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摆渡】腊梅(散文)
一
北方的冬天,寒风凛冽,冷得彻骨;白雪皑皑,山上、树上、屋顶上都披上了银装,就连苍翠的松树也被大雪压着,只是它的脊梁挺得直直的。望向不远处,一株红梅花开了,她傲雪凌霜,耀眼夺目,给静谧洁白的世界增添了无限生机和色彩。
我不小心把脚崴了,正在家养伤,一只脚抬得高高的,手指却不停地敲着键盘,或许文字就是一个人最好的疗伤。
电话突然响了,“表妹,我查出了乳腺癌,我该怎么办?我的生命是不是从此变成了一条线段?”她一向说话干脆利落,连珠带炮似的。
我脑袋一懵,“什么?姐姐,你再说一遍”她再重复的时候,我的耳朵仿佛失聪了一样,眼泪像断线的珍珠坠落,喉咙如同被鱼翅卡住,哽咽起来。
我扭过脸去,看窗外那株腊梅树,树影卓立,枝叶料峭。目光渐渐被眼泪淹没,眼前浮现出一个满脸稚嫩,皮肤白皙,一双黑汪汪的大眼睛,睫毛浓密的像一把刷子的女人。她说话时嘴角上扬,总是牵着一缕笑意,眼珠子灵动活泼,滴溜溜转个不停,头也在不停地晃动。扎得很高的马尾辫摇动着,配上一根黑色的发带,像个调皮的小姑娘。
她就是我的表姐。
二
表姐出生在一个温暖的大家庭,自己长得乖巧伶俐,又被父母疼爱,尤其父亲特别宠爱她,总是给她扎两个辫子,一头乌黑光亮的头发上还有两根红绸子挽成的蝴蝶结,当她蹦蹦跳跳时,像两只蝴蝶在头上飞舞。七十年代,去一趟北京天安门广场是人生一大快事、罕事,甚至有人想都不敢想,但她的父亲带她去了,还在天安门前留了影。我看到那张照片时,羡慕极了。
表姐从小性情活泼,聪明好动,而且能歌善舞,还学习过京剧呢,学习也特别用功,由于父亲是供销社的职工,所以她考取了供销技校,学了会计,但毕业了却赶上不包分配,所以没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只好自己学了美发技术,在老家开了一家美发店。腊梅人勤快好客,又心灵手巧,每一个顾客都是带着满意的笑容离开美发店。生意虽然不错,但她似乎并不快乐。她的梦在远方。
故乡的那方沃土滋润着腊梅茁壮成长,她出落得亭亭玉立,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腊梅花。她又辗转去了大城市,开始了打工生涯,一开始在一家拉面馆,既当服务员又是收银员,她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从不出错,老板不停地点头称赞。记得我去师大读书时,一到星期天就去看她,顺便吃一碗香喷喷的兰州拉面,在那时,也算改善伙食了。
后来,表姐又去了工地当材料员,她小心翼翼地记着每立方沙子和木头,格外严格认真,得到老板的赏识。后来老板因赌钱,欠下别人一屁股债,撒手跑了,她的工资就这样白白被坑了。最后,她费尽周折终于找到老板,姐姐让我和她去要账,我其实只是一个陪衬罢了。她一会儿装出哭腔,一份很委屈的样子,一会儿又瞪大双眼,对老板指指点点。她还大声嚷道:“再不给,那就找个说理的地方去。”她软硬兼施,老板无奈,只得如数付了工资款。我和表姐心里偷偷地乐开了花。表姐说,她只是想吓唬一下,没想到还真成了,看来这人啊,还真不能软弱。其实,那时她自己根本不知道,哪里是说理的地方。
讨薪回来的路上,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洒在我和表姐的脸上,像两朵太阳花一样美丽动人。
表姐还在商场给温州商人卖过鞋,她吃苦耐劳,脑瓜子机灵,偷偷学到了从购货、选货到销售的经营套路,为自己后来经营卖鞋奠定了基础,积累了经验。那时,她一个人走南闯北去进货,精打细算,苦心经营,赚了一些钱。俗话说,人生是折腾出来的。有了钱后,她又开始筹划开宾馆。里里外外一个人,自己跑工商局办营业执照,去税务局交各种税费,还得和业务往来的部门周旋,几年下来,她练就了一副应付社会交往的好口才。
随着资金的积累,表姐在市中心买了几套房,其中有一套被开发商骗了几十万,她和我说这件事时,眼圈都红了,那可是她辛苦赚来的血汗钱,怎么能不心疼呢?但她眼里的锐气却丝毫不减。自己去法院打官司周旋,但一直都杳无音信。从那时起,表姐开始变得沉郁,眼神总是恍惚不定。
一天,在骑着小黄车去法院的路上,她突然被一辆车撞倒了,人飞出去二米多,头部撞到地面流出鲜血。当时执勤的交警拨打了120电话,她被及时送到医院,医生说幸亏送得及时,否则失血过多会有生命危险。后来等她痊愈了,去感谢那位交警,原来他是一位英俊潇洒的小伙子,名叫伟华。他们互相加了微信,一来二去,从陌生到熟稔成了好朋友。渐渐地,伟华一不执勤就去帮她料理宾馆,她也在寒风中为他送去热乎乎的饭菜,还为他买了腰部和腿部的御寒的羊绒护垫。那些日子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再加上她和伟华都喜欢写点文字,对文学的共同的爱好让他们越走越近,很快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那时,见了彼此的父母,也拍了结婚照,房子也装修一新,他们沉浸在幸福和对未来的憧憬中,等待携手步入婚姻的殿堂。
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伟华突然抑郁了,就想着要轻生,有时候还嫌她烦,出口大骂。她只好忍着,看着他心疼得掉眼泪。本来伟华一家就是福建人,后来他的父母硬生生地把他带回了老家,说要回老家治疗。临别之际,表姐红肿着眼睛告诉伟华她会等他,直到他痊愈。
生活以痛吻我,我会报之以歌。表姐没有沉溺在痛苦之中,而是依旧顽强地面对人生,自己的人生磨难和从文学中阅读的生命经历,让她坦然而勇敢地面对生活。那时,她读了许多书,也经常和我一起讨论,我发现,虽然她依旧摇着马尾辫说话,依旧一副小姑娘的样子,但眼神却更加明亮和笃定。最近几年,疫情一波接着一波,但冷清的生意都没能催垮她。她独自走过了经济萧条、无人问津的一段路,宾馆空置了多少间,一直在赔钱,她都挺直腰板坚持着,没有退缩和放弃,像一株腊梅,独伫冬季。现在,她的事业小有成就,在海南买了房,她打算再奋斗几年,去海南度假,带上父母亲颐养天年,给自己的人生也放个假。
一次洗澡时表姐忽然发现自己的右乳房有个小疙瘩,去医院检查,医生的话仿佛狠狠扇了她一记耳光,居然是可怕的乳腺癌。她无助、彷徨,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人生厄运。
于是,我接到了那个惊悚的电话。
三
其实,表姐是来和我商量的,而我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一时错愕。
表姐镇定地说,她决定还是去北京手术。她觉得我是最合适的陪同人选,一来和医生好沟通,二来又能照顾她。可是事与愿违,恰恰不凑巧,我在这个时候崴了脚不能行走。
寒风凛冽,表姐摇着马尾辫,独自登上了去北京的高铁。我坐在家里的窗前,仿佛看到当高铁钻进隧道,无边无际的黑暗便吞噬了她的肉体和灵魂。我落了泪。一个女人独自去北京的肿瘤医院就医,我能想象到她有多无助。
手术前,医生建议她再造乳房,毕竟,她还没有成家。她和我商量,虽然她觉得美是女人的天赋,但在健康面前还是逊色不少。我也觉得生命应该排在第一位,手术后恢复了身体,再造乳房,追求美丽也不迟。手术当天,表哥去了北京照顾她,也雇了护工,但我还是不放心,心一直高高地悬着。手术进行得比较顺利,终于等到她醒来,我焦急地和她视频。表姐的声音有些低沉,但依然干脆利落。她说,她相信医生的技术,也更相信自己的心态。说完,她给了我一个浅浅的笑意。
紧接着便是化疗,她的蛋白低,只能靠打蛋白针来增强,每次打完蛋白针,她说浑身无力,吃饭没有胃口,那种疼像刀割一样,刺骨锥心。化疗之后更是难受,食欲不振,慵懒无比。由于几次的化疗,药物产生的副作用,她的头发开始大把大把地脱落,视屏时,我在愕然间簌簌落泪。她的光秃秃的头顶像一座孤独的小山,那个乌黑透亮,摇曳不止的马尾辫呢?
怕表姐伤心,我就噙着眼泪说:“姐姐,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把窗帘当帷幕,你唱京剧‘包文拯铡赵王’,还有‘空城计’吗?”她咧嘴笑了说:“当然记得,小妹,要不要来一段?”接着,她就清了清嗓子唱道:“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的城外乱纷纷……”声音清脆婉转,京味十足,听着听着,我忍不住大声哭了出来。
表姐却笑了,说我没出息。她说,经历这场疾病,她似乎明白了更多的人生道理。她说她要换个活法,不再拼命去透支自己,夜晚熬夜,白天忙于生计,她要在之后的余生里静下心来,善待生命,学会爱自己,爱他人。她说话的时候,始终浅浅笑着。
正如麦家《人生海海》中所言: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看清了生活的真相,依然热爱生活。
由于右面的乳房被切除了,埋管只能在左面,所以就连拿个水壶也是特别费劲,幸好同病房的病友给予了帮助。再加上姐姐人缘好,大方乐观,病房里总是传出她银铃般的笑声。她拿一个小火锅,把内蒙的羊肉片放进去,搁些蔬菜,整个病房顿时羊肉飘香,暖意融融。
病友们一边吃着涮羊肉,一边说:“妹子,你说你这么开朗,打死我们也不相信你会得这个病?”表姐笑着说:“我也纳闷儿,它怎么偏偏喜欢上了我,我可不喜欢它呀。”说完撇了一下嘴:“来就来呗,接纳就是了。”众姊妹都被她感染了,都会意地点点头。
四
斯蒂芬·金在科幻小说《重生》里写道,重生带着前世的记忆,不是复活,而是新生。
历经磨难的人生,让表姐愈发热爱生命,尽管她还在与病魔搏斗的艰难过程中,但对她来说,笑靥可以战胜一切。或许,她就是一株腊梅,生来就是为了在冰天雪地里绽放生命,每一个冬季,是她生命的一次轮回,不是复活,而是新生。
对了,忘记交代了,表姐还有一个昵称,叫腊梅。她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腊月里出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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