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飞雪中的冰糖葫芦(散文)
一
舟浦是个青石板路悠长的古村落。
小时候,常见有各类行商挑着货担到村子里叫卖。有担肉的、担盐的、担糖的、担布的、担绡的、担鱼的、担药的,还有担猪肉和担豆腐卖的。大街小巷里,几乎每天都会看到他们招摇的身影和夸张的吆喝声——叮叮叮!咚咚咚!当当当!咣咣咣!“买肉哎!”“买绡哎!”“骨头水鞋牙膏壳,兑糖吃哎!”集市一样热闹。
那时候,年少的我对两种挑贩最感兴趣。一是担糖客。于我而言,麦芽糖的味道真是太有诱惑力了。二是担绡客。货笼盖一打开,里面的物品五花八门,琳琅满目。有胭脂、水粉、头梳、发夹、镜子、香皂、丝线、袜子、雪花膏……这些小商品是女人们的最爱,但凡听到卖绡鼓“叮叮咚咚”响起,担绡客就会被她们团团围住,成为花丛中的一片绿叶。
阿婆们来了,阿婶阿嫂们来了,阿姐阿妹们来了,阿猫阿狗们全来了。她们先是这看看,那摸摸,照照镜子,梳梳头发,接着便是问价砍价。
“雪花膏多少钱一瓶?”
“一角五分。”
“嗬!太贵了,便宜点。”
“好的,一角四分。”
“头发夹多少钱一枚?”
“一分两枚。”
“一分三枚好不好?”
“为了下次生意,我就放次血,好!”
然后,大家按各自所需,开买。年轻的姑娘买胭脂水粉雪花膏,当家的阿婶买针线,白发的阿婆也从牙缝里挤出两分钱,买了一盒红头火柴。
当年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然而,最难忘的,是飞雪中那一串像山里红一样的冰塘葫芦。
二
记得是八岁的冬天。一日,天空飘着白梅花一样的雪花,我与美人痣正在天井的腊梅花下堆雪人。
“叮叮咚!叮叮咚!”
忽然,门台外传来了一阵悦耳的货鼓儿声。紧接着,一个公鸡打鸣般嘹亮的吆喝声便飘入了我的耳朵——唉!冰糖葫芦哟,新蘸的。随之,一挑耀眼的糖担就映入了我的眼帘。
这是个我有生以来从未见识过的、独一无二的担糖客。三十出头,戴雷锋帽,穿着旧了的军大衣,身材矮小,面容削瘦,浓眉细眼,眼睛一眨一眨的,孙悟空一样透着精光。乍看他的外貌,会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林海雪原》的小炉匠栾平。很怪,其他挑贩大多都是来自瑞安和平阳一带的,操着一口浓浓的下路腔,而他却说的是普通话,而且非常标准。
他的挑子更特别。一挑担子分两头。前头是个木盘子,上面支着一个用竹片弯成的半圆形架子,架子上插着一串串算盘珠子似的东西。那东西红彤彤的,圆扁扁的,晶莹剔透,闪闪发光,像涂红了的小糖梨,像捺扁了大樱桃,我从没见过,煞是诱人。后头是一只大木箱,里面有火炉、铁锅、案板、刀铲和冰糖、红果等东西。怪哉?这是从哪冒出来的小神仙呀,稀奇了!
“唉——冰糖葫芦哟,新蘸的,又脆又甜的冰糖葫芦,大家快来买哟!”他把担子搁在老屋的中堂,拿下帽子,抖落一身雪花,扯开嗓子在不停地吆喝。很快,他就被人群包围了,像一只站在花草间学人说话的大鹦鹉。围在前面的都是我们这些小屁孩,我们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目不转睛地盯着冰糖葫芦浮想联翩。石鼓台的秧地鸭夹着火笼挤了进来。他瞪着三角眼,口里哈着白气,像红了眼的水牛般晃悠着脑袋,一声不吭的,径自从架子上拿了一串,张开老鸦嘴,毒蛇吞蛋似的咬下一个,“啧啧啧”地嚼了起来。
“唔!”顷后,秧地鸭唔了一声,睨着担糖客,座山雕审问栾平一样:“小个子,你是哪来的?瞧你长得像小炉匠似的,你是从威虎山下来的栾平吗?咋会做这玩艺?”
“大哥,我是北方人,前些年来温州当兵,摊上了一个渔家姑娘,就留下了。”担糖客精明,一眼就看出秧地鸭是个地头蛇,不敢向他要钱,一味的低头哈腰:“我一个北方人,在这边养家糊口的,见不得海水和风浪,又没有其他手艺,就会做个冰糖葫芦,今个儿初到贵地来,还请大哥多多捧场。”
秧地鸭滚了滚喉咙,又吞下一个,又拿了一串。这时,他开口了,像公鸭般叫道:“唉——这玩艺味道不错,大家快来买吧!”说罢,便扬长而去。
秧地鸭走了,担糖客没有拿到一分钱,白费了两串冰糖葫芦,这还不算,反而落下了一个栾平的绰号。
“栾平,这糖葫芦咋卖呀?”辣椒婶出来杀价了。
“六分钱一串,大嫂。”
“啧啧!太贵了,一串只有五个,卖五分吧。”
“好的。”
于是,买卖开始了。栾平做生意甚是灵活,有钱的用钱买,没钱的可以用白米、番薯丝、鸡蛋、塑料鞋、破皮鞋、废铜烂铁和鸡毛鸭毛来兑换。大家你一串,他一串的,未几,货架上就只剩下了两串。
三
那天,真不凑巧,母亲带着小姐姐走亲戚去了,父亲到山上割柴去了。家里只剩下我一人。
我到家里找了大半天,没找到一点值钱的东西。也怪平时自己的嘴太馋,把那些肉骨头、鸭毛鸡毛全拿来兑糖吃了。我来到谷仓,想拿番薯丝去兑,却见谷仓上了锁,米桶放在母亲的卧室里,也锁着,没招了。我只好空着双手,回到中堂等着,只愿美人痣能带来好消息。过了一会,美人痣回来了,手上也是空的,我一看,眼就黑了。也不能怪她,她家里的那些可以用来兑糖的东西,早就无私地奉献完了。无奈之下,我只好默默地站一旁,眼巴巴地看着人家的孩子在那大快朵颐,任凭口水在嘴巴里潮起潮落。
“小朋友,你想吃冰糖葫芦吗?想得话,你去找点东西来换呀。”栾平说。
我摇摇头:“叔叔,我去找了,没找到一点东西。”说罢,我的眼眶居然湿了。
栾平说:“你再去找找吧,随便去找些什么东西来。”
我一听,豹子一样跑到家中。一抬头,发现墙壁上挂着一双草鞋,是父亲昨夜新打的。我鬼迷心窍不计后果了,因为那冰糖葫芦实在是太具魔力了。我拿着草鞋,跑回中堂:“这可以吗?”栾平见了,咧嘴一笑:“行。”他正准备给我拿冰糖葫芦,不料就在此时,半路上却杀出了个程咬金。秧地鸭去而复返,同时还捎来了他的宝贝儿子鼻涕狗。秧地鸭故伎重演,不由分说的便把那两串冰糖葫芦全拿给了鼻涕狗。栾平颤抖了一下,欲言又止,秧地鸭朝他斜了一眼,拍拍屁股走人。
我看了,气得嘴唇发抖,泪珠“吧哒吧哒”地掉了下来。“小朋友,你家可有木炭?”栾平说。我点点头。他叹了一口气:“这样吧,你去拿些木炭来,我是当过兵的,你如果叫我一声解放军叔叔,我就给你现做一串,好吗?”我一听,这还不简单,立刻朝他喊道:“解放军叔叔好!”他听了,“叭”的一声,马上给我回了个军礼,笑了。
我从家里拎来木炭,叔叔从木箱里取出火炉和铁锅,开始为我做冰糖葫芦。依稀记得,好像制作的过程共分三步。首先是串果。他对我特好,竟拿出了九个红果子,一一串在竹签上。我问这是什么果子呀?他说是山楂,也叫山里红。接着是熬糖。炉火旺了之后,他往锅里倒入少许的清水,又放了几块冰糖,不停地用铜勺子搅拌着。约莫过了十分钟左右,锅里沸腾得厉害,糖水的颜色惭渐变成了浅浅的金黄色,像啤酒一样。这时,他拿起一根筷子,往锅里蘸了一下,嘿,糖水居然被拉出了丝来。他对我笑道:“糖熬好了。”然后便是蘸糖。他将锅拿斜了,把串儿放在锅里泛起的糖沫上轻轻转动了几下,一串冰糖葫芦就做成了。我激动得跳了起来。这串冰糖葫芦火红火红的,泛着紫色的光,香气扑鼻,比山里红还鲜艳。
他将串儿递给我,嘱咐我别急着吃,要待冷却了再吃。他说不然的话,会把我的口舌烫没了。我把草鞋递给他。他不要,拍拍我的脑瓜说:“小朋友,解放军叔叔是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说罢,便挑着担子离开了。我送他至门台外。我把热气腾腾的冰塘葫芦高高地举在飞雪中冷却。很快,冰糖葫芦就可以吃了,我咬了一口,妈耶!真是好吃呀!香香的,酸酸的,脆脆的,甜甜的!我心里甜美得无法形容,仿佛长了一棵芬芳的山里红。
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我感动得热泪盈眶。我举着冰糖葫芦,朝他高声呼喊:“叔叔,解放军叔叔!你下次一定要快点来啊!我等着你!”他没有回头,不知他听到了没有。眨眼间,他的身影就消失在漫天的大雪中,惟见青石板路上,留下了两行深深的脚印。
四
几度山花开,几度雪飞春。
从此以后,我在心里就惦记上冰糖葫芦了。我在家里积蓄了许多值钱的东西,天天在盼着他的出现。我等了一天又一天,等了一年又一年,可是他那嘹亮的吆喝再也没有传来。
长大后,我才知道,冰糖葫芦是流行于北方的传统小吃。它起源于宋代。《燕京岁时记》载:“冰糖葫芦,乃用竹签,贯以山里红、海堂果、葡萄、麻山药、核桃仁、豆沙等,蘸以冰糖,甜脆而凉……具有开胃、养颜、增智、消除疲劳、清热等作用。”
2009年秋,本县乡贤刘基的故事被改编成《权臣谋国·开国谋臣刘伯温》,上了央视的《百家讲坛》(讲解人为中国人民大学的毛佩琦教授)。我受县里指派,赴京城参与审稿。
在京期间,我抽空去逛胡同,路遇卖冰糖葫芦的,便买了一串。尝了一个,味道很是纯正,但无论细咀慢嚼,却再也品味不出当年那一串在飞雪中的冰糖葫芦的韵味了。
倒是那首在秋风中回荡的歌声让我陶醉——都说冰糖葫芦儿酸,酸里面它裹着甜。都说冰糖葫芦儿甜,可甜里面它透着那酸。糖葫芦儿好看它竹签儿穿,象征幸福和团圆。把幸福和团圆连成串,没有愁来没有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