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乡村的路灯(散文 )
小时候,由于听多了长辈们说的鬼故事,天一黑,我就手忙脚乱地进屋,关门,非急事绝不外出。
有一年腊月底的某晚,全家都沉浸在蒸年糕的欢乐气氛里。突然,父亲朝我努一下嘴,慢悠悠地丢过来一句话:水缸没水了。你去提一桶。
听到这话,十岁不到的我立即头皮发麻,脖颈直冒凉气。然而,据说鬼也有软肋,怕人大声说话。我还是咬牙拎起半人高的木制提桶,走出屋门,一边扯嗓子大声喊着歌,“太阳光金亮亮,雄鸡唱三唱。花儿醒来了,鸟儿忙梳妆……”一边鼓足勇气踏进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里,顺着菜园篱笆边约三十来米的土路,往南踽踽独行。
阴沉沉的天空黑如锅底,沉重地扣在我的头上。间或有微弱的星光穿过云层,向我投来可怜的一瞥。周围落尽树叶的老杨树,在寒风的调戏下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走到土路尽头,右转十来米,就是一条南北向的排水沟。沟边挖了几个能下到沟底的脚窝,水面上横着一座小水桥。
暮春时分,我经常坐在水桥上,适意地把赤脚伸进水里,打量着排水沟两边茂密的芦苇丛。顺手摘几片青翠修长的芦叶,做成一只只带棚的小船,逐一放到水面上,目送着它们被微风或流水推向远方。然后再折几片稍嫩的芦叶,裹卷成一只哨子,塞进嘴里,荒腔野调地瞎吹一通。然而,这等浪漫情景只能发生在白天。一到天黑,我就不敢靠近水边。外公一直说水里有落水鬼,谁敢担保这条排水沟里没有落水鬼呢?
可我那晚必须完成取水任务,只好硬着头皮,哆嗦着两腿下沟。站到了水桥上,立即神经质地抬头望了望沟西的大田。正对着水桥的地头上趴着一个高耸的大坟包,坟包上方有一棵虬枝交错的柏树。那坟包和树,离我也就四五米。那坟包此时在我心里骤然涨大,如巨兽般悄无声息地蹲在那。再顺着排水沟往南一瞥往北一瞅,窄窄的河道里涌动着一阵又一阵的黑暗,好像有什么东西正贴着水面向我悄悄逼近。
我不敢多看,弯下腰,将提桶快速沉到水里,然后单手一使劲拎上来,蹬着脚窝将水桶拎到岸上。离开了沟边,我的胆子也大了些。由于人小桶大,我歪着弱小的身子,单手提桶,走几步就得停下,双手交替着拎桶。才走了几步,我背后突然爆出“呱”地一声大叫,随之是翅膀急剧煽动的声音,似乎有只怪鸟正从柏树中向我飞扑而来。我顿时吓得毛骨悚然,几乎失手丢了提桶。急中生智,将右胳膊伸进提桶攀,左手搭牢右手,挽着提桶。使出吃奶力气,乱喊一气,左摇右晃,跌跌撞撞,发足狂奔,终于撞开屋门,连人带桶一齐滚进了屋内。
父亲从我手里接过提桶,看到桶里只有半桶水。正要责备我几句,可当他看到我因惊吓而睁大的眼睛,以及被水浇湿的棉裤脚棉鞋,啧了下嘴,怜悯地说:下次去提水,把洋灯带上,照路,这样你就不怕黑了。
虽然由四块玻璃组成的洋灯能照亮前方一小片的路,但至少减轻了黑暗强加给我的恐惧感。然而点洋灯必须加煤油,为了省下这笔煤油钱,老妈规定,家里非不得已是不许点洋灯的。于是我希望,如果今后再在夜里去沟里打水,最好选在皓月当空的时候。
那时,我的小脑瓜里根本没有路灯这个概念。
1965年秋季,我考进了崇西中学初中班。很多离校远的男女同学纷纷住校,而我家离学校就一里地,只能走读。
那时我已情窦初开,对班上好几位女生心生好感。为了能多看她们一眼,我巴不得星期天也去上课。转而羡慕起那些住校的男同学,晚上能在灯火通明的教室里上夜自修。
有一天我问班主任蔡老师,我这个走读生能不能参加班里夜自修?蔡老师哪知道我醉翁之意不在酒,想当然地认为我想提高学习成绩,当即一口答应。
然而,上完夜自习,男女住校生热闹地说笑着,三五成群地向集体宿舍走去。而我,则独自走出校门,在浓厚的夜色里,沿着公路摸黑回家。
白天,公路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颇为热闹。可一到晚上,尤其是冬夜,大多数人吃过晚饭后很快就入睡了。到了夜里七八点,公路上就鲜有车辆行人经过。尽管公路南边紧挨着一家又一家农舍,可那些人家全都关门闭户,看不到一线灯光,也听不到半句人声。尤其可疑的是每家房后都有大片竹林,公路边安着低矮茅房。那竹林和茅房全窝在寂静的黑暗里,似乎正在合谋如何恫吓我。公路北边与之平行的白米沙河,从春天起就长满了随风摇曳的芦苇丛和茭白棵。夏夜,我在河边走时,经常听到有东西“噗通、噗通”地跳进水里的声音。冬季里被寒风扫过的干枯茭白丛里,总会发出一些可疑的声响来。
那年我才十三岁,孤独地走在充满未知危险的公路上,思维空前亢奋。小时候听过的鬼怪故事,这时如小电影般在脑海里转个不停。我故作镇静,先是目不斜视,耳不旁听,低着头一味疾走。走了一段路,还是无法排遣对夜的恐惧,干脆大声吼起新学的歌,“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一边摁住书包,一路狂奔。直到跨进我家的院子,才长舒一口气,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然而,那短短的一里地,我饱尝了先惊后怕的精神折磨,连滚带爬的肉体劳累,这样的经历尝一次就够了。于是,我在黑暗面前彻底缴械,打消了夜自修课上偷看女同学的热情,再也不去夜自修了。
那时,我已经从画报上看到了路灯的图片,心想,如果在公路边每隔一定距离装盏路灯,使夜行人不至于摸黑赶路,使附近的孩子们欢聚在路灯下玩一会游戏,那是多美好的场景呀。而我,必定每晚都去参加夜自修,然后怀着愉悦的心情,在明亮灯光里泰然回家。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当我进入大城市后,立即被密如繁星的路灯所震撼。入夜,每个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不停地交替闪烁。望不到尽头的路灯,把附近的街道、商店照得一片通明。所有居民区、工人新村、商业区里的路灯,彻夜长明。
走在这些明亮的灯光下,我从没感到过害怕。甚至怀疑我曾经对黑夜的恐惧,是否存在过。
唉,故乡的夜晚,何时也能在路灯的交相辉映下明亮起来呢?
退休后,我离开城市,回到了熟悉的故乡。
刚开始那几年,确实有点不习惯。除了打麻将,村里几乎没有其它娱乐,村民还是习惯早睡。寂静的夜色中,我仰头看,月明如水,云飘似絮,流萤点点,树梢憧憧;伫足阶前,侧耳听,清风拂林,飞鸟夜啼,夏蛙争鸣,秋虫低吟。确有世外桃源之感,然而太过冷清了。
我想,如果村里也装上路灯,乡村的夜晚,能否热闹起来?
没过几年,建设美丽乡村的春风吹到了我的家乡,由政府出资,先是提倡农民在房外建化粪池,家里装抽水马桶,拆除、填埋严重影响公共卫生的茅房和露天粪池。接着实施道路硬化,将水泥路铺设到家家户户的院门口,方便村民出入。但我还是渴望政府能将太阳能路灯送进村庄。
大概是五年前的春天吧,我在北方过完年回江南,一进村里,立即被布满村里主干道上的太阳能灯吸引住了。呀!故乡的夜晚终于从黑暗里解放出来了。
那天,我早早吃完晚饭,趁着晚霞的余晖在村道上来回散步,准备迎接我心心挂念的乡村路灯。突然,我感觉眼前窜过一道电闪,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置身于身边的太阳能灯光里了。我来不及为身边的路灯准备酝酿几句感叹词,那村路上一盏接一盏的路灯如同节日里炸开的焰火,划开蒙蒙的夜色,调皮地互相追逐着,一路向西狂奔,然后消失在远方浓密的行道树丛中。回过身,东边一长串的路灯早已大放光明,将村路两旁鳞次栉比的农家小楼,清晰地呈现出来。
我终于盼到了路灯下乡的盛况。于是,每晚六七点,华灯初上时分,我就走出院子,走到与河并行的村路上,期望着能与成群结队散步的村民会面,如果遇到熟悉的,能热情地打个招呼,或者请对方停下脚步,彼此闲聊一会。倘若能看到走在爷爷奶奶前面欢蹦乱跳的孩童们,无疑是乡村生活的最大亮点。
然而,我深深地失望了。故乡的中青年人,因生计问题,纷纷涌进大都市工作、定居,或打工。他们的子女也随着父母进城读书,融进了大城市。于是,我的故乡不可避免地进入老龄化社会。每当晚霞满天时,确实能看到镇上居民和本村老年村民三五成群地沿着村路作绕河散步锻炼。一旦天黑,在灿烂的路灯下,除了骑着电动车急匆匆赶路的行人外,村路上几乎看不到闲人,更没有我想象中聚集在明亮的路灯下热情聊天的人群。各条村道上的路灯,静静地矗立在河道边,村路旁,寂寞,冷清地放着无人欣赏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