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
　　 一九九八年那阵，大街上正流行着那英王菲的《相约一九九八》，于我而言，是“难忘一九九八”。
　　 春节过完不久，我所在的商贸公司从虹口区搬迁至宝山区。由于上班太远，单程骑助动车要近两个钟头，在老总委婉地提醒下，我觉得自己该重新找一份工作了。当时，还有点想不通，觉得老总在曲线辞退我，但觉得又不像，他给了我非常宽裕的时间。那时，人才市场方兴未艾，我的脑筋转弯慢，还没跟上节奏。
　　 还好，不久我就被一家生产电脑显示器的公司录用。本来我不在录取之列，不知什么原因，我已经从会议室出来准备骑车离去，又被一个匆匆赶下来的人叫了回去，当天竞聘的有三四十人，我最终被留下。被留下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花师傅，女同志，辽宁人；一个是小孙，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吉林人；加上我这个黑龙江人，辽吉黑，公司财务部聘用了“东三省”。人事经理说，考虑我们三人都是北方的，性格、习惯等相近，利于工作，一个多么让人庆幸和感动的理由。
　　 的确，我们三个人很投机。闲谈中了解到，花老师是离婚后带儿子来上海打拼的，勇气可嘉，儿子随她姓，工作之余，做兼职服装模特。小孙也来自单亲家庭，和同学一起住在群租房里。令我没想到的是，他吃素。问下来，原因是小时候跟母亲生活艰苦，很少吃肉，后来就习惯了，见到荤腥不反感但也不喜欢。工作上我们的确配合默契，三人有说有笑，挺开心的。但两个多月下来发现了问题，该公司管理混乱，效益一直不好，两个月没发工资了。这令我们尴尬，并且不能忍受，我们都是租房的，每月都在等“米”下锅。我爱人鞋厂歇业，当时还在家待岗。我果断决定，边讨工资边找工作，必须立刻离开这家公司。我找了两次老板，好像说了要请劳动仲裁之类的话，竟然收到了奇效。一个上午，财务总监叫我到办公室，把一打现金给了我，她千叮咛万嘱咐不许对任何人说，公司目前还没能力发放全部工资。我犹豫一下，同意了，并在一张有保证条款的条子上签了字。巧得很，拿到工资后不久，我就非常顺利地到另一家公司上班了。一天收到花老师的短信，大意是，问我工资拿到了吗？没拿到的话，我们就一起去找老板要。怎么跟她说呢，说出实情，我言而无信，不说实情，我愧对同事。于情于理，我是否应该只对真相负责。纠结了一会儿，我回复了她，模棱两可，说了句：你先去吧。以后的以后，我们再没联系。我很少撒谎，这是一个善意的谎言吗？外国人把善意的谎言叫whitelie，白色谎言，谎言，有白色这么纯洁吗？那时还年轻，如果换成现在，我可能不那样做。不知道花老师现在怎样，希望她生活如花，花开不败。
　　 我的新工作是在一家陶瓷公司做成本会计，说来有趣，这家公司我以前曾经通过了面试，因为是选外派员工，所以我婉拒了，这次是第二次，成本科招人，算是“回头客”，同事开玩笑说是“回锅肉”，我说，回锅肉才有味道呢。成本科位于生产车间二楼，正是初秋，楼下机声隆隆，楼上热气腾腾。刚进公司，还只是给老会计做助理，不算忙，中午抽空翻看了一本鸡汤书，我在“鸡汤”里捞肉吃，有一句话让我动心：人在职场，要进步，不能一味等待，有时要善于抓住机会，主动出击。正好，公司要推行标准成本管理，倪经理给我们发了一封邮件，叫我们讨论其中的内容。她负责成本科工作，我这次进来就是她最后敲定的。说实话，当时我的水平，还没有很好理解标准成本管理的实质，想当然地认为邮件中有一个公式存在错误，这正是表现的机会。突发奇想的是，我将邮件发给了财务总监，只是抄送了倪经理，言之凿凿，我极其认真地阐述了自己的观点。
　　 后面的结果可以想见了，总监每天收到那么多邮件，却偏偏认真看了我的邮件。正误他没表态，却表扬了我，并指示倪经理就此事再进一步确认下，换句话说，他因我的邮件也开始质疑倪经理邮件的内容了。在成本科晨会上，倪经理笑着说我以后给领导发邮件要慎重，最好发之前先给她看看。并说我的理解是不对的，为什么不对，她没展开。她说得够含蓄的，不知为什么，我当时就血脉偾张，有点冲动，觉得自尊心被水果刀划伤，立马回敬了她几句，怎么说的，记不清了，但当时我好像语气生硬，弄得气氛异常紧张。事后，同事老周问我，怎么那么大脾气，我才觉得刚才有些失态，悔之晚矣。但由于过分自信吧，我只是难受了几天，虽然见到倪经理有点不好意思，但嘴巴紧紧闭着。而倪经理仍向以往一样工作，每天笑呵呵的，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直到她离职。
　　 当然，后来我也去了新的公司。在财务管理工作中，随着经验的积累，有一天，突然彻悟了标准成本差异的计算含义，我猛然意识到，几年前的“邮件事件”中，我的表述确实是错误的，可在当时，这个错误竟然是我坚持骄傲的武器。我没敢去盥洗室照照镜子，看自己脸红没有。这或许就是成长的代价，只可惜，没有机会对倪经理当面说声“抱歉”了。
　　 有一天，以前的同事发给我一张照片，是陶瓷公司部分老员工聚会的合影，多年不见，大家都变了模样。在人群中，我找到了倪经理，她好像没变，依然笑容可掬。
　　
　　 ◎临别留言
　　 最近，翻看自己以前留下的一些工作资料，竟然翻到一篇我离职的临别赠言，写于2009年10月17日。读了之后，心情久久未能平静。
　　 大家好：
　　 春花秋月。在这月明风清的美好时节，我要和大家说：再见了！
　　 流年似水。转眼在汽车玻璃公司工作了五年多，今天要离开了，看着自己曾经工作的地方，漫步熟悉的厂房、如茵的草地，听着轰隆的机声以及同事们的笑语，不由心生缱绻。
　　 往事如烟。五年多的酸甜苦辣，成为我人生中又一笔财富，在此，我要感谢公司多年来对我的培养和磨练，感谢各位同仁对我的大力支持与帮助。在未来的日子里，我将把公司的优良品质和职业风范带到新的工作岗位中,我会继续关注汽玻公司，祝福汽玻，也祝福各位中秋快乐！健康平安！
　　 显然，这封邮件是我在老公司最后一天发出的，字里行间满含深情，每一句都是真情流露。五年，不算长，但也不算短，一生有几个五年？当然，我的离开是有原因的，其中也有不愉快的原因。我见过有很多员工，离职前和公司闹得不欢而散，个别的甚至打起了官司。但在留言中，我没有半句对公司的怨言，即使有伤，也让它结痂成花朵般的祝福。我对公司有过付出，但公司也反哺了我，有什么理由，我对它百般苛责呢。离职前就要到中秋了，我不知道那个中秋节的夜晚，厂区上空的月亮，是否感到了孤独？
　　 有意思的是，离职的时候，要填写离职流转单，我很顺利地走完了全部流程。走完流程，我反复地想，还有什么要上交？没了，如果今后接任者有什么问题，可以尽管问我，我的职业道德告诉我，尽自己所能，不管到了哪里，我都会耐心地回复。百密一疏，过了一段时间，老公司出纳小朱打我电话，说我忘记交办公室钥匙了，她们也是刚刚想起来。我一查看自己的钥匙，果然有一把。当时只交了门禁卡，却忘了这把应急钥匙。冥冥之中，没交钥匙，难道，哪一天自己还想悄悄回到老座位上坐坐吗？一千三百多天的工作日，我能随口叫出来好多员工的名字，每次去变电站查看用电情况，都要和两名电工聊上几分钟，我熟悉每一条生产线，喜欢看第一道工序的机械手，轻松抓取一大块玻璃放在输送带上。在地铁站出口，我见到了来取钥匙的小朱，几个月没见，她笑起来还是两个浅浅的酒窝。我们爽朗的笑声，被地铁的轰鸣一次次淹没。
　　 离职后，如留言所说，我一直关注老公司的发展。儿子毕业前夕，在找工作，一直没有适合的单位，我想到了老公司，翻了下手机，找到了一位老同事万的号码，他现在是车间里的一位生产经理。我犹豫了几分钟，一是我和他曾经有过许多交集，但有时沟通下来没有那么顺畅，当时感觉是，他总是站在生产的角度讲话，尤其是一些产品废品率高的问题，而我是搞成本的，显然就是一对矛盾，二是都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如果我的儿子加入老东家，算不算小马驹吃回头草？最后我还是拨通了电话，有时，撕去面具没那么难，只要点点手机上几个数字键。我委婉说明了自己的意思，他还是那么豪爽，问我“你儿子想来吗？想好了告诉我，我去人事部说。”哈，颇有点侠肝义胆的风度，我感动得放下电话前说了几个“谢谢”。原来，是自己太狭隘了。当然，后来儿子去了别的公司。令我伤感的是，一次在街上遇到老公司的同事，她是研发部的，和财务部毗邻。她告诉我，万经理这些年做的并不顺利，职务上也三起三落，现在好了，干的风生水起。可惜，一次出差烟台，突然病故了。我惊呆了！当年从外地来上海打拼的他，只有四十几岁，除了妻儿要照顾，还有老家的父母要靠他赡养呢。那晚，我梦见了他，他说了些什么，我没记住，我想说些什么，却一直没有说出来。
　　 巧合的是，儿子的一位同学现在我的老公司工作，小伙子发展得不错，已经是车间里一位主管了。从他这里得知，老公司还是很难，虽然员工待遇有所改善，但依然没有摆脱亏损的困境。想起这些，有时很想回公司看看，离我家只有二十分钟车程，但我就是鼓不起勇气。
　　 铁打的公司，流水的员工，有的来，有的走，企业关不上门的永远是人事部。离职，也是一种离别，不只是简单想象的你情我愿，不只是人事专员冷冰冰的面孔，也不只是一个个走远的寂寞的背影，在分手的时候，我们都说了“再见”。这里的很多人，可能今生我们不会再见面了，这种离别，其实是一种诀别。遗憾的是，却很少有人珍惜。我记得我离开公司那个午后，三点钟的阳光照在地板上，投映在落地玻璃窗上，走廊里很安静。关上财务部玻璃门的时候，我赶紧转过脸去，我的眼睛里含着泪。
　　 再回头看看我这篇临别留言，词句有点太华丽了，似乎不太适合我们这些搞技术的、做财务的。其实，在工厂里呆过就知道了，钢铁也柔情，数字也会难过。
　　
　　 ◎小陈的眼泪
　　 2011年，我刚到广西工作的时候，进财务部一看，顿时有点傻眼，屋子里齐刷刷坐着六位女孩子，年龄都在二十多岁、三十多岁不等。她们一起望向我，令我如芒在胸。据说，这里曾经有过一个男孩子，也算是我前任的前任，几年前离职去了广州。
　　 初来乍到，正值七月，适应几天当地的气候和公司环境之后，我给财务部开了会，算是烧的“夏天里的一把火”吧。内容无外乎是我刚来，希望大家多多支持，原来做的好的，我们发扬光大，做的不好的，要争取改进，我们是一个团队，大家要一起努力云云。
　　 会后，让我意外的是其中两个女同事没走，她们微笑着说找我谈点事情。这我求之不得，刚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最希望有员工主动跟自己交流，以便多掌握些情况。这些年走北闯南，我丝毫不担心“三个女人一台戏”，况且我眼前只是两个尚显稚嫩的女子。她们心直口快，开口直奔主题，是跟我说谈谈工资问题。这无疑将我一军，在企业里，领导最不喜欢和员工谈工资问题。听下来，她们反应，这么多年，他们负责结算的这块工资偏低，和繁重的工作量不配比，希望我这位新到任的财务经理能为她们争取下。说着说着，其中一个哭了，边哭边说自己的委屈。我不怕女人流泪，我告诉自己，心不能软，自己做不到的不能满口答应。镇静下来，我从几个方面解释了公司的目前难处，安抚了她们。当然，后来在薪资福利方面我确实做出了很多努力，赢得了她们的赞赏。后来每次提起这事，她们就会露出灿烂的笑容。
　　 她们不会想到，就是这晶莹、清澈的泪水，映照出我2010年的一件往事。那一年，我在上海西郊一家医疗器材厂有过短暂停留。老本行，做成本主管。
　　 深秋的一个早晨，我到车间去巡视，这是我的习惯，搞成本核算和控制，不熟悉生产情况是不行的。我最关心的还是中间库的情况，它关乎两个自制产品生产车间和两个装配车间，是半成品流动的中枢和纽带，负责自制产品以及装配车间半成品原料的供应，什么三通、调节夹、穿刺器、控制阀、漏斗、滴管等等，大大小小，长长短短，数不胜数。事务烦琐，进出频繁。
　　 医疗器械公司，卫生要求严格，每次进去都要花点时间换好防护服。当我换好防护服，乘电梯来到二楼的中间库，还像以往一样，我一眼就看到了中间库主管小陈，她站在电脑桌前，向我微笑地打招呼。她长得不算漂亮，但是那种看上去比较舒服的女人。她近四十岁，但看着比实际年龄年轻，安徽人。我进这家厂里不久，就知道她是一个工作认认真真勤勤恳恳的人，后来接触下来，果然如此。不论什么问题，包括一些疑难数据的提供，只要交给她，我话不用多，她肯定会很快就有回音。她语气温和，从来不强调客观原因，如果是她这里的错误，她还会勇于担当，并且自我检讨。不需多说，一个难得的好员工。年底前，公司评先进工作者，她光荣入选，为她高兴，她当之无愧。经了解，她在我们厂里已经工作多年了，可以说，对中间库这块的业务她最熟悉，进料、发料、盘点等，她轻车熟路，尤其对那些五花八门的规格型号、冗长的零件代码，她信口拈来。能做到这些，没有对本职工作的热爱是万万不能的。按常理，她属于资深员工了，有些事情可以安排其他人去做，但她每每身体力行，上报给财务的数据，每个数字她都认真审核校对；她还可以偷偷懒，歇一歇，没人会说什么，但每次见她，她都在库里忙着，要么盘点着什么，要么在电脑前整理着数据。前段时间，她的腰椎病犯得厉害，只能在老家休养。结果中间库变得有些乱，尽管我经常往库里跑，还是有些问题解决不了，我毕竟是个财务人员，对仓库、车间的情况做不到了如指掌。现在她拖着病体上班了，但人有些吃力，我经常看到她用手撑着腰，走路有时像在一步步在挪。我为她的坚持暗暗感动，也为她的身体状况担忧。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这次，她说着说着竟抹起了眼泪，按理，像她这样人到中年的年龄，经历了很多事，不会轻易流泪的，尤其在同事面前。原来，她听到了传闻，说她所负责的中间库要撤销了。我也是最近才听到这个消息，不敢断定，我只好跟她说，别想的太多，公司自有安排。我完全没有料到，她对自己工作多年的岗位竟如此留恋。一时，我有些不知所措，看着她哭，我的心里也五味杂陈，除了安慰再也说不出什么。其实，我是怕女人流泪的。
　　 我离开这家公司后不久，听说她的腰椎病又严重了，撑不下去，只好离职了。我不知道，腰椎疼的时候，她有没有哭，走出公司大门的时候，她有没有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