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一花一草一拐杖(散文)
一朵花,像一枚大铜钱,黄灿灿,盛开着,也像一朵小太阳,轰轰烈烈,似乎闪耀着炫目的光芒,绚烂在我的眼前。因为视线模糊,我无法准确判断那是一朵什么花。但是,它确确实实就像一朵小太阳,盛开在一位老翁手里。
从后背可以看出,那老翁依然有一米八多的个子,宽宽的肩膀,年轻的时候,一定虎背熊腰雄壮有力。可如今,头发苍白,佝偻着腰,颤颤巍巍,一步一挪,以至于我这因为患病走路本也不快的人,很快就从后面赶上了他。
确切说,那朵花,是被那老翁两根指头拈着。那朵黄灿灿的小花朵,连带着短而纤细的茎,还有两片绿叶,被他一只手拈着,随着他身子的晃动,颤颤巍巍,晃动着,晃动成一枚动态移动的小太阳。
早晨六点左右的时间。时序三伏之末,秋老虎依然威风不减。大早晨,室外温度二十六度,却有些风,便给人凉爽的感觉。所以,小河两岸,散步的人越来越多。那老翁,就是其中之一。
看着他弯腰驼背,步履艰难,我就想,他也一定是个疾病缠身的人。而且,很明显,他的年龄比我大,得在七十五岁左右。可是,我恍然觉得,被他拈在手里的一朵黄灿灿的小花朵,仿佛儿童神话剧里的魔棒,给他力量,支撑着他,一步,一步,缓慢却沉着地前行。
其实,让我产生这种幻思的,不仅仅是那朵黄灿灿的小花,还有一截短茅草。那一截短茅草,细细的草茎顶端,是毛茸茸的茅草穗。茅草穗,浅绿淡黄,在几片绿叶衬托下,依然生气灵灵,没有一点枯萎的意思。小河两岸,许多茅草,漫涣恣肆,野蛮生长。他手里的那截茅草,应该就是在小河边随意掐摘的。
我不由暗暗思索,这老翁为什么要掐摘这么一朵花和一截茅草,然后紧紧地拈在手里呢?
看他如今的身体状况,要弯下腰,去花丛里掐一朵花,草地上掐一截草,都不是轻松的事,一定要费不少力气,甚至,还可能忍受疼痛折磨。可是,终归有一种精神动力,驱使着他,努力弯下腰,掐摘一朵花,一截草。
是爱美之心?也许吧。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嘛。
那老翁,穿着很普通,也不新鲜。他的穿着,连带他的肢体行动告诉我,他文化水平不高,过去从事的职业大概是体力劳动。那朵花和那截茅草证明,他的过去,一定跟土地与野花野草息息相关。他的生命之根,大概就扎在乡野,扎在深深的泥土里,与野花野草相伴,与遍地庄稼共生。这样一位扎根乡野泥土的普通老百姓,人到老年,掐一朵花,一截茅草,大概就满足了他的爱美之心。
我们这一代人,青少年时期,都是在卤水罐子的苦水里泡大的;中年时期,又是跌跌撞撞,忙忙碌碌。大半辈子的人生,不是无福消受美景美物,就是没有一点闲暇,去细细审视一下美的点点滴滴。如今,老了老了,尘封多年的爱美之心,才逐渐被放大,并泛滥起来。许多人,到了彻底休闲下来,才有了一点闲散的工夫,重新捡拾起自己已经荒芜的爱美之心,走近这人世间所有美好的事物,慢慢学会欣赏,学会品味。旅游,摄影,养花弄草,都是奔着美去的。
昨天,我和老伴儿,还回忆起我们小时候。虽然饥饿既枯瘦了我们的肉体,也荒芜了我们的心灵,可是,少年的天真烂漫和好奇之心,也驱使我们的爱美之心会偶尔露出尖尖角。她,曾经和别的女孩子一起,掐些黄灿灿的苦菜花,紫色的打碗花,戴在头上,互相媲美。我们一些男孩子,也都曾经掐过很多茅草穗,然后捆扎在一起,比赛谁掐得多,谁的草穗捆大。我们俩还都回忆起,那时候的小孩子,都爱小心翼翼地撕扯“地地林”草(药名叫香附)的茎,预测晴天雨天。中间全扯开了,两端还连接着,就是晴天。否则,就要下雨。
野花野草,给我们苦涩而枯燥的童年生活增添了微乎其微的乐趣。这微乎其微的乐趣,深深烙刻在我们的记忆中,延伸至今,以至于,走到生命的秋天,经常被鲜花野草的美丽诱惑,痴迷得一塌糊涂。
推己及人,我似乎给那老翁的掐花掐草寻觅到合情合理的心理渊源。
因为肌无力,也因为药物的副作用,一个多月以来,我不仅眼睛睁不开,还浑身乏力,走路都直不起腰来,却又想靠散步与病魔抗争。前些日子,只能扶着老伴儿的肩膀,才能挺起腰身,迈开步,向前走。大概十天前的一天早晨,老伴儿陪我走了一段时间以后,回家做早饭,我意犹未尽,还想继续散一会儿步。回到家里,拿起一位老同学给我的拐杖,点着地,尝试着走。一走,发现,细细的拐杖,竟然也可以支撑起我的腰身。那以后,我就拄着拐杖,许多天早晨都在我家门前的小河边来来往往地踱步。
本来,对拐杖,我是敬而远之的。前几年,出外旅游,在山路上攀高下底的时候,就有人劝我,柱根拐杖吧,有根拐杖,会省力气,也增加安全系数。送我拐杖的老同学,把拐杖递到我手里里,也被我拒绝了。因为我总是固执地认为,一个人,一旦拄了拐杖,就意味着衰残,就像一棵枯残的老树,像一头迈不开脚的老黄牛,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这是我不愿意接受而且要刻意回避的。所以,前几年,尽管做了好几次手术,住了好几次院,身体再虚弱,我都远离拐杖。这一次,浑身乏力,直不起腰身的现实,终于让我被动接纳了拐杖。
刚拄着拐杖走路的前几天,我自己竟然有羞于见人的感觉,碰见人,总是低着头或者扭着脸,尽量避开行人目光。其实,大多人都在自顾自散步,对我拄拐杖行走,视若不见。我的不自在,纯属庸人自扰。
不过,也有特例,一天早晨,我走累了,坐在一条长条椅子上休息,拐杖就放在身旁。一位七十多岁的老汉看见了,坐过来,也坐在椅子上,和我拉呱。拉着拉着,就问我,多大了?咋拄拐杖了?
六十九。
听到了我的回答,他笑着说,不还没我大吗?人啊,还是尽量别拄拐杖。
我知道他的潜台词。回答他,没办法,有病,借拐杖,才能撑着走路。
回答他的时候,我心里倒坦然,而且,在与他交谈之后,对拄拐杖这件事的心理纠葛,竟然彻底解开。
那之后,只要温度适宜,早晨起来,我都拄着拐杖,走出家门。沿着河边小路,笃笃笃,一声声,点着地,从从容容,缓缓踱步,和来来往往的行人,擦肩而过。
今天,当我遇见那位手里拈着小黄花和茅草穗的老翁的时候,看见他那么艰难地佝偻着腰身,一步一挪,告诉他,柱根拐杖啊,有了拐杖,你就能挺直腰板,快点行走。只是,我的话,是我心里的自言自语,他是听不到的。
不大会儿,我就走过他身旁,又把他撇在身后,向东走,走到这段路的最东头,
折返回来,我拐了个弯,拐到临近一条小路上。这条小路,紧邻人家,好几家门前,都还有鲜花盛开着,有一家,盛开的是丝瓜花,一朵朵,层层叠叠,黄灿灿,大铜钱一样的花盏,在早晨温煦的阳光里无拘无束地开放着。
哦!那老翁手里拈着的,不就是这丝瓜花吗?
饥荒年代,很多老百姓家里都种丝瓜,丝瓜熟了,摘下来,切成片,炒着吃,是可以替代主食果腹充饥的宝物。至今,许多老百姓家里,还都种着丝瓜,丝瓜花,可以赏心悦目,丝瓜,是清爽可口的下饭菜。
大概,从童年时期,丝瓜花,就盛开在那老翁心里了。大概,他掐一朵,拈在手里,和茅草穗一起,就把美拈在手里,把酸涩年代的稀有的美好拈在手里。这样,也许会给他苍老的心带来慰藉,给他衰残的身躯带来力量——犹如,我手里的这根拐杖。
这样的身体状况下,他依旧没有拄拐杖。也许,他是个倔强之人,身患疾病,行动不便,也不愿意拄着拐杖。我想对他说,拄拐杖自有拄拐杖的道理,却又知道唐突。我和他,都是病残之躯。大凡病残之人,日子长了,都想回避喧嚣与陌生,不愿意和陌生人说话。这样一想,我就打消了主动与他交谈的念头,匆匆走过他身旁。
从他身旁走过时,我看见,他坐在石条凳上,垂着的手里,依然拈着那朵丝瓜花和那枝茅草穗。面容沉静,却又有淡淡的微笑。让我想起,我在柬埔寨暹粒吴哥窟看见的大佛面庞,淡淡微笑,满脸慈祥。他手里拈着丝瓜花和茅草穗,又让我想起拈花微笑的观音。
走过他身旁以后,我又想起最近正在看的电视剧《分界线》。其中一个姑娘,十六岁,就被毒品制造者选做毒品实验体,因为毒品毒害,得了肿瘤病。她住院治疗期间,说过一句话,人家说,人生就是磨难,叫我说,人生就是磨炼。
从磨难到磨炼,一字之差,却是差异极大的两种境界。磨难,是被动接受苦难,磨难之下,一个人就可能彻底沦陷,沦陷的,不仅仅是肉体,精气神,也许会早早地沦陷在肉体之前。磨炼,却是一个人在心里坚定了坦然迎接挑战的信念,精神上,充满了勇气和力量。磨炼之下,肉体可能沦陷,但肉体沦陷之前,精气神,一定元气满满。
佛说,世间万物皆有禅意;还说,一花一草一菩提。我相信,我手里拄着的拐杖,那老翁手里丝瓜花和茅草穗,在我们俩的意念里,都链接着磨炼而不是磨难。
昨天,我刚在“喜马拉雅”里听人诵读过罗曼•罗兰的《致失败者》,里面有意思大致如下的一段话。
当你被命运打了一记重拳,倒在地上,一开始,疼痛和屈辱会让你沮丧,失魂落魄,但是,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慢慢地,你会鼓起勇气,爬起来,重新往前走。
我和那位老翁的现状,都不应该被“失败者”定义,而只是一时被疾病缠身。疾病,也许会慢慢消失,也许会陪伴我们到终老。但是,我相信,坦然生活下去的勇气,爱美的情趣,会像丝瓜花和茅草穗,蓬勃在我们心里;会像一根拐杖,化作我们心里的定海神针,支撑我们的精气神昂然直立。
这样想着,我的身躯,似乎挺得更直;脚步,也轻捷许多。
天蓝云白,小河青碧,岸柳抚水,树绿草青,秋花璀璨,鸟声婉转。世界,依然美好。
2022年8月25日星期四下午草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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