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奔跑的影子(散文)
疫情,就这样没来由地进入生活。
三年时光里,有过三次被封在家的经历,一次叫封城,一次叫隔离,这一次就干脆是静态管理。不管怎样称呼,都是让你安静地呆在家里,允许透过窗口的低矮位置,以躺平的姿态,看白天如何融入黑夜,看黑夜怎样重返白日。区别是这次似乎能够让人平淡地接受着现实,疫情到来前几小时,得知消息的城市人群,终于有机会背着、拎着、抱着他们能够找到的所有食物,像面对世界的末日,惶恐不安、无可奈何,却又顺理成章。
崩塌的灾难面前,再无丁点的理由去考虑保持尊严和矜持,活着便成为人的第一需要。雪崩之下,谁都是一条奔跑的影子。我也成为其中一条普通的影子,不知方向地逃避着什么,又无所依靠地畏惧着什么。
凌晨过后,才爬上博格达雪峰的晨光,露出第一缕金色的初曦,将明亮的阳光诗意地洒满了这座城市。街道上蚁虫般四处奔跑的人潮,如同一股股强大的洪流杂乱地涌来流去,出入在每家超市和菜店门前。我也是蚁群里一粒忙碌而疲惫的蚁虫,满眼迷惑地出入在所有出售食物菜蔬的场所,置身在挤得不能再挤的人群里,用力地张着大嘴喘粗气。即将进入全城静默的状态下,侥幸的我才终于放下肩扛的蔬菜米面,从湿漉漉的白发,到踩满脚印的旅游鞋里的双脚,都同时冒出混合了诸多粘黏的油汗。
平息灼热的气流,再俯身去看楼下住宅小区,阳光将每个奔路的人,统一浓缩或减少成一个又一个滚圆的脑袋,晃动着谁也说不清楚的复杂心情。摇摆的脑袋只剩下一个个黑色的圆圈,身前身后,不论是迎着或逆着光线,都伸出一根根坚硬而细长的影子,仿佛是一条条天外的慧星,突然降临在人间。高层楼房前面有一群流浪的狗猫,它们正疾步跟随着人类一起奔跑着,因为多长出的一根尾巴,影子似乎要比人类长出一小截子,简直就像一条条扭曲在泥土上的鱼类,却又在游走的画面中变得更像人类一样的立体起来。
不知为什么,面对这些充满幽默荒诞的画面,我内心沉重始终笑不起来。因为就在几分钟之前,我何尝不是别人眼里看到的彗星,不是带着一根忽左忽右、时长时短影子,身心疲惫疾奔在繁荣的人间?
影子,仿佛成为灵魂的象征,拥有着一份比生命和活着更加真实的内容。所有出现和消失过的影子,甚至那些不曾被我看到的影子,无不借用着上帝的魅力大手,刻意给人类制造出大地苍生苟且活着的镜像。普天之下,阳光之中,万物皆有,谁都会在厚薄不一的影子里,自认是能够永久主宰自我的主人。究其实质,你无法也无力去左右发生的一切,包括此时和你自己。只是这些暗示着的东西,在被你疏忽淡忘的时光里,带着充满不安和始终选择逃匿的影子,未曾被自己看到或发现而已。
谁又能真正的主宰自我呢!
我们这一代人的童年时代非常幸运,无意间就拥有了梦想或幻想,这比当代的孩子更加丰富。生长在我们那个时代的孩子,只要一有逃脱父母管控的机会,就会趁着轻松的光线和朦胧的月晕,玩一种叫踩影子的游戏。庞大的人群看似杂乱混合,却在游戏过程里透着极其规律的严密和逻辑。看似谁都在躲,看似谁都在踩,懂得躲起自己的影子不让被人踩住,追着跑着去踩别人身旁的影子,仿佛多踩上几次,就能获得更多的能力,将别人彻底控制、摁倒和抓住,从而在今后把握住自我的命运。
期盼着从奔跑的影子里,艳若流星地闪亮而出,就能获悉整个世界最大的智慧,以为跑在前面就是成功。其实,真正的生活并不尽是如此。
及至成年后才隐隐觉得,影子往往充当着一份强者的角色。为能让自己活得更好些,众人会用各种聪明的手段,试图以谦虚的方式,深藏起自己的影子,就像隐藏住内心真实想法、隐藏起自己那一根尾巴,掩盖住自我真实的无比窘迫和极度渺小,甚至会故意用物质华丽的外表,装扮出超越生活的幸福笑容,其实,物质并不能带来这些。那些踩过别人影子的人,那些被人踩住影子的人,甚至那些护住自己影子的人,最终都成了岁月里普通又普通的人;没有哪个人因为多踩了别人的影子,从而让自己拥有更多的机会,借以超越阶层的局限而出人头地,幻想着成功,从此变成一个并不普通的人。
影子里的行走,仿佛就是梦想里的奔跑。你跑得有多快,它就会跟得多快;有时,它会跑到你的前面,有时干脆倒着跑,戏谑地带着你跑。奔跑让生命增添一份希望的力量,并伴随着为这种希望而努力坚持的勇气;同样,影子也会让每一份透明的梦想,拥有一具饱满真实的体格而存在着。然而,我们虽然有着自己的影子,更多的时候,只能是别人眼里看到的影子,自己并不能看到它的真实和全部,无法听到它们用覆压的灵魂发出的一声叹息。很多人的影子并不是用来给自己居住,而是为能过上一种好日子,筑成家人妻儿挡风遮雨的小院;很多影子总是那些内心坚定已久,却又会在最终时刻,不得不再次放弃的愿望;是布满上帝用力咬过齿印的蛋糕,是父母未竟目标而你却违心继续下去的平庸;是将万千苦难快乐纠结一起,不得不让你私下里,瞒着众人偷偷怀念青春的遗憾。
影子的真实,会残忍地脱离你身体的束缚,扔下你独自追着隐藏的梦想,一起狂奔而去。它们会在不为人知的宇宙空间,沿途奔跑永不回头。它们闯过河流阻拦,它们爬过高山险峰,它们顶着滂沱大雨,它们会穿越着寂静而无人看到的黑夜;用绿叶、花朵和野草布满着道路两旁的荒芜。唯有此刻,所有空间里柔软沉默的虚影,才会超出孤独的虚无,用骨骼、肌肉、盐巴甚至是爱情的温热,将人生所有曾经倒塌的梦想,从泥土地上一一扶起,借用灵魂的回归,还原给你一副无比强硬、挺立在人世的肉身。
有时,学会了忘记苦难便具有了能力;学会与影子对话,就会抓住一份被你遗忘的幸福。几番的身在疫情,被强行隔离的孤独时光,总会在超脱忙碌的包裹之外,运用影子递来的魂魄外衣,催促着你在时光里迅速成长。反正你已经无法征服时间,就索性忘记时间吧!让时间在生命之外,才会看到更好的景色:春天的时间你会看到半坡的山花笑你,夏天的时间你会听一条河流唤你,秋天的时间你会被一座巨大的森林感动,冬天的时间你会用打败寂寞的收获,被粮食的温暖从寒冷里唤醒。
跟影子相处的久了,慢慢才会知道,它不仅是从个人身心里流出的患得患失,而是能从影子开拓的世界里,借助着脚步的尺寸丈量到的大道。即使是灯前、灯下的光影,你也能看到佛脸的笑容、佛嘴角的鼓励,佛手指之间竖起的禅意。
迷茫之际,你会责问自己这一生都干嘛去了?说透了道理,一切就变得很简单,一半为自己活,一半是为别人而活。而且,你活着的所有意义,不仅是简单的本能,而是一半奔跑、一半遗忘,用身心一体的完整,终生陪在你身边的日月。
当代诗人余秀华曾经说过:一个人的幸福是因为他看不见自己的苦难。
我不完全同意这样的态度,因为活在世间的很多人,他们早早就看到了自己的苦难。即使遍地都充满这份苦难的影子,人生尚有一种被注定的最大幸福。人生的最大智慧和成功,不仅是有能力亲眼看到自己正在承受的苦难,更是能站在所经历的苦难岁月尽头,对得起这份正在经受的苦难;并能继续从默默的承受里,感受到这份能让自己切身感受的圆满。佛看万物皆是缘,人察自我方为情,这才是一首最为深刻的诗歌,是从天堂领受至人间的最大礼品。
在疫情未了的日子里,你既带着自己的影子,又带着明天的心情;走过脚下奔跑的大路,尽心看道路两旁的风景,沿途中的收获,半路上的欣赏,何尝不是一种刻骨铭心的幸福?
二〇二二年九月五日于乌鲁木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