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生活】山里山外(中篇小说)
一
吃过中饭,冉群瑶匆匆出了门。她要把父亲刚刚送回来的喜讯尽快告诉高一民,让高一民从悲伤的阴影中走出来。
正是“秋老虎”发威的天气。午后的日头落地生烟,佛陀观山上的白云气没了踪影,山下的庄稼被烤出了淡淡的甜味,阳光穿透林荫,星星点点洒在冉群瑶身上。
冉群瑶疾步来到高家屋坎下,“笃笃笃笃”登上几级石梯,一脚跨进竹树合围、金桂飘香的吊脚楼院坝,欢快的声音立刻飞进里屋:“一民哥在家吗?民办教师转正考试成绩出来啦!”
“是真的吗?”正在清理父亲遗物的高一民将信将疑走出门外,他还以为冉群瑶又是故意安慰他的。
“你看这还有假?”冉群瑶把一张莲花镇教育站文头的稿纸递到高一民眼前。
身材高挑的高一民,穿着白棉纱薄背心,胸前印着毛主席手书“为人民服务”几个红色大字。他下意识地在裤腿边擦了擦手,从冉群瑶手上接过那张纸,看到自己的语文数学政治总分256分,冉群瑶总分234分。
“这分数哪来的?”高一民还是有些不放心。冉群瑶说:“我爸战友的家属是镇教育站会计,民办教师转正考试成绩揭晓的文件昨天刚到教育站,我爸央求会计抄了我俩的分数,今天中午就送回来了。会计还说我们的分数都有把握上录取线呢!”高一民高兴得连连叫好,简直跟当年范进中了举一样。
这也难怪,民办教师就跟小媳妇差不多,承担着最繁重的教学任务,每月领着十几元可怜的报酬。眼看多年的媳妇就要熬成婆,高一民的眼睛笑成了豌豆角。他举着双拳在院坝里一直转圈,好一会才从狂喜中回过神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冉群瑶。
冉群瑶的米黄色衬衣被汗水湿透,紧紧贴着她苗条的身材。长长的辫子、圆润的肩膀、饱满的胸部,无不透露出青春的气息……
看到高一民憨痴痴地望着自己,两片红晕瞬间飞上了冉群瑶的脸颊,衬托得她越发美丽动人了。
有了一位貌美多情的未婚妻,如今又要端上梦寐以求的“铁饭碗”,人生之喜莫过于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眼看自己即将“双喜临门”,经历了人生大悲大喜的高一民禁不住激情澎湃,伸出双臂就要拥抱冉群瑶。
恰好高一民的母亲背着一大背篓包谷棒子回到院坝,高一民红着脸赶快把手缩了回来,顺手接过母亲肩上沉重的背篓,满心欢喜地把转正考试成绩告诉了母亲。
母亲撩起围裙揩着满脸汗水,却把两眼泪水给抹了出来:“唉,想起来老家伙真是命薄一张纸啊!如今总算有了饱饭吃,一民就要从厢房搬到正屋,(民办教师转公办),老家伙却等不住脚手死起走哒!”
母亲的话让高一民想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高一民和冉群瑶他们居住在一个被大山围困的封闭山湾,是全大队最贫困的一个生产队。人们说,这湾里困在东边一座山,穷在西边一湖水。
东边那座山叫佛陀观。因古代山上有座道观和一座寺庙而得其名。外形像佛陀的大山伸出一双手臂,紧紧环抱着西边山下的几十户人家,世世代代在闭塞的山湾里繁衍生息。
西边那一湖水是座人工湖。自从上世纪60年代初,坝子上百多亩当家田被湖水吞噬,剩下几十亩阴山冷浸田和零星挂坡地产出的粮食怎么也填不饱百多号人的肚子。
高一民的父亲当了几十年生产队长,年年都为社员温饱发愁。每年一开春,队长就要跑到公社要供应粮(返销粮)度春荒。年复一年,老队长成了全公社讨要供应粮的“名人”。
队长每回到公社讨要供应粮,几乎都要跟领导吵架;回来熬更守夜分配供应粮到户,还要跟社员吵架。这个队长愣是当得像老鼠进风箱两头受气。
因此队长落下了经常头疼的老毛病,啥子药都不管用,唯有麻黄片能止痛。老队长超量服用麻黄片,时间一长就上了瘾。
近几年,眼看齐岳山那边的四川家庭联产承包到户搞得风生水起,齐岳山这边的湖北却依旧死水一潭。老队长很是想不通:“都是共产党的一块天,为啥子隔壁人家搞得,我们搞不得?”人饿急了什么都敢做。队长瞒着上级驻队干部,给每户多划了几分自留地,鼓励家家户户在房前屋后田边地角开挖“大窝地”,栽上“大窝苕”填补口粮,当年就获得了吹糠见米的收益。
一年后,联产承包到户的春风吹进了山旮旯,湾里人终于盼来了丰收年景。
星期六晚上,高一民从学校回家,父亲破例要儿子陪他喝酒。几杯酒下肚,老队长一个劲地唠叨:“地还是那些地,人还是那些人,政策一变天遂人愿,地里就有了好收成!”
第二天麻麻亮,老队长带着高一民到田间地头感受包产到户的丰收景象。地里的包谷棒子红缨焉了须,籽粒也快干了浆,包谷林里套种的豆荚像一串串鞭炮胀鼓鼓的;梯田里黄灿灿的稻穗勾着腰,在微风中摇曳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父亲一路走,一路伸手捏一捏胀鼓鼓的包谷棒子,抚摸一下沉甸甸的稻穗:“哈哈哈,从来没见过这收成……”老队长突然身子一歪,栽倒在土坎下。高一民听到背后“扑通”一声响,回头看到父亲嘴巴鼻孔不住地流血,浓眉下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
高一民纵步跳下土坎,一把抱起父亲连声呼喊。父亲瞪着双眼,好像有话要给儿子交代,但终究没有说出来,就在儿子怀里落了气。
高一民轻轻抹上父亲死不瞑目的双眼,自己的眼睛被泪水蒙住了。刚才父亲还说过:“眼看这形势,以后再也不得去上面吵架讨要供应粮哒。趁着身体还硬朗,再干几年交班。”哪里想到父亲壮志未酬身先死啊!
老队长去世以后,无论大队领导怎么做工作,也没有人愿意接队长这个班。也难怪,如今开放搞活的年代,随便干点什么营生都比当生产队长要强,哪个傻里傻气愿意揽这费力不讨好的差事呢?
二
当晚周前会上,白杨树中小学吴校长公布了莲花镇民办教师参加全县统考的成绩,传达了民办教师转正录取政策。县里给莲花镇民办教师转正指标10名,按照分数从高到低录取。
高一民的分数在全镇名列第三,转成公办教师是板上钉钉的事。吴校长说:“高一民老师既为自己争得了前程,又为学校争了荣誉。只是没有想到,冉群瑶老师仅2分之差落到了录取线外!怪只怪冉老师大意失荆州,若是稍微过点细,又怎么可能丢了这点分?分明是丢脸嘛!”
老师们觉得吴校长这时候不该说那些刻薄的话,冉老师已经够伤心的了,吴校长这不是往人家伤口撒盐么?
在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冉群瑶忽然站起来一脚踢开坐凳,狠狠把门一摔,头也不回地冲出了会议室,木板走廊上立刻响起“咚咚咚”的脚步声。
“我去看看!”高一民心急火燎地离开座位,跟吴校长打了声招呼。
吴校长阴沉着脸点了点头。
高一民冲出二楼会议室,一眼看到了冉群瑶的身影还在月光如水的操场上,高一民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
“群瑶,等等我!”高一民“噔噔噔噔”一路跑下楼梯,冲到冉群瑶面前。
操场外边是一条杂草丛生的泥结石公路,一头连着镇上,一头通向深山。在离学校操场十几米远的公路边有一棵几人牵手合围的白杨古树。“人老成精,树老成神。”这白杨古树一直是人们膜拜的“神树”,经常有人给古树披红烧香燃放鞭炮。
高一民从古树龙骨虬枝的树冠下望去,佛陀观大山在月光下有些朦胧,山下就是高一民和冉群瑶的家。
高一民牵着冉群瑶冷冰冰的手,在白杨古树的阴影下默默地徘徊着。高一民和冉群瑶是青梅竹马的恋人,两人在学校这样手牵手还没有过。此时高一民感觉冉群瑶冰凉的手慢慢变得柔软暖和了。
“一民哥,在你眼里,我是不是好没用啊?”冉群瑶忍不住问道。
高一民说:“这是哪里话?这回你上线仅仅是一名之差啊,老师们并没有轻看你,他们都替你感到遗憾呢。”
两人慢慢走到白杨树下,冉群瑶停下脚步。“一民哥,你说我们往后怎么办?”冉群瑶望着远处的佛陀观大山,心事重重地问道。
“往后啊?”高一民略一思忖答道:“你愿意继续留下来当民办教师,以后还有转公办教师的机会。我转公办教师以后,肯定是要在全镇学校调动的,如果你不愿继续当民办教师了,我在哪个学校教书,你就随我到那里开个代销店,边做生意边带孩子,共同经营我们温暖的小家。反正不管怎么样,我都尊重你的选择,都会跟你在一起。”
“一民哥,你说的这些话敢对古树起誓吗?”高一民没有想到冉群瑶不信任他,不由得心里透过一丝不快。不过,高一民体谅冉群瑶遭受打击之后的无助心境。高一民便双手合十,对着白杨树虔诚地作了三个揖:“请古树作证,我高一民掏得心肝见得天,无论以后怎么样,我都不会对冉群瑶变心!”高一民的誓言像暖流传到了冉群瑶身上,温暖着冉群瑶的心。
秋露寒凝,白杨树下秋虫唧唧。冉群瑶挽住高一民的臂弯,将头紧紧地靠着高一民厚实的肩膀。
下半夜,学校大楼寝室里,老师们的鼾声此起彼伏,夹杂着磨牙和梦呓声。
西斜的月光透过窗户悄悄爬到了高一民的床上。高一民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为什么?梦寐以求愿望实现了,高一民此时的心情却灰暗到了极点!
冉群瑶的意外落榜,高一民觉得比自己落榜还难过。虽然刚才冉群瑶在他面前再没有表现出特别的难受,那不过是冉群瑶在他面前保持着自尊。高一民知道冉群瑶内心的痛苦有多深,说不定此时她正捂着被子在失声痛哭呢!万一冉群瑶急出病来,甚至想不开怎么办?高一民不敢把结果往深处想……
高一民的思绪渐渐沉浸在那些难忘的岁月里——
读小学的时候,冉群瑶和妹妹冉群芳每天上学放学都要路过高一民家,来来去去形影不离。无论在校内校外,高一民就像亲哥哥呵护着冉群瑶两姊妹。
记得五年级的一个下午,高一民值日打扫教室,冉群瑶叫妹妹跟着同学们先回家,她还要等一民哥。初春的雨天有些冷,冉群瑶和高一民戴着斗笠一路说说笑笑回家。
走到一个堰塘边,忽然一阵大风把冉群瑶的油纸斗笠吹下堰塘里。轻飘飘的油纸斗笠像一轮风车朝堰塘中间旋转,冉群瑶急得要哭。高一民急忙取下自己的箬叶壳斗笠盖在冉群瑶头上,一步跳下大胯深的水里,扑爬连天朝斗笠追过去。高一民抓住斗笠上得岸来,浑身流水,脸色铁青,一个劲地打牙磕。
雨越下越大,风越刮越急,两人走到路边一个打石场,急忙躲进一个石凹里避风躲雨。在狭窄的石凹里,冉群瑶紧挨着高一民,用少女的体温熨帖着浑身透湿的一民哥。高一民现在想起来,他们懵懵懂懂的初恋,也许就是在那个石凹里萌发的。
夏天,湾里绿茸茸的山坡到处生长着洁白的地泡。高一民和孩子们吃饱了地泡,横七竖八躺在草地上,仰望着蓝天白云,猜想山外的世界是什么样。想啊想啊,还是觉得山里比山外好,冉群瑶情不自禁地唱起了《山里的孩子心爱山》,大家都跟着唱了起来:
山里的孩子呀心爱山,
从小生长在佛陀观。
山里的泉水清又醇,
山里的果实肥又甜。
……
山里的孩子心爱山,
山里有我的好家园,
山上的花儿开不尽,
山里的歌儿唱不完。
记得老师刚教唱这支歌,高一民在放学路上就把原词“从小生长在山路边”改成了“从小生长在佛陀观”,冉群瑶和湾里的孩子们从小到大都喜欢这么唱。
这时,月光溜出了窗外。高一民望着繁星点点的夜空,满脑子涌出冉群瑶对他的好。还在上小学的时候,高一民家弟兄姊妹多,常常吃不饱饭。而冉群瑶家里只有她和冉群芳两姊妹。冉群瑶的父亲抗美援朝复员在镇粮管所上班,经常买些便宜碎米回家补充口粮。冉群瑶的母亲将碎米磨浆发酵做成粑粑,忙起来当做一家人的早餐。
有一天上学路上,冉群瑶突然喊道:“一民哥,你闭上眼睛,把手伸出来!”高一民不知何故,就老老实实闭上眼睛。冉群瑶把一个软乎乎的东西放到高一民的手心。高一民睁眼一看,是桐梓树叶包的粑粑,立刻就来了口水,撕开桐梓树叶一口咬了半边。看到高一民的吃相,冉群瑶咯咯咯地笑弯了腰。
“一民哥,你慢点吃,我这里还有呢!”冉群芳又从书包里摸出一个桐梓叶粑粑塞到高一民手上。一连吃了两个粑粑,高一民说他从没吃得这么饱,冉群瑶两姊妹心里好高兴。以后,差不多每天早上两姊妹都要在书包里藏个粑粑,对母亲说是带到学校吃,其实是给一民哥准备的。
在镇上读初中的那几年,高一民带的口粮除了洋芋红苕只有很少的大米。每个星期到校,冉群瑶都要把自己带的大米分一半给高一民,再把高一民的洋芋红苕分一半给自己。
到城里上高中凭票就餐。冉群瑶知道高一民的生活费很拮据,趁高一民不注意,经常给他的书包里塞些餐票。有一次高一民高烧不退,冉群瑶把他扶到医院检查,医生说是出血热需要住院治疗。县城离家很远,冉群瑶一时无法通知高一民家。她拿自己的生活费交了住院押金,还请假到医院护理高一民。
在学习上,两人互相鼓励,共同进步,学习成绩在班上一直名列前茅。在“文革”末期,他们向往上大学不过是一场梦。
全文篇幅较长,占用了老师周日休息时间,耗费了更多精力编发拙作,实在抱歉,问候老师,遥祝编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