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还是那个梦。这个梦已经记不起多少次在我的熟睡里活跃。我的初中语文老师，女，不高不矮的个子，不胖不瘦的体型，方脸盘儿，留两条短辫儿。细一看，白皙的脸上有几点雀斑，长得还算秀气。走起路来，稍微有点外八字。梦里的她，总是站在讲台上，微笑着给我们上课。那是一九七七年，我上初中一年级时，她接任了我们的语文课。说实在的，一开始，我对她的印象不是很好。那时候，她都过三十了，还没处上对象。私下，同学们风言风语地议论，大意都在说她和某个老师有“作风”问题。真的假的吧，也弄得满城风雨。可我的语文老师好像对此不予理会，倒是把心思全都用在了教学上。
　　 有一回，我借了别人一本小说。一次语文课上，我拿书包做掩护，偷偷看了起来。我正看得上瘾，一点儿没察觉，她已经到了我跟前，着实把我吓了一跳。只见她面沉如水，严厉地让我站起来。我红着脸胆怯地站了起来，心想这下完了。果然，老师二话没说，没收了我的书。
　　 好长一段时间，我的语文老师也不还我的书，也不找我，好像没这回事一样。书的主人一遍遍催我，我也是干着急，没有一点办法。时间越长，我对语文老师的憎恨越深。心想，我这是借人家的，你可倒好，把我挂起来了。难道你还打算占为己有吗？
　　 终于有一天，我的语文老师把我叫到了她的办公室。出乎我的意料，她一反常态地笑吟吟地让我坐下。等我战战兢兢地坐到椅子上，她马上从书柜里拿出来没收我的那本书，依然微笑着说：“这本《红旗谱》很好看，我刚看完。你一定没看完，我耽误你看了。”我心想，我说这么长时间你不还我，原来你先睹为快了。接着，老师又说：“你喜欢读课外书，这是一个好习惯，可你不能在课堂上看啊！上课时就应该认真听讲。你完全可以利用业余时间多读一些文学名著。”老师还说，“你也可以边写边看，每读完一本，你是怎么领会的，有什么感受，试着写写心得体会，巩固和加深记忆，这样不是更好吗？”
　　 “还有，爱读书的人都有一定的潜质，你要养成平时记日记的习惯，就写发生在你身边的人或事，随意地写，看到什么写什么。不需要太长，把一天中有兴趣的事完整地记录下来就行，切记要真实，不要生编硬套。我查了一下，这本书的作者梁斌就是咱们保定蠡县人，他亲自参加过当年的保定二师学潮，才写得那么真实、生动。这样写下去，日久天长，你也会尝到好处的。看书，不要只看个花红热闹。”
　　 老师说着，把书递给了我。我接过书一看，原来没包书皮的《红旗谱》，老师用旧报纸整整齐齐地包好了。她再一次和蔼地问我：“我说的你能明白吗？”我的脑子里很乱，但也听了个大概，我支吾着回答说：“能明白。”
　　 说来也怪，从那次以后，在老师面前，我逐渐丢掉了羞怯。没事的时候，一次次往老师的办公室跑。看得出来，老师也非常喜欢我这个爱读课外书的毛头小子。我从老师那里借阅了不少小说看，现在能想起来的有《闪闪的红星》《新来的小石柱》《战地红缨》《青春之歌》《堰塞游击队》《万山红遍》以及《白洋淀纪事》等等。
　　 按照老师的要求，我还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有一次，我到石亭公社所在地看了回电视。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放映的是李维康的京剧《蝶恋花》。我被杨开慧追求真理，视死如归的不凡气概和人格魅力深深感动了，并把我的真实感受记述了下来。
　　 没想到的是，老师在看了我的日记后，很是赞赏。第二天，她把我的日记念给了全班同学。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我第一次感到了脸上有光，感到了骄傲和甜蜜。从此，我爱上了写作文。
　　 但有一回，我挨了老师狠狠一顿批，老师还用语文书使劲抡了我。原来，我们的语文课本里有一篇是从老舍的《骆驼祥子》里摘录下来的《在烈日和暴雨下》。文中，老舍把暴雨来临前的燥热的夏天，以及祥子在烈日下和暴雨中拉车的痛苦，描写得很精彩，不少真实的细节为文章增了辉又添了彩。老师限我们三天把几个重点自然段落全部背下来，她要一个一个检查。三天的期限很快到了，那天下午的语文课上，班里的同学们基本上都背会了，就连平时语文成绩不好，最讨厌上语文课的刘文军都磕磕巴巴地背下来了，唯独我一个字背不出来。
　　 老师气大了，她把我叫到了她的办公室。开始，她涨红着脸，一句话不说，那个狠劲儿都让人觉得害怕。后来，她的眼睛直逼着我，我都感到打冷战。
　　 她问：“说说，你到底怎么回事？！”我知道我错了，低着头一语不发。一连问了好几遍，见我仍然不说话，猛然，老师把手里的语文书朝着我的头上使劲一下子打了过来。书掉到了地上，老师再一次捡起来，又打了过来。这样打了三次，老师才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不停地数落起来：“同学们都知道你是我重点培养的学生，也都知道你的作文最好，我老给你开小灶。这次就连刘文军那样的同学都背下来了，就你背不上来，你这是在打我的脸！你当着我背吧，背不出就别想回家！”
　　 在这样的老师面前，我哪里背得下去？眼看着外面的天越来越黑了，老师丝毫没有放我走的意思，一直恨恨地盯着我。见我无动于衷，老师又抄起了桌子上的书，劈头打了过来。这时候，房门开了，我的母亲推门进来了。不但老师感到惊讶，我也感到出乎意料。见老师在打我，红肿着眼和嘶哑着声音的母亲立刻对老师说：“老师，求求你别打了。你不知道，他的爷爷前天夜里因为脑溢血突然走了，这孩子和他爷爷最有感情。从小，我们顾不上，是他爷爷奶奶一手把他带大的……”
　　 说到这里，母亲已经泣不成声了。我的委屈的眼泪也一下子冲出了眼眶，一个劲儿地往下滴落。瞬间，当我的语文老师忽然明白了怎么回事后，她惊呆了。约摸有十几秒钟，她才从呆愣中缓过神来。知道错怪了我，她赶忙上前一步，紧紧地摇着我的手，一再重复一句话：“你怎么早不说呀！”说着，说着，我看到，老师的眼里也闪起了泪花……
　　 时间是最好的证明。后来我们才知道，那些泼在老师身上的脏水，完全是捕风捉影。那个处在舆论漩涡里的男老师，因为受不了流言的构陷，早就主动申请调离了学校。
　　 时间过得好快，一晃四十多年过去了。那年初中毕业以后，同学们都劳燕分飞，各奔了东西。我也再没见到过我的老师。
　　 我常常一个人，呆呆地凝望着像火一样簇拥的晚霞惊艳了半个天空，静静地谛视着一轮金黄的月亮慢慢地爬上天衢。这样清净的时候，我总是会想起我的老师，四十多年未曾谋面，我想我的老师也七十有余了吧！
　　 我的初中语文老师——我的启蒙老师——我的郭洪云老师！您在哪儿啊？您还好吗？您最器重的学生想您啊……
　　
　　 于2022年9月4日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