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学刚毕业，我就考进这家集团公司，做财务。这正合我意，我学的是会计。
　　 带我熟悉业务的师傅是一个老头，说他是老头也许有点过分，因为他还不到退休年龄，但我觉得他比我已经退休的父亲年龄还要大，头发白的比我父亲还要多。师傅身材矮胖，讲话慢条斯理，走路一腿一脚，一看就是一个稳稳当当的忠厚人，适合做会计。不过，我又觉得他已经不适合做现代会计了，因为他已经老眼昏花，满身疲态，没有了青年人的朝气，怎能与时俱进呢？
　　 师傅指着几个大柜子，示意我打开看看。我走过去，打开，哦，满是账本。师傅显然是想让我先熟悉公司的财务状况。虽然不情愿，可我只能遵命，一头扎进这些陈年旧账里，自公司成立之始的账目看起，一页一页地翻，一本一本地读。两个星期之后，陈旧的翻完了，师傅没有让我喘口气，就要我看近年来的账目，有纸质的和电子的两个版本，师傅要我不仅看纸质的，还要看电子的。我天天沉浸在账目的汪洋大海里，搞得头晕目眩。我没想到做会计是这样的枯燥无味，寂寞无聊，我像是被绑架了，没了人身自由。疲惫不堪的我面无笑色，哀怨连连，后悔来这家公司，时时刻刻都想放弃，只是眼下找工作不容易，我才屈就在此。看着眼前这个既严厉又邋遢的师傅，哀怨之外，又平添了几多愤然和蔑视，心绪更坏了。
　　 不苟言笑的师傅几乎不抬头看我，只埋头工作，可他头顶上像长了眼睛，竟完全通晓我此时此刻倦怠和焦躁的心情，说放我到楼下的草坪里散散步。
　　 我像是囚徒放风一样，得以短暂地走出牢房，出来呼吸一会儿新鲜空气。我在草坪上走了几圈之后，腰酸背痛缓解了，倦涩的眼皮也慢慢能抬起来了。
　　 回到办公室，看着白发苍苍的师傅还埋在账目里，满脸凝重，像一尊石佛。我惊叹师傅聚精会神的同时，更哀叹起自己来，也许三十年后的我就是他现在的模样——沉闷、古板、木讷、无聊、沧桑、孤寂、可怜、猥琐。我开始怀疑自己当初的选择，不禁感慨：做会计也许是自寻烦恼？
　　 在师傅不苟言笑的严格督导下，我下了很大的力气，最终快速高效地阅完那些账目，我没有被账目的汪洋大海淹死，渡到了胜利的彼岸。哦，我快速、全面而深入地了解到这家公司的财务运行状况，我敢保证，我现在成了这家公司的半个财务“专家”。不过，有师傅在，我不敢自诩是一个“专家”。
　　 师傅终于抬头看看我，脸上掠过一丝微笑，接着又面无表情地对我说，你可以独立工作了。
　　 我出师啦！逃出这个猥琐老头的魔掌，我感觉天更蔚蓝了。
　　
　　 二
　　 师傅对公司的财务了如指掌，有人询问他问题，他常常不需要查底单，许多数据随口应答。
　　 看着业务如此精熟的他，我又庆幸自己遇到一个好师傅，我如果能达到他的水平，在这个竞争越来越激烈的世界上就不愁没事做，没饭吃。
　　 老板交给我的第一个任务是写一份关于公司第一季度的财务分析报告。我当然不费吹灰之力完成了。在报告的后面，我还斗胆提出了的财务管理中的弊端和革除弊端的措施。因为我有了前面的那些“积淀”，所以我的斗胆是有扎实根据的，没有丝毫的妄言。
　　 有一天老板单独约见我。我这才感觉自己原来的冒失，以为那份画蛇添足的报告不合老板的心意，老板可能要对我这个愣头青发怒了。惴惴不安的我去到他的办公室，门口两个护卫分列两边，秘书在老板面前垂手伺立。这架势让我拘谨不已，我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也垂手立正。
　　 老板放下手中的报告——正是我写的，看了我一眼，满脸疑惑地问，这是你独立完成的？
　　 我小声说，是。
　　 他嗯一声，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肩膀。
　　 秘书走过来，把惊出一身冷汗的我带了出去。
　　 那以后，我除去完成财务科分配给我的任务之外，会时不时地接到老板单独交给我的额外任务。我不敢怠慢，必须在完成本职工作之后加班加点，在老板所要求的时间范围内保质保量地完成任务。老板没有再找我去他的办公室，我每次完成的任务都由秘书转交，效果如何不得而知。我也总惴惴不安地想，哪一天老板会再单独约我去，把账本狠狠地摔在我脸上，暴跳如雷地训诫道，画蛇添足，一派胡言！
　　 不过，这样的情景一直没有出现，但我的担忧却与日俱增。
　　 老板有一天来财务科视察，他细致入微地翻看我做的纸质账目，甚而还上我的电脑查看一番，而对别人的查看很少，即使查看也只是走马观花。不过，我的电脑里没有任何游戏，存留的都是财务资料。我是一个很纯粹的会计，就像我的师傅一样。不过，我还是惊出一身冷汗，觉得老板是针对我搞突袭，这魔鬼般的老板一定是对我画蛇添足的财务报告不满意，我今后凡事都要小心翼翼了。
　　 老板走了，坐在我对面的师傅抬头看看我，似乎又微笑了一下。唉，他这是幸灾乐祸啊，真是一个令我厌恶的瘪三！
　　 一年下来，我觉得公司里无论给我什么财务工作我都能保质保量地做好，准确无误，驾轻就熟，甚而游刃有余。闲暇时，我还能看点专业书，丰富自己。让我惊奇的是，对面的师傅也准备一本书，在工作间隙孜孜不倦地翻看，有时还在书上写点什么。呀，这老头还在寻求进步？看着他那沧桑的脸，我莫名其妙地想到了“枯木逢春吐新芽”来。
　　 第三年，师傅退休了，老板把他的工作转给了我，我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可老板还时不时地给我“开小灶”——让我做一些急需的特殊账目。所以我常常加班加点，没日没夜，但依然得一份工资。
　　 我累得头昏脑胀，腰酸背痛。可我在老板面前，还是要抖擞精神，显得思维敏锐，显得热爱这个公司给我的这份工作。如今，许多人在背后都是昏昏欲睡的懒散样子，可一见到老板便神情专注起来，像满血复活了。这样的两面人让我十分反感，可现在的我咋也有点两面性了呢？
　　 我真想辞职。如果辞职了，像我这样既有学历，又有经验，还勤勤恳恳的人，到哪不是高工资呢？何必吊死在这棵让我精疲力尽的歪树上呢？
　　 在我辞职的情绪越来越浓的时候，年终，我获得了本年度“优秀员工”荣誉。这荣誉在财务科是唯一的，许多人投来艳羡的眼光。我猛然觉得这荣誉是沉甸甸的，过去流淌的那些涔涔汗水不是酸臭的而是芳香的，吊在这棵歪树上也还是有意义的。
　　 我便打消了辞职的念头，又如饥似渴地工作了。
　　 有一天，老板来视察财务科，他没有发表讲话，只是沉稳地走了一圈。但要离开的时候对我说了一句话，每周做一个简报，分析收支状况。
　　 啊，这又给我加了一项工作。等老板走远了，同事们开始向我嘻笑，我的脸长得像苦瓜，那“优秀员工”的荣誉感大幅度降低了。
　　 我一个人干仨人的活，可谓满负荷，我的时间是以分钟来安排的，上厕所都是小跑的。嗐，这个老板真厉害，他这是要榨干我所有的时间和精力吗？
　　 我又觉得老板像魔鬼，于是又想辞职了。
　　 正当我辞职的意念越来越强烈的时候，老板的秘书来财务科宣布任命状——我被提拔为财务科副科长。据消息灵通人士说，我是集团公司几十个科室中最年轻的副科长。那些师兄和师姐，都投来羡慕的眼光，我也陡然觉得自己满身焕发出熠熠荣光。
　　 不论正副，年纪轻轻的我也是一个“长”了，辞职的念头又消退了，还是全力以赴地工作着，不是加班，就是走在加班的路上，加班成了我生活的常态。
　　 这几年，家里人很少见到我，亲朋好友更是见不到我，同学约我聚会，我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失信于他们。现在，他们也就不再约我了，我被他们踢出了朋友圈。
　　 有人给我说对象，我也一拖再拖，不能再拖的时候，就给介绍人一个面子，勉强见对象一面，可和人家女孩子基本无话可说，因为我脑子里总是盘旋着处理不完的纷繁账目。分别后，我再也没有时间和心思约见女孩，最后的结局当然不言而喻。
　　 有一次，愤怒的姐姐冲到我办公室，揪住我去相亲。看着气势汹汹的姐姐，我举手投降，成了她的俘虏，不得不临时请假，在她的押解下走出办公室。可是，匆忙上阵的我因为晕晕乎乎、心不在焉，而被女孩婉拒。不过，这正合我意，心里一下子轻松了许多，没有了对不起该女孩的愧疚感。姐姐气得几个月没理会我，我呢，图得安静，更不愿也不敢主动联系姐姐。
　　 我的许多同学结婚了，他们的孩子都在茁壮成长。
　　 夜深人静时，一个人睡在床上，我才重新找回自我，不禁感慨：我这是在燃烧自己的青春，老板是在榨取我用青春为他创造的带血的剩余价值啊。
　　 看透了魔鬼般的老板，疲惫不堪的我又想辞职了。
　　 又到年终，我的奖金翻了番！那金灿灿的奖金配得上我的工作，或者说我的工作也只能得那些奖金，和周围的企业横纵比较，我清楚自己不吃亏——噢，老板似乎有点良心。我思忖，若跳槽到其他公司也未必能有这样的收入，再说了，哪山老虎不吃人呢？
　　 我看着对面空着的座位，又想到如石佛般的师傅，便打消了辞职的念头，默默地一心一意地扑在工作上了。
　　 我无暇花钱，便把奖金发给姐姐保管。姐姐高兴起来，又理会我了，虽然还常常骂我，可那骂声柔和多了，再也没有咬牙切齿的愤愤然了。
　　
　　 三
　　 年后，我被调岗，去了物流公司，当副经理，与财务科副科长的级别差不多，算平调吧。不过，物流公司没有正经理，我这个副经理行使着正经理的职权，算是被提拔吧。
　　 不过，我不是搞物流的，对这次调动十分不满，这显然是给我出了一个不小的难题。再者，大家都知道这个公司被前几任经理搞得七零八落，是一个烂摊子，谁见了都头痛。唉，老板也许是看我年轻好欺负吧。
　　 心烦意乱的我硬着头皮去上班。当看到稀里哗啦的物流公司时，我一面马不停蹄地整理着烂摊子，一面辞职的想法又重上心头。
　　 没几天，老板竟然主动找我喝茶。干啥？我陡然紧张起来。我们喝茶的时候，老板很少说话，我更是很少说话，老板满脸严肃，致我浑身拘谨，茶没喝几口，竟热出一身汗来。平时，被老板约喝茶的人不是大客户，就是集团里的大经理，或者政府官员，哪能轮上我呀。所以我忐忑的同时，瞬间也觉得无上光荣和激动。还没喝完，老板的秘书过来，说有人找。我的额头上已经热气蒸腾，听说老板要走，我才稍稍有点轻松。但他马上就要走了，竟没说找我何事，这令稍稍有点轻松的我再次坠入惴惴不安之中。
　　 他起身之后，只冲我微微一笑。
　　 唉，我读不透老板的笑，不过，我知道那笑不是讳莫如深的，更不是狡黠奸诈的，而是真诚的，因为那笑自然、轻松、坦荡。
　　 所以我赶紧回敬老板一个坚定的点头——我决定留在这个破破烂烂的物流公司，干上一阵子，以不辜负那杯热茶、那个微笑。
　　 我深入解剖物流公司：财务混乱，机构臃肿，职工懒散，人心惶惶，物资匮乏，设备陈旧，浪费严重，效益低下，等等。
　　 唉，这地方像个五脏六腑都病入膏肓的垂死之人。
　　 从哪里收拾这个烂摊子呢？我苦恼着，也思索着。渐渐地，我明白了做任何事都要先树人，就像师傅当年训练我一样，所以我应该从锤炼人开始。
　　 我首先摸清管理人员的情况，根据每个人的特点重新安排工作，界定好工作的职责和范围，定出奖惩制度，严明纪律。当然，我也以身作则，冲锋陷阵在前。对个别不服从的，我晓之以理，努力争取；对不可理喻的，我敢于动用制度惩处。这样刚性地工作，当然会惹来诸多麻烦。
　　 保安队长老黄，是本地人，有不规行为，被我调岗之后，怀恨在心，在背后怂恿他人袭击我。可是，鼻青眼紫的我在第二天继续上班，继续推进我的工作。老黄的淫威没有吓倒理直气壮的我，他自己的气势却泯灭了大半，见到我竟然低下了头。
　　 卫生班长秋大姐，人高马大，嗓门洪亮，可干工作粗心马虎，拖拖拉拉，我把她的职位立马撸掉了。她气势汹汹地冲到我的办公室，扭住我不放，啐了我一脸，挠得我头脸都是血印子。可我毅然不改决定，她几次三番地闹，也没官复原职，最后不得不服从安排。
　　 集团总部当然很快就知道我的“胡作非为”，可我得到了老板的支持，任何告我状的人都没有取得他们想要驱逐我的结果。
　　 接着，我摸排职工的情况，逐一排查，因材分工。实在不能工作的就被安排在刚成立的后勤保障部，给他们简单易行的活干，让每个人都有事做，都有饭吃。
　　 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我的肌肤又受损多次，我的内心当然也愤然多次。可是，喝过老板热茶的我明白既来之，则干之，既干之，则成之，绝不能退回财务科，前面就是刀山火海，咱也要走一遭，认怂已无可能。
　　 每天晚上我都精疲力尽，每天早晨我又勇往直前，一个个肠梗阻被理顺了，三个月后公司步入正规，年终全面扭亏。
　　 嗨，性格有点内向且懦弱的我撑过来了！
　　 可我又想到了辞职。因为每一项革新都历尽艰辛，年纪轻轻的我三个月苍老了也许有十岁。我难道正走在师傅的沧桑之路上？这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