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酒家】岁月总留痕(散文)
一
月亮爬上来了,悬在宝石蓝的穹顶下面,皎白,银白,雪白,朦胧白。
鹫峰山脉驮着云彩一路迤逦向东,在寿宁一个犀牛喝水的地方终于低下了高昂的头颅。两朵滑落的彩云便凝固成了两座崔嵬的山:一曰金钟,一曰笔架。金钟与笔架,两山夹一川,一川走两水:一曰西溪,一曰北溪。西溪是条青罗带,也是一条茂盛的南瓜蔓子,它延伸到金钟山下,结出了一个色彩斑斓的大南瓜。这,就是西浦村了。
西浦,我已经来过两次。今天,我又来了,在这个石榴似火的仲秋之夜。在西浦,我老是感觉,西溪流淌的不是清澈的水,而是澎湃着醇得发绿的陈年老酒,每次总是让我沉醉不知归路,久久地恍惚。
这里,宜于淡墨山水,也适合浓彩油画。浅天蓝,远山黛,柳烟一抹,秋水两痕。剩下的留白,皆是婉约朦胧的诗,落霞是灿烂的,白鹭是雪白的,石榴是火红的,稻浪是金黄的。一眼望去,全是浓厚的颜色和沉甸甸的画面。
这里,宜于筑篱种花,也适合斜竿垂钓。金钟松风间,笔架竹影下,围一圈篱笆矮墙,荷把锄头,在斜斜的篱笆墙的影子里,种菊花,种牵牛,种海棠,种金桂,种紫树,种月月红,还有满天星……西水之湄,碇步之上,坐成一弯九月初三的新月。横杆鱼竿,钓溪里的鱼虾,钓水中的飞鸟,钓浅澈的星辰,钓那些沉入清深的慢缓时光。
这里,宜于枕古做梦,也适合放歌岁月。谁说时光残酷,岁月无声?在西溪,岁月的痕迹是那么地美好,既有声,又有色——牌坊赫赫而亲亲然;青石板路长长而幽幽然;马头墙斑斑驳驳而惬惬然;老水车吱吱哑哑而悠悠然;人面生生而欣欣然……
西溪是有足够的魅力沉醉一切的。白月光醉了,如水的眼神一片朦胧。岁月醉了,任古老厚重的气息在村子的每一个角落弥散。来到这里的人儿全醉了。
潜在蟾潭柔蓝深处的那颗忽暗忽明的星,是我吗?
二
西浦村,迄今已有1100多年的历史,是个方圆不足两平方公里的血缘村落,世代居住着缪姓族人。
该村缪氏始祖缪佑原居浙江会稽,唐僖宗广明元年(公元880年),其曾孙缪录因避战乱,先南迁至犀溪村的霍洋。繁衍生息数代后,七世祖缪文焕又第三次迁徙,从西溪南岸的东皋迁至与其隔水相望的宅底,即现在的西溪村。关于这次迁徙,民间有美丽传说。说的是一大雪日,缪家一长工早起放牛,牛一出栏,撒蹄就跑。牛群涉过结冰的寒溪,径奔宅底。牧人赶到,却见眼前一片奇观——虽漫天大雪,四野皑白,惟此地不见积雪,热气蒸腾,草木丰茂。主人得报,遂往察之,见实乃风水宝地,便举家迁至于此。到目前为止,缪氏家族已经在西浦繁衍四十多代。
西浦依山傍水,风光旖旎,山水似画,人文如歌。多水,多桥,多鱼,多柳,多老树,多人文古迹。
西浦的水,富得让人忌妒眼红。一村竟集两条阔溪,且水流丰沛。这两道碧水,淙淙潺潺,清清澈澈,基因十分强大,是名副其实的状元溪。它们分别从西和北两个方向成“丫”字型,宛若两条大青龙奔腾至西浦水尾,汇成了一个烟波浩渺的大水潭,曰蟾潭。
蟾潭与蟾宫虽一字之差,却也好折桂。谁能想到呢?就是这一个小小的弹丸之村,在历史上曾哺育出特赐状元缪蟾,武状元缪元威,还有十八个进士(族谱记载41名)。故此,西浦又名状元村。
溪多,桥就多。人说西浦之美,美就美在“三步一柳,十步一桥”。此话虽然有点夸张,但西浦确实有许多桥。从村头走到村尾,竟有三排碇步十座桥。西浦的桥,形态多样,年代各异。有石板桥、石拱桥、木廊桥、碇步桥,简直就是一个桥梁博物馆。我最留恋的,是那些充满乡愁,犹如乡村民谣般的石板桥和碇步桥。
永安桥就是横跨在西溪上的一座石板桥。它宽约三步,一百多步长,共十七孔,十六组墩石,桥面由八十块青条石铺成。每一个桥孔,流水在奔跑不息,哗哗哗;风也在日夜兼程,呼呼呼,像神话中的连环古虹一样。一个景观令我不解:在每个桥墩上游约两米处,都竖着一根粗壮的条石,就那样孤独地任水紧紧包围。这是为何?当地人告诉我,此乃“将军石”,是专门用来护桥的。山洪暴发时,上游冲来乱石、杂物,甚至是连根拔起的大树,要是没有将军石挡着,这桥焉能在风雨中屹立千年而不倒?震撼了!
望着这些真正的中流砥柱,不禁浮想联翩。我想起了那些在战场上为战友挡子弹的人;那些在危难时刻挺身而出的人;那些在疫情面前冲锋在前舍身忘死的人;那些在漫长黑夜里抛头颅洒热血去追遂光明的人。
毕竟是状元村,西浦人的智慧,让我肃然起敬了。
桥是最能留住岁月痕迹的。历史从桥的表面走远了,但桥的内心却仍深藏着时间的足迹。每一座桥,都承载着一段沧桑的岁月。在西浦,公路桥属一个刚刚长大的后生,木廊桥则是一个从远古走来又朝未来走去的跨世纪老人。比木廊桥更加悠远的,是那些横卧在洪荒急流之上的石板桥和碇步桥。那个日落黄昏,我久久地伫立在永安桥上,明显感觉脚下踩的不是如洗的青石板,而是历代西浦才子们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西溪奔流的不是来自远山的泉水,而是永不失传的瑰丽的“北路戏”以及一摞摞缪氏家族的浩瀚族谱。
在西浦,根本就不必担心历史会一去不回头。清闲了,只须往蟾潭撒一张小鱼网,就可以把流逝的岁月尽情打捞。
三
蓝色西溪,沿村环绕。古老村庄,面水而居。 状元,是西浦引以为豪的金字招牌。走进西浦,迎面扑来的是一股浓浓的状元风。状元桥、状元坊、状元亭、状元巷、状元楼、状元店……一路行去,令人目不暇接。
然而,我更在意的,是那些印刻于村舍巷弄里的岁月留痕,它们才是我心中不落的彩虹。
一进入村庄,双眼仿佛汇入了电流,处处发亮。这是个移步皆景,景随步移的古村落。街道平平坦坦的,或铺青石板,或嵌鹅卵石,两边花木缀着。参差错落于巷弄两旁的古宅,或石基土墙,或青砖黛瓦,或门台耸立,或木楼格窗。每一条巷道,幽深而不迷失;每一堵旧墙,斑驳而不乏诗意。
西浦的古民居群之庞大,大大出乎我意料,竟然逾百座。这些古宅,大多数为横开五间、三进二层的三合院。它们的门台形态各异,有宋式的,有重檐歇山式的,有单石条门框的。登高俯视,气势恢宏,像古迷宫一样。逛到缪步福古宅,其门户上的木头雕饰,令我赞叹不已。石榴——多子,蟠桃——长寿,桔子——吉利,蝙蝠——多福,等等,无不花开有果,寓意美好。
西浦一村就拥有四个宗祠,分别叫南阳祠、荆山祠、凤阳祠和四教祠。此外,还有两处崇祀建筑,太阴宫和大帝宫。这在国内甚是罕见,足以证明西浦人文荟萃。
南阳祠是必须要去膜拜的,它号称西浦一祠,其实就是后人为纪念缪蟾而建的一座“状元寺”。缪蟾,字升之,系西浦缪守愚公之子。南宋理宗绍定二年,获科举特奏名第一。绍定五年,被理宗皇帝授之为“特赐状元”。官至太子大傅、礼部尚书,还是皇姑临安公主的附马郎。皇帝陛下在诏文中赞他:“桂林瑞器,昆山宝玉。年少登科,羡龙头之首占;才貌冠世,抒输忠之勤渠,实临风之玉树,照乘之明珠也。”由此可见,他是一个集才华与颜值于一身的旷世奇才。
缪蟾已在地下沉睡近千年了,但他的痕迹依旧在,就陈列在南阳祠里。南阳祠门前环碧水,后倚金钟山,历史上曾几毁几修。现在的建筑,修建于清乾隆五十七年。规模宏大,磅礴巍峨,重檐翘角,雕梁画栋,古色古香,气势非凡。大殿内悬有一块漆金的“状元匾”,甚是醒目。清寿宁知县董正临在凹形墙上题写的对联,颇与该祠匹配——鳌阳族衍状元派,犀浦源承太史家。
那个上方嵌着八角藻井的老戏台,沉寂在人们的视线里。据说,当年这里可是夜夜笙歌,锣鼓喧天。这个古戏台,曾上演过各类剧种,盛演不衰的是一种俗称“乱弹”的“北路戏”。北路戏是一个古老的民间剧种,它从北边的浙江传入福建,在西浦传承久远。如今江河日下,被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也成为了一缕飘荡在岁月天空的淡淡云彩。南阳祠大殿的屋顶,有一奇象,屋顶翠竹掩映,却从不见一片竹叶飘落在青瓦之上。当地人说,那些竹子,通灵了,懂得尊敬状元。
西浦的老祠堂,在风雨飘摇中已经静立了几百年。我怀疑,它们再不是一座座单纯的建筑了,而是一座座神圣的佛殿。殿堂上供着的塑像,已幻化成菩提树下让芸芸众生顶礼膜拜的佛。祠堂鼓擂响,咚!咚!咚!鼓声激昂而悠扬,经久不息,回荡的是岁月的雄浑回声。
我呢,只不过是一个前来参拜前尘风花雪月的匆匆过客。
四
水流月光,月光如水,万家灯火,灯火阑珊。借酒微醺,我到幽深的青石板路上独步。
西浦的夜,是嘈杂的,又是宁静的。
嘈杂的,是如织的游客,是在鲤鱼溪的这畔。总以为西浦只有两条水,想不到村中央还有一条。这条两米来宽的清流,是属于鲤鱼的。有很多很多的鱼,大的,小的,红的,黑的,在那游啊,跳啊!它们是快乐的,自由的,从来就不须担心有人会去伤害它们,好幸福的鱼呵!西浦人爱鱼,状元故里,谁不期望自己的儿孙有朝一日能鲤鱼跳龙门呢。
宁静的,是在水的那一边,在一座座小桥的那一边。路灯下,有人坐在门前聊天,有人在那看报,有人在那拉琴,有人靠在躺椅上闭目养神,就是没见到有人聚在一起打牌的。西浦家训云:“养性修身莫弃渔樵耕读,求知悟道需习礼乐诗书”,好一个风雅之地。廊亭里,有三五个老人,围在一起下棋,举棋着从容淡定,观棋者只看不语。他们都是西浦的土著,个个都是深谙世事、通晓今古传奇的人。他们在下着昨天,也在走着今天和明天。
最幽静的,是中间的那条溪。溪在默默地流淌,流淌融融月色,流淌朦朦星光,流淌着缓缓游动的彩云朵。偶尔,鱼儿跃出水面打个泡,也是轻轻的,恍如岁月凋零的飞红,飘落在记忆长河中一样。
溪边的榨油坊是那样令人感动,我坐在它的身边长久不愿离开。这座建于清代嘉靖年间的老油坊,大辗盘还在木架上趴着,老水车还在水边转着。只是它们都已衰老,再不能像过去一样把一篓篓黑色的榛果碾得喀喀作响,吱吱地榨出让光阴添香的山茶油和菜籽油了。激流如青春少年,前赴后继,冲着老水车在旋转,曲调却是那样的童贞和无邪,吱扭吱扭的。月色中望去,它又是那样让人感慨,多像一个时间的巨轮啊!
水车不停地在旋转,不停地在歌唱——转动着今天的惬意生活,传唱着逝水流年的时光。我老是感到它一直在说:“记着,记着!”它到底要告诉我什么呢?是叫我也像它一样吗?沉思了许久,我终于明白——人,只要活着,就要活得像个人。做一个善良快乐的人,做一个温暖光明的人。哪怕是岁寒暮临,内心摇曳的那一缕追求之火,决不能熄灭,让沙哑的嗓子发出希望的声音。
夜已走深,月亮沉到蟾潭的紫罗蓝里去了,朦胧白,绰绰白,隐隐白,晃晃白。
今夜,我决定留在西浦。先去做一帘幽梦,然后等待旭日东升,去爬金钟山和笔架山。据说,山上遍是老树和翠竹,处处的曲径皆通幽。我想,在那些弯弯曲曲的古径上,肯定会留下许多先人的足迹。我要好好地去看一看,在那些状元和进士留下的脚窝里,如今都长了些什么样的树,开了些什么样的花。
感谢一直牵挂老哥,支持酒家!
祝福无限!
来学习,问候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