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舟浦蜂事(散文)
一
舟浦的清明日。我遇到了回乡上坟的山兔子。
山兔子少我一岁。肥头大耳,油光发亮,大腹便便,像长了一个大冬瓜,仿佛随时都可以产下一个大胖小子似的。早些年,他在德国的慕尼黑开酒楼,后来回国在北京做生意,娶了个印法混血儿为妻。据说他发了,我看是真的,瞧他那大熊猫似的身材,都发过火了。他穿着一身光鲜昂贵的名牌,正皱着眉头,盘在美人靠上不停地按揉着膝关节。
“哥,你也来上坟了。”看到我,他把双脚放回于地,想和我拥抱,又嫌大肚子碍事,便改为了握手。他说:“哥,多年不见了,中午咱们到镇上找个地方好好聚聚。”
“小兔子,你咋变成大熊猫了呢,刚才你要是不叫我,我还真认不出来了。”他苦笑一下,朝我摊摊手,耸耸肩。我看他一直皱着眉,膝关节弯着,很痛苦的样子。便问:“小兔子,你的膝盖咋了?”
他叹了口气:“别提了,哥,我爸的风疼病遗传到我身上来了,国内外的医院都看了,什么药都吃了,什么法子都用尽了,就是不见好。”
遗传性风湿关节炎是一种顽疾。我一同事就深受其害,每周都要往大医院跑,他对我说过,那种疼痛和骚痒,是生不如生的感觉。于是我想,上苍是公平的,它往往给人打开了财富之门,同时就会关上健康之窗,这就叫万物平衡法则。
“跟我走吧,到豺狗家去,咱们三兄弟好好聚聚。”我说着,便不由分说地拽着他往豺狗家走去。
豺狗住在路廊槛上首,是前几年新建的一座乡间小别墅。房前有紫藤小院,院外是青石板路。路下淌着柳溪水,淙淙潺潺的,是京城女在浔阳江头夜弹琵琶的韵致。溪坎上,李花白白,桃花灼灼,一株垂柳兀自横斜,仙女曳裙侍立在水面上一样。屋后有一个偌大的菜园,篱笆小筑,菜花烂漫,彩蝶翩跹,野蜂飞舞。
这些年,山在发,地在发,一切都在发,豺狗也发了。
从路廊槛到豺狗家,是一段很短的路。但山兔子一挪一拐的,走起来甚是艰难,仿佛在攀登珠玛朗穆似的。小时候,他不是这样的。两条鹭鸶腿,身轻如燕,是全校的飞毛腿,运动会上,跑得比山兔子还快。真想不到,命运是如此的捉弄人,往日的山兔子如今变成了蹒跚的企鹅,让人感慨了。
二
三月的菜园,菜花开得正闹,五彩缤纷一片。墙坎上,摆有五个木制的蜂桶。蜂群像云朵一样,在上空飞舞放歌,嗡嗡嗡,嗡嗡嗡。
山兔子伸首一望,立即像触电般把头缩了回来。豺狗看到,哈哈大笑:“山兔子,你咋怕蜂呢?这土蜂又不蜇人,有啥好怕的。”
山兔子赤着脸说:“我小时候被野蜂蛰怕了,现在就是听不得这嗡嗡声,一听到蜂鸣,脑袋就会炸。”
我听了,感到很奇怪。以前,他是那么喜欢野蜂,这是咋了?
我们开始吃鸭喝酒。鸭是养了五年的老鸭娘,白茅根汤炖的。酒是陈了三年的缸面清,醇香扑鼻。我和豺狗举起杯。
山兔子说:“给我来杯白开水吧。”
豺狗说:“这咋行,咱们三个碰在一起,咋能不喝酒呢?”
山兔子说:“我不是不想喝,而是没命喝啊,风痛。”
“风痛你早说啊。”豺狗说着,到酒窖端了一碗酒出来,递给山兔子:“我这酒,专治风痛的,你只要坚持喝一个月,我保证你又成为一只又蹦又跳的山兔子。”
山兔子犹豫。
那酒,色泽茶黄,一端出来,酒汗就爬上了碗壁,不知豺狗是用什么秘药泡的。山兔子端着酒杯,用鼻子闻了闻,又放下。
豺狗说:“你有啥不放心的呢,难道我还骗你不成!”
“小兔子,你就喝杯试试吧,万一有效呢。”我说。
山免子心动了:“好吧,我反正是一只死猫了,今天就当活猫医一次。”他先是咪了一小口,接着就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咂舌道:“真是好酒,有点力头,很醇,入口软绵绵的。”
“这酒是用啥药泡的?”他问。豺狗说是秘方,保密。山兔子说:“你就不要给我打埋伏了,快告诉我。”豺狗笑而不语,继续卖关子。
山兔子真的急了:“快说呀,我给你一万元咋样,只要你告诉我配方。”
豺狗哼哼道:“一万咋够,给十万吧。”
山兔子说:“行,十万就十万。如果真能治好我的病,别是十万了,我给你五十万都行。”
接下去,意外发生了。豺狗凑上前,对山兔子耳语了一下。想不到,山兔子一听,顿时就起了剧烈的化学反应。他的脸色瞬间发白,像一根弹簧在凳子上弹起,骂了声“该死的豺狗”,便踉跄至洗手间呕吐,哇哇哇,哇哇哇。
“豺狗,这是咋的了?”我急着问。
豺狗赤着脸说:“他不是急着要知道配方吗,我告诉他了,想不到他的反应这么大,真是见鬼了。”
我问:“你这酒到底是用什么样泡的?”豺狗把脑袋凑了过来,对我耳语了一番。我一听,忍俊不禁:“豺狗,你也真是的,你咋不事先告诉他呢?你确实该死。”
豺狗给山兔子喝的酒,是用活的大猫蜂(即虎头蜂,舟浦人称老虎为大猫、虎头蜂为大猫蜂)和见火就燃的老酒汗泡的。此酒有清热解毒、祛风通络、治疮消肿之功效,对风湿痹痛、风湿瘙痒、痈肿疮毒有治疗作用。豺狗这坛药酒,已陈了十几年,对一般人来说,这是一杯难求的神酒。然而,对于山兔子来说,情况就不一样了。
山兔子“哇啦哇啦”地在洗手间吐了好一阵,才捂着肚子出来。还好,他没动手,只是笑着骂豺狗:“豺狗!你他妈的太缺德了,你怎么让我喝这酒呢,你他妈的是想要我死吗?”
豺狗哑了。
三
思绪飞向了那个远去的年代。
我们三个人,是穿着开裆裤一起长大的铁杆发小。三人之中,山兔子的遭遇是不幸的。他十一岁那年,他父亲大彪叔的风湿疾病越来越严重了,干不了活长期卧在家里哼哼唧唧,脾气又急又暴,像大猫蜂一样,开口就骂,逢人便蛰,落了个大猫蜂的绰号。
山兔子是个大孝子。他经常被父亲打得鼻青脸肿,涕泪横流,却从不怨恨。他说,其实他父亲的心眼并不还,只是被病魔折磨得实在受不了,脾气才变坏了。
以往,我们几乎是天天黏在一起的。或一起去拔兔草,或一起去采蘑菇,或一起去摘野果。那年春天,他像一只受伤的小鸟突然从我们身边飞走了,成了一只可怜的孤雁。直到有一天,我才发现,原来他是兀自迷上野蜂了。
那是三月间的一个日子,田野上的油菜花开了,黄灿灿的,像一幅金色的油画。我到山上去拔兔草,在路过那片开满油菜花的田野时,看到山兔子正在那捕野蜂。他一手拎着一个竹片扎圆口的青蛙袋,一手拿着一个小网兜,在油菜花丛中追着野蜂跑。我朝他喊道:“山兔子,你在干嘛呢?”他跑到我身边,满头大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说:“我在捉野蜂呢。”他告诉我,有人告诉他,用野蜂泡酒喝,可治他父亲的病。我说:“野蜂会蛰人的,你不怕吗?”他噙着泪水说:“不怕,只要是能治好父亲的病,让蜂蛰几下算不了什么。”
过了几天,我在杉树坦脚又碰到了他。他捂着脸,躺在地上嚎啕大哭。我问他咋了?他说他被大猫蜂蛰了,很疼。我细一瞧,还真是。他的额头被大猫蜂蛰了一下,凸起了一个老大的肿块,像未红的桃子一样。他哭着对我说,他捉了很多野蜂回家,他的大猫蜂父亲看了,说他捉的土蜂,是不能泡酒的,要泡酒,得用大猫蜂,所以他就到杉树坦找大猫蜂来了。他在树林里找啊找啊,终于在一棵橡树上发现了一个大猫蜂的老巢,不曾想,未等他动手,就被蜂蛰了。
事后,我把此事告诉了豺狗。豺狗说,就他山兔子也敢打大猫蜂的主意,他除非是不要命了。我说你行吗?豺狗说我当然行了,我是谁啊。豺狗的话我信。他不上学,从小就在山上放牛牧羊,是旷野的主人。我们读书,他读的是大自然,山野里那些事,几乎是没有什么东西他搞不定的。我说你会帮他吗?他说当然了,谁叫咱们是好兄弟呢。
次日上午,我们便到杉树坦去了。按照山兔子所指的方位,我们很快就来到了蜂巢的附近。豺狗突然停下了脚步。他朝空中一只嗡嗡嗡的野蜂搭帘一望,说:“山兔子,你小子根本就没把敌情侦察清楚。”山兔子说咋的了?豺狗说:“这是马蜂,不是大猫蜂。”我们问马蜂和大猫蜂有何不同?他头一荡,就又向我们显摆他的满腹野才了。
他说:“野蜂一共有三种。那些在油菜花上飞的,是土蜂。土蜂像念经的和尚,整天在那嗡嗡嗡,念来念去一个调,它只会采蜜,蜇人不是很痛。他指着眼前一只在天空巡逻的野蜂说:那只蜂叫马蜂,它的个子比土蜂要长,腰细细的,它的刺比孙悟空的金箍棒还厉害,蛰人辣椒皇痛。你们千万不要惹。”
我和山兔子异口同声道:“大猫蜂呢?”
“大猫蜂长着太猫头,大猫斑,像大猫一样。”豺狗掠把汗,一脸得意地说:“告诉你们一个秘密,马蜂的窠是挂在树杆上和屋檐下的,像布袋一样。大猫蜂的窠是造在地下的,迷宫一样。”
当时,我听了对豺狗佩服得五体投地。现在想起,我认为豺狗可实不亏是旷野的主人,他当时的所说都是对的,只是不够全面而已。据权威研究表明:蜂——属节肢动物门,与蚂蚁同属膜翅目。目前已知的就有10万余种,估计至少在25万种以上。舟浦人所说的大猫蜂就是虎头蜂,而虎头蜂又有黄腰虎头蜂、黑腹虎头蜂、黄脚虎头蜂之分。
不过,于豺狗这个目不识丁的人而言,能够在小小年纪就对野蜂有如此的认知,真个是相当不容易了。
四
我至今也忘不了那次跟豺狗到杉树坦去捅马蜂窝的情景。
那个马蜂窝很大,像一个灰色的大冬瓜,挂在一棵橡树的树杆上,离地面约有三米高。当我们走到距它二十步开外的地方,豺狗朝我们嘘了一声,说:“你俩看一眼得了,瞧见了吗,那些在空中飞的,就是马蜂的巡逻兵,它们很鬼的,一旦发现我们要袭击它们的老巢,它们立即就会向我们发起攻击的。你们撤吧,让我一个人动手。记住,一定要要撤到百米之外。”
说罢,豺狗就开始武装自己,戴上箬笠,穿上蓑衣、高筒雨鞋。他见我们走远了,便套上面罩,像鬼子一样,悄悄地朝马蜂窝摸了过去。以下的场景,就是我的想象了——豺狗来到树下,举起钩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刀就把马蜂窝劈了下来。马蜂窝炸了,轰的一声,一团马蜂像飞机一样,呼啸着朝豺狗俯冲了下来。豺狗不慌不乱,拿起大布袋,把马蜂窝一古脑的拢到布袋里,拎起就走人……
豺狗把马蜂窝送给了山兔子。那些被逮捕的马蜂,活生生地被大彪叔泡了酒。他还从蜂窝里掏出了一盆黄白色的蜂籽,用油炸了,下酒。从此,山兔子就可以独立作战了。一旦有空,他就往山林里走,去寻找马蜂窝和大猫蜂的巢。遗憾的是,他的一番孝心枉费了,大彪叔喝了一坛又一坛用酒精兑水泡的蜂药酒,病情却并不见好。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不喝蜂药酒了,竟喝下了一整瓶的敌敌畏,提早结束了痛苦人生……
想起这些不堪的往事,不禁让人泪湿襟。山兔子的眼红了,泪水盈盈的。我对他说:“小兔子,不要多想了,咱们久别重逢,开心点哈,你现在的生意怎么样?”他说:“生意还好,也不差钱。”我说那就好。他叹道:“好什么呀,现实是我又步入了我爸的后尘,天天吃药,定期往医院跑,可这该死的病就是好不了。”豺狗说:“山兔子,你就听我一句,我这酒治风湿痛真的是很灵的,你就试试吧。”我推波助澜道:“小兔子,要不咱们就双管齐下,你呐,一方面继续接受医院的治疗,同时辅以豺狗的蜂药酒,说不定真的会有奇迹诞生呢。”
山兔子听了,欲言又止。过了一会,他说:“谢谢你们,只是对野蜂,我心里真的有阴影,一看到它们,我就会想起我爸,我爸当年喝了那么多的蜂药酒,不是也没用嘛。”豺狗说:“你爸那酒能跟我的比吗?我这可是正宗的老酒汗,正宗的大猫蜂,你是不是当年被蜂蜇怕了?”
一语点醒梦中人。听了豺狗的话,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我暗自琢磨着,山兔子本是一个心地非常善良的人,也许他真正的心理障碍不是在酒,而是缘于当年他捕杀了太多的野蜂,心结尚未解开呢。我说:“小兔子,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对不起那些野蜂呀?”他听了,浑身一震,说:“是的,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心事?不瞒你说,到现在我在梦里还梦见那些野蜂,它们成群结队地飞来蛰我,梦一醒,风痛就特别厉害。”
我说:“你这心病,我有药可治。”他眼睛一亮,问:“咋治?”我说:“你去养蜂吧,好好地伺奉它们。”他听了,陷入了久久的沉思。过了许久,他说:“我看这是一个好办法。”他看看我,又看看豺狗:“你们说这样行不行,我出一百万,在村里设一个养蜂基金,请乡亲们替我养,可否?”终于云开雾散了。我鼓掌道:“完全可以,一万个可以!此举既可了却你的心病,又可以帮助乡亲们致富,我给你点一万个大赞!”豺狗把三只酒杯斟满了大猫蜂酒,哈哈大笑道:“太好啦!咱三兄弟走一个!”
我们把满满的酒干了。这酒,确实是好酒,至醇,至暖,绵绵的,回味长长的。三杯下肚,人已微醺。
我走到小院,放眼远望,恍惚之间,一幅醉人的画面呈现在我的眼前——是大美的春天,故乡舟浦,满山的山花开了,遍野的油菜花开了,花海的上空,一群又一群的野蜂,像彩云一样,在阳光里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