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天里飞来了一群麻雀，落下来一只，又落下来一只，就都在路边的泥泞里跳起了雀步。我是从街头走到了街尾，又从街尾走到街头；看见了百无聊赖的便拾了石子去扔，麻雀就兀地溅成了点点飞泥，消隐在这淡天色里，留不下一点的痕迹。我驻足挢头看天半晌，楞磕磕的觉得似乎有什么事可想，一截子灰云飘来“扑嗒”两颗雨就打在了我两边的眼上，沿着鼻翅儿滚落下去像流出了两行清泪，顺手我扇了自己一个耳光：他妈的，原来是老鬼提醒我要记得今天去他的坟上！
　　 老鬼，就是张老鬼；先前玉瑱镇上的头号疯子，他死在了今天的日子，尔后这名号就冠在了我的头上。老鬼不该落魄到玉瑱镇的，我觉得他是一个艺术家，再不济也应该是一个顶好的民间艺人：他做的纸人个个栩栩如生，除了不会捯气儿，完全活生生的就是个人物了；竹篾条一经了他的手回环往复、层层笼络后，紧着糊上纸、上了色，一座座的青堂瓦舍、一匹匹的高头大马，石头的门墩、錾凿的瓦当、青砖砌的墙就都横亘于眼前了；有时候他心情好了，就不止这些：一株胖大的柳，柳下是一张八仙桌，八仙桌的石杌凳上坐着的是两个人；一个凝神沉思要在哪儿落下手中这颗棋子，一个笑脸盈盈却仄歪了头看那边桥上撑了花伞的女人；女人也带着笑意，看的却是湖里的风物；由着这三个神色最出色的人物，其他人物也顺沟拐渠地浮现在眼前了：八仙桌旁围住的姿态万方的看棋老少、不远处叫喊着“糖葫芦、糖葫芦咧！”的小贩、行色匆匆的路人、迈着八字脚的街溜子、阳婆下栽嘴儿的老头、挣命紧赶的挑夫……我简直佩服他了。
　　 我说：“老鬼，你愿意的话，你可以造出一座开封城的！那五米长的长画儿就可以被供在博物馆里，你造个五里长的开封城那还不够世上的人追捧的吗？”老鬼就笑了，继续倒腾他手里的竹篾说：“五里！你能的，你去造嘛；再说我老头逞啥能的，造出来也只有鬼去看——它们是爱看爱住的。”我就不说话了，我知道老鬼说的是实话，老鬼的开封城只有拿给死人去欣赏，况且他们的家属是不要开封城的：老鬼是镇上最好的扎纸匠，谁家死了人都要去找他给死人置办灵房、丫鬟。人们对他做的灵房无一不是啧啧称赞，唯独对他做的纸人颇为不满，理由是：人物太活且一个个笑容可掬，不符合丧礼的氛围；于是往后老鬼为丧葬做的纸人都只是马着一张苦脸，当真算得和死人一样了；可他们又有了新的不满，觉得纸人又太无生气了，直到老鬼往纸人的两颊都抹上了很不熨帖的腮红，他们才一咂嘴说：“欸！这就对了！”可是我并不喜欢这样的纸人，老鬼也不喜欢，死人也不喜欢；可惜只有我和死人喜欢，老鬼是成不了艺术家的，所以一辈子他就只能被拴在了玉瑱镇，做一个默默无闻的扎纸匠。
　　 老鬼说他做个扎纸匠已经很满足了，忙时给他们扎了无生气的纸人、瓦舍，闲下来就扎自己喜欢的活生生的人物和小城；有一次，他言语间可见遗憾地对我说：“长生，我是活不了几个年头了的。可怜我一辈子无儿无女，我在镇上和你最亲，我妄自称个大做你的长辈。我死后把一样东西交给你保存，你愿意的话我死后留下的一切财物都留给你了。”我说：“老鬼你说这做什么，你才六十还有好多年可活的。”看他仍然只是看我，可见是说掏心话了。我就接着说：“老鬼有什么事我尽管帮忙的，什么答不答应；我自己一个寡仔娃儿，得亏你留我做个帮手才有个住处，就算认了你做老汉也没有什么不对，只是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老鬼神色变得自得起来说：“开封城！”我即刻惊喜地说：“你把开封城造出来了？”老鬼就领我去他的房间看，果然一个宽纵各两米的城墙围着的小城就卧在眼前了；里面的人物瓦舍还不算很齐全，想来是还没有完善。不觉一声惊呼我竟发现了我，一座三进的四合院里，假山的前面我搂着一个女人，脸面还没有描出，似乎是在看环绕着假山的池里的金鱼。我问老鬼女人是谁，他笑笑说等描画出来了再给我一个惊喜。转眼时却又看见了老鬼：他站在一处阔地里，周边围了许多人，眼里都尽是敬叹和佩服；而他的脚底下又是一座小小城，一座一模一样的城的缩小版。再看，玉瑱镇里的许多人都有：远走的王二嬢和镇上的二狗子正在拜堂成婚，周边好不热闹；三婶死去的丈夫坐在一条杌子上，膝上是他三岁的儿子，三婶一边笑着看一边蹴着剥豆荚；贾老头骑马戴金地从路上过，好多人艳羡地看向他；朱家姑娘嫁给了城里读书的何家儿子；孤寡的张婆住进了三进的四合院……
　　 我说：“老鬼，你一定是个艺术家转世，可惜这世是块埋没了的金子！”老鬼笑着说：“我一辈子就活这个了，我死了它还留着，就好像我还活着一样。”老鬼的前世——那个艺术家——一定做了坏事，不然何以要老鬼用现世来偿还；老鬼一辈子什么大风大浪都经受住了，最后却竟疯圆在这个小小的玉瑱镇：老鬼的房间背后是一片土墹，除了闲得满天飞的一群小逛鬼，平日是少有人来的；可他们在土里疯跑的时候，偏巧就看见了老鬼房间的小城且看见了各自的父母模样的纸人；于是就蜂蛹着一家家的五马长枪地排说了小城和里面纸人的各种情状。老鬼回家时，屋外已经围满了人；他还没来得及问，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就謯娽着嗓子嚷了：“张老鬼，你怎么扎了我们的纸人；我们还没死的嘛，心就这么的毒？街坊邻里和你可没仇没怨哇！”人群就哄哄的了。老鬼知道怎么回事了，脸涨得通红，却一句解释的话也想不出来。人们又嚷着要进他的房间，他推搡不住，房间里就挤满了一窝蜂的人；他们看见小城先是一惊，再看人物都是自己又是一惊，又看其中还有死去的人物更是一惊继之就是无法遏制的愤怒了。“怎么还有死人？”谁高叫了一声。“呀，那是我的儿子，和活人一模一样！”一个妇人惊喜地说，伸手就去揞泪；但更多的是气愤地嚷叫：“纸人就算了，还与死人一起是要咒我们死吗？”“他妈的，晦气。”“呸！日弄鬼呢……”“砸了它！”“对对，砸了！”老鬼要拦，几个年轻的扯住他，说：“老鬼，你干啥！”他就只能目眦欲裂地看着了；最后的结果是：有人砸了、有人拿了、有人烧了，留了仄仄歪歪的城墙和满地的杂沓。
　　 “开封城”确是没有了；而它毁坏的过程里，老鬼只有瞪裂了一双老眼，张着嘴却再发不出丝毫声音。我回来的时候老鬼已经楞磕磕的了，瓷着眼像是在看墙，人却没了魂；我的眼像是被沸水烫了，红嘟噜的一股子泪就泉涌下来，一把刀提了我要去杀人呀！出了门，街道都在往起翘，人在上面跑，他们的嘴都大成了盆子，声音炸成了炮。我满街的追着，却只看见一张张拧龇的巨口了，突然它们合成了一个黑洞，天光就全被罩了；我在黑暗中不见一物，正小心着，脑后好像挨了一棍子，天就亮了起来；最后一眼：他们都嘻嘻地朝我笑。
　　 老鬼疯了，生命的最后一个月里，嘴里总是絮絮叨叨地说：“嘿嘿！看那！这城里全是鬼，做了住人的城，坐了一城的鬼……啊！一城的鬼！”他临死时躺在床上，久闭双眼突然睁开攥着我的手喊：“长生！长生！”我忙答应说：“在的，在的……”手更紧握了他。他双眼瓷瓷的望着屋顶说“长生，长生，你看那是什么？”手想抬却抬不起来，突然又急了：“长生快救火，城着火了，救火！”我慌口慌心的要想怎么办，老鬼一声长呼：“城！我的城！”就再没声响了，身子却软塌塌地平卧了。那一天，他们说看见了一匹狼站在镇上最高的崖头上对月嚎一夜，却不知道是我所变；倘不是灰云把圆月遮住，我变回了人，他们定要都给我开膛破肚的。
　　 我走到老鬼的坟上时，一只麻雀停在坟头上，滴溜着眼睛正四下里看；看到我一扑棱翅膀，竟飞到了我的头上，我伸手想去抓，它顺势又停在了我的手上。它像个好奇的小孩儿盯着我看，不时地转动着灵动的小脑袋，我想要抚摸它时，一抖翅膀它却飞向远天里了，手掌上却残留了一朵兰花；我放到鼻边闻了闻清香的，脑子里一个电闪，突然明白了老鬼的开封城然而实在为他感到悲哀：老鬼知道我心心念念的是进了城的兰香，所以搂着的女人要描画的就是兰香；二狗子想二嬢，他就给他做了二嬢；三婶的丈夫、贾老头的发阔、朱家姑娘的嫁人、王婆的四合院里的享福，还有他的小小城、小小城旁围着啧啧称赞的人……
　　  黄表纸烧起了一堆黄亮的光，一股子青烟端端而上，半空里拢聚了像是一座小城的模样，不知哪儿来的麻雀在烟上一旋，青天里一刺竟又不见了；一道子的冷风吹过，眼里是暖的，身体却忍不住地筛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