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我在路上徘徊(散文)
在我近七十年的生涯中,曾经两次走入生命中的低谷。
第一次是遭遇家庭变故,我还能忍得住。第二次是企业下岗。那时我已步入天命之年,像一个不谙水性的落水者,在布满泥沙的河里扑腾着,挣扎着。待几年后上岸,还仍然心存余悸。
再寻出路,一直是我坚守的信念。
一
那是一个阴郁的清晨,和往常一样,我推起自行车准备踏往上班的路。刚走出院子,就在蹬车的一刹那,脑子被雷击似的,猛然想起一件事来。心说,该死!昨天厂部已经下达通知到各车间及职能科室:鉴于企业目前面临经营不善、市场饱和、更新换代等诸多困境,现已无法维持正常生产,决定申请破产,等待改制。通知,也是由我在全科员工会上做了传达。偌大的事情竟然抛之脑后,莫非上班已成了生命中的一部分?我不禁为自己的健忘而暗自发笑。不过,我现在已真正成为一只离线漂泊的风筝。
一切变故,我只能笑着接受,无以排遣,无以牢骚,我只能以毫无意义的发笑,来面对我此时的处境。
眼前发生的一切在我看来并非偶然。前不久,我在厂长调度会上还听见厂领导在会上言语铿锵,信心满满:“……困难是暂时的,只要我们努力工作,坚定信念,实现年底扭亏为盈是大有希望的。”可现实情况是,生产急剧下滑,人心浮动,销售遭遇阻碍,员工工资已拖欠两个月未发放……作为中层管理者,已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那危如垒卵的局面!科室里的工作也是一团乱麻,工人们已不听指挥。我深知,目前的现状已不是个人意志所能扭转的,这也恰恰印证政治经济学的一条铁律: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我已准备好向厂领导提出辞职,没有想到该发生的竟然这么快就发生了。
我将自行车重新推回院子,见母亲正在院内的一块儿闲置的土地上翻土、做畦。此时已是暮春时节,应季的蔬菜已到了该下种的时候了。俗话说热土难离,我的母亲喜欢农村的环境,离不开世代居住的这块土地。为此,我推掉了工厂给我安排的宿舍,几十年一直往返于工厂和家中。
在房前屋后转了一圈儿,觉得无所适从。我踱出院外,漫无目的朝村北走去,没走出几米远,身后传来母亲的喊声:“天气不好,别走太远。”我没有停步,径直朝前走去。
我想跟母亲说什么,却嗫嚅着,不知要说什么,仿佛那一刻,一个字都会戳着我的心痛。不会走远的,眼前就这么大,我没有出路,我走不远,我在心中对母亲喋喋不休地说,我明白,母亲听不到,她的世界里依然还是昨天的样子,变化,她更接受不了的。
不走远,我能看见我想看见的吗?但一股莫名的火气,有爬上心头,差点冲出嘴巴。我没有说出口,但心已经回答了母亲,母亲不知我为何突然这样闲散起来,我也不想让她知道。多少困难,都需要自己承受了,没有理由让母亲难受。
二
我仰头看了一眼天,此时我的头顶上像一个巨型穹庐,笼盖在头上,几块积云散了又聚,聚了又散,神秘而诡异,宛如一幅巨大的超声波影像。此刻,我的内心也在翻卷,无法平静。我的工厂,那个曾经是我梦出发的地方,令我时刻牵肠挂肚。为之辛勤奋斗三十年的工厂,今天你是怎么了?当年那个激情燃烧的工厂,你还会回来吗?
那种依恋,马上变成了怀念,怀念的时候,一点怨言也没有,只有一切向好的期待,甚至所有的负面,在那一刻都变成了喜讯,工厂复活了,那些消息全都是假的,是子虚乌有,是无中生有……
记得我刚入厂时,正值那场惊世大灾难的第二年,企业正在抗灾复产。刚迈进工厂大门,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到处是忙碌的身影,那简易的厂房正在工人的手上一排排地挺立起来。这些曾被伟人高度赞扬的工友们,揩干眼角的泪水,把失去亲人的悲痛转换成工作中的巨大能量!他们如同赛道上的跑车,和时间在进行赛跑。我被他们如火的激情融化了,很快融入到了他们火热的工作中。这些年,工厂从一片废墟到简易厂房建成并恢复生产,以后又建成现代化工厂,企业生产达到鼎盛期。我也从初入厂时的学徒工成为今天的中层管理者。有时在厂里还经常碰到一些退休的老职工,他们牵挂工厂,回来看看,这里有着他们当年珍藏的记忆。
可今天我的工厂走到了尽头了吗?
不知不觉间,循着一条阡陌小路,竟已走到了村北的小河边。这条河床宽不过十几米,绕村蜿蜒而过的小河,嵌满了我童年的大部分记忆。彼时“落乎沂,风呼舞雲,咏而归”。那个时候的小河,宛如风姿卓约的少妇,两岸葱茏碧绿,小河与阳光嬉戏,水面上泛着金光。这些年我忙于工作,无暇欣赏小河的容貌,谁会想到,今天的小河竟成了眼前这幅模样:河水浑黄,酷似形容枯槁的老妪,由于天旱少雨,河里局部已断流,只有一条细细如小溪的水流在河里低洼处懒懒地蠕动着,也印证着小河整体的气脉尚存。岸边似曾相识的老柳,全然失去了当年的气色。我的小河,难道你也衰老了么?
不知什么时候,天上开始垂下雨丝。那柔柔的、长长的雨丝濡湿了我的脸颊。好雨!我双手合十,仰望天空,任由连绵不断的雨滴在脸上垂落,又急不可耐的滚落到身上……雨越来越大了。我叹息一声:老天啊,你知道庄户人家的苦而降下悲悯,你何时来拯救我们这些以机器为伍的工人?
三
淋一场透雨,我病倒了,高烧39度。在炕上烧得迷迷糊糊的两天,让我又重温儿时里病的感觉。小时候我的身体,如同一株又黄又弱的秧苗,饱尝了被病毒入侵后患病的感觉。那发烧时阵阵袭来的幻觉,如动画一般任意夸张着眼中的视物,偶尔稍寐,又是噩梦连连。这一次,我恍惚间自己在一条崎岖的小路上飞跑,而后追逐着面目狰狞的怪物。我大步如飞,却如影视剧中的慢镜头,越是用力,越是难达目的。眼看被后面追上,眼前却是深不见底的壕堑……醒后,发现身下的被褥已洇湿了大半。
多年后,每每忆起当年大病初愈后的经历,我都会陷入沉思。莫非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不然怎么会想到那样的办法?显见人的想象力之超凡!我在穷尽的一切可能的办法之后,毅然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重新启用理发的技艺。说起理发,这倒真的称得上自己身上的特长。已记不清师从何人,在入厂后的三十年里,一直用业余时间为工友修饰着头发。我劳累着,也享受着辛苦后的愉悦。看着与我朝夕相处的工友们,带着满足又投入到工作中,还能解决燃眉之急,我的心便生出几分自豪.现在依然让他发挥作用,何乐不为?想到此,我为自己的“灵感”而庆幸。
但是这个计划的实施,却有着颇多的滑稽色彩。用什么方式呢?经营理发店么?在当时想都不敢想,口袋里连每月的生活开销都难以满足,更何况还要供女儿上高中住宿的花费。去村府前的小广场,那里四通八达,聚集的人多,一天下来,估计理个十个八个不是问题。不行!村里乡亲们都知道我在厂里的角色,如此一来,该是多么尴尬的事啊。那怎么办?咦,有了!去集市。我又为自己的灵感一现而击掌。说干就干。我选好一个集市,距家有十里路。这天,我备好工具,找来一块包装箱纸片,用毛笔端正地写上“理发”二字,又找了一张四腿木凳,在自行车后架绑好后,就向着集市进发。
说到这个计划的滑稽,是指多年以后的回味。当时虽说信心十足,但内心总是有一种羞怯感。这让我在以后的回味中想起一个角色——塞万提斯笔下的唐吉诃德。所不同的是,唐氏冲击大风车是带着勇敢者的自豪,我向集市进发却是怀着自卑和胆怯。
我骑着自行车,心里惴惴不安,唯恐碰见熟人。还好,一路顺利,到达集市。面对那一片黑压压的人群,我不敢妄入。在集市的一角,找了一处相对清静之处。这里只有几个陌生的摊贩,来往光顾的人也不多。在一棵大柳树的一侧,我停住脚。树的另一侧是一个卖废旧物品的摊位。支起自行车,卸下凳子。把写有字的纸牌斜靠在自行车后架上。把理发工具袋挂在车子的手把上。一切放置好,我退置一旁,距车子三米远的地方,静候来客。我环视一下四周,发现一旁卖杂物摊主——一个中年男人眼里投射出诧异的目光。我把头上的帽子向下拉了拉,别过脸去。
当这个计划开始实施时,我确实信心满满。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满满的信心像气球一样被泄着。直到已近中午,偌大的市场上只剩有三三两两数人时,这个气球差不多完全泄尽了!我知道,这个计划算是以失败告终。整个上午,除了一人上前睃视了两眼,再无问津之人。我虽说没有唐吉诃德的狼狈惨象,但内心却如同遭受到钝器撞击……
我的路在哪儿呢?
不可能一次就找到了我的人生第二条路,寻找,并不诗意,狼狈,只有自己知道,但我坚信,此时的狼狈一定是将来的插曲,我相信“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境界一定会在我的面前出现。
在沼泽里,是没有路的,只有泥淖。不管怎样,我没有站在泥淖里等待救援。这条路,没有方向,多么永远,多么迷茫。可我毕竟做出一次试探性的努力。
我徘徊着,我毕竟在路上,在路上寻寻觅觅。
下岗潮,是时代的产物,许多人因下岗,生活一度陷入低谷,而改变了命运。也有许多人因下岗重塑人生,而实现了自己人生价值。情感真挚,内容丰富。好文,向郑老师学习!遥握秋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