我坐下,又打开射光灯让我看片子:“你看,你妈妈骨质疏松,容易骨折。但是,一般来说,股大骨还是很厚实的,怎么可能被折断?应该是之前有骨裂,你拉她的时候不小心,错位了。”
“你想想,她最近是不是活动受限?”我回想了一下,还真是啊,母亲已经一周不能下床活动了。
“这就对了。不要自责哦,你毕竟不是专业护理人员啊!” 我一直坚信 “医者仁心”,那一刻,我体悟到了一个医者悲悯情怀。马大夫,用他的专业知识治愈了我的心理暗伤,仿佛一颗沉甸甸的磐石从胸口移开,我感觉呼吸一下子顺畅了许多。
在母亲一夜的哀嚎声里,我昏昏沉沉、恍恍惚惚,嘴唇上干了一层皮。
天亮了,上班后,医生给母亲的右腿做了牵引手术,虽然还是躺在床上不能动,但是疼痛减轻了,母亲终于沉沉入睡……
我知道,接下来的日子,我和母亲将面临更大的考验:母亲要做完各种检查、评估,再经历一场有风险的手术,要经历难以忍受的疼痛;而我,则要马不停蹄地去银行取钱,推着她做各种检查,按时按点准备适口的餐饭,给她接屎端尿,夜晚再蜷缩在陪护椅上陪床……
伺候病床上的母亲,我已经是轻车熟路,照顾起来也无怨无悔。但,除了偶尔掠过心头的孤独感和无助感,我最怕看见的是母亲的白眼和冷脸。因为无论怎样解释,她仍固执地认为,我是害她骨折的罪魁祸首。
“久病床前无孝子”,真是至真至理名言啊!古人早就把世情总结得通透。满腔的孝心,终究会被日复一日的琐屑打败,被日积月累的绝望消耗掉耐心。而终年缠绵病榻,年迈的父母会变得偏执糊涂。稍有不周则会被无限放大,怪罪指责。常在身边的子女,无论付出多少都被认为理所应当,也就成了父母最不受待见的那个。
这就是人性啊!所以说,人性是经不住考验的。每个疲惫的夜晚,终于可以躺下休息了,我就在心里一遍遍宣誓:“你要孝!你要孝!”去修补千疮百孔的心,完成对生活的自我疗伤,同时也坚定对明天的信念——就像拥有一段美好的爱情,需要用山盟海誓去维护一样。
2022年8月于志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