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名字(散文)
一
名字是我来到这个世上以后,父母为我颁发的第一个奖品,表彰我赤手空拳就来了,很勇敢。一叫我的名字,我就看到他们眼里是满满的自豪。
在我家的老户口本上,我最初的名字,叫连发,按照那个年代的理解水平,我这个“发”字,发财、发家的含义更多些。等我记事的时候,我的名字改过了,父亲说按家谱排下来的,我叫云领。但我的乳名保留了“发”字,可见,我的父母发财致富的心愿有多么强烈。从此,我的名字中间就飘着一朵美丽的云了。稍微琢磨下,还挺有诗意的,云领,云之首,天空之上,云如羊群,羊群走路看头羊。寓意蛮吉祥的,我暗自庆幸,像放学的路上捡到一块水果味儿的橡皮。高中入学时,我在填写个人情况表时,突发灵感,我稍加犹豫就将“领”字改成了“岭”,得,咱不当头了,我宁愿做一座山。岭,通俗点看,我是指挥千军万马的“司令员”,即使面前就是一座大山,我也要带领队伍爬过去,豪气万丈。对军人,我有着先天的崇拜和向往。云岭,风起云涌,崇山峻岭,这名字好,有山有水,云,就是水做的。我很得意,当时,还没实施身份证管理,没人发现,从此我就用上这个名字了,而且,用得“名正言顺”。有点不舒服的是,我高中讲英语的有位王老师,南方人,每次叫我起来回答问题时,都将“岭”字读成“玲”,我名三个字,最令我尴尬的是,她在读到这个“岭”字之前还拉长前两个字略微停顿下,将“玲”字的音效放大到无限。最初,有男同学回头看我,久而久之就没人回头了,他们内心的失望不难想象。要么是老师读错了,要么只是口音问题。要命的是,若干年后,社保中心发了一张存折和硬卡,存折上竟然赫赫印着“韩云玲”,我问过,说是账号对,不影响使用。我有点懵,如果真是那样,不正应了一位演讲家所言,名字不过是个符号。一个好听的名字其实还不如一串阿拉伯数字。曾经问过派出所,现在改个名字很麻烦。想到“云岭”这个名字已经跟我几十年,从此决定与它白头偕老。
这个名字,后来就频繁地出现我的教材扉页上、作业本的封面上、日记本的第一页上、各类考卷的上头、基本个人信息表格上、公司里各种报告上、流转单上、会计凭证上,有手写的、有万次章盖上去的。有人说,看一个人的名字能看透一个人的本质,我半信半疑,也许若干年以后,有人会对着我这个名字出神、发呆。
名字,对我而言,简直就是一本传奇,有故事,每每想起名字改来改去的,觉得好笑,不过,我从中找到了一点自恋的味儿,大家对我可算是特别重视了,一个名字,让大家入眼,我生出得意来。我更觉得,来到这个世界上,没有被冷落和孤立,一下子让我对世界有了热爱之情,老了,别人还叫我“老岭”,那不是一座老山么?这让我做事多了自律,一定要稳重点。
我有个毛病,对别人的名字有时候一时脑子卡壳,想不起。我很自责,人家记住我的名字,我却记不住人家的名字,很惭愧。
二
记性再差,也不会忘记自己的名字,经常忘记别人的名字,但有的在事后能慢慢想起来,有的多少年过去还是想不起来。
一到六年级,是在村里学校读的。三四年级前,我都是班级的尖子,但到了五年级,就有同学迎头赶上了,那种心理像在长跑的跑道上,跑在前面的最累。有雅号的我能记住,二驴子,他和哥哥大驴子都和我同班,他很早就名声在外。一次课间操,检查个人卫生,老师发现他脖子没洗干净,老师问为什么,他说:俺妈不给俺温水。全校师生大笑,那笑声像一阵大风吹过学校四周的白杨林。但他后来学习成绩扶摇直上,由全班的后几名进入前三,他的大名我能脱口而出。到了六年级,我的竞争对手陆续出现,但我现在无论如何想不起他们名字了。刘的家住在村里第一条街,后来数学成绩出奇的好,几次考试满分,她个子不高,总穿着一件墨绿的旧衣服。谢是附近矿山的插班生,一双眼睛明亮有神,头发乌黑,梳得很顺贴,他是门门功课优秀,低调,内敛,不爱说话,六年级毕业就转学了。2006年那次回村,问过还在村里的同学,说他们分散各处,已经多年没有联系。我常想念这些儿时的伙伴,并努力地发掘他们的名字,像去村后的山上采榛蘑一样,知道有,只不过被杂草遮住了,虽然累着但幸福着。他们的名字一定还很鲜嫩,找不到就找不到吧,找出来,就像我一样,风一吹就变老了。
我总觉得,得个外号,是一种荣耀,一定有过人之处。
还记得是大学第一个寒假,一日我去镇上大哥家。我在砂石路边小心翼翼走着,边躲避来往的车辆和四轮拖拉机,边走边四处打量着这个熟悉而陌生的小镇,我在这里读了七年级、八年级,应该算是初中最后两年吧,这是当时的学制。快到哥家的时候,迎面走来一张熟悉的面孔,呀,这不是教我八年级物理的老师吗?叫……叫……什么名字,他越走越近,我故意放慢脚步,努力地唤醒记忆,等他叫出我的名字,伸过来双手,我还是没想起来老师的名字,连姓什么都记不起,只好灵机一动,叫了一声:“老师,您好。”好在叫他最多的,应该就是“老师”两个字,尤其在课堂上,所以,他似乎没有察觉。也许,对于一位老师,最好的名字就是:老师。握过手,打过招呼,我们各自走去。那天,我不觉得冷,脸孔一直觉得发烫。大哥和他是同事,说老师七月份的时候,刚刚失去爱子,唯一的儿子去河边戏水的时候不幸溺亡。此刻,我惭愧,我又忘记了他的名字,费劲心机搜索,只搜索到那日路上相遇时,小镇上空铅一样的天色,老师那双忧郁的眼睛。如果人脑像电脑一样多好,万一忘记名字,就跟找回密码一样方便,只要点击“忘记名字”按钮,输入一个提示语就可以轻松找回,那我就会输入一句:“老师,对不起!”
姥姥,在我记忆中,小脚,走路有点慢,一个灰白的发髻总是端端正正绾在头后,好脾气,没见她发过火。家里一做好吃的,母亲就叫我或者妹妹去叫姥爷姥姥。每次,我都到家了,老俩口还没到,母亲催我去看看,站在院门外一望,姥爷姥姥正一前一后的走着,姥姥在后,边走好像听见姥爷边催促姥姥“快点”。他们同时看见了我,就都加快了脚步。每次叫姥姥来吃饭,我都有点情绪,母亲开玩笑说我小抠,东北话,小气。原因在于一次我和大舅家的小军,玩着玩着饿了,就去姥姥家,姥姥打开碗柜,只有一块小小的玉米饼子,姥姥给了小军。姥姥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小军一眼,刚要说什么,我马上说不饿,尽管自己已经饥肠辘辘。从此我就觉得姥姥偏疼孙子,不喜欢外孙。幼小的心灵,种下了一颗不满的种子,虽然没有发芽,但它叫我的小小心田过早地板结。从此见到姥姥,我不爱跟她说话,包括母亲跟我们讲过几次姥爷姥姥的往事,多次说过姥姥的名字,我都没有记住,只记住那块玉米饼子,像黄金一样,穿过岁月的封尘,依然在我眼前闪着夺目的光泽。姥姥已经去世多年了,如果她知道了我的心事,她会怨我吗?现在去问母亲,母亲患脑梗多年,后遗症严重,她还能记得姥姥的名字吗?
三
这么多年过去,有很多同学、乡亲,亲人,自从我在外读书工作以后,再也没见过他们。有的同事,因集团业务性质要求,子公司分布各地,也从未谋面。他们有的在小学时为了抄我作业,我不肯,从此不爱理我。有的中学时和我同桌过,放学时一起在路上骑过自行车,也在课间打闹过。有的从村西头来我家,坐在炕沿上和父亲聊天,或者一起拉京胡,唱西皮流水和板二黄,抽的满屋子是烟,呛得我流眼泪。有的帮我家盖房子、砌猪圈,午饭只是一锅煮熟的玉米,他牙齿不好,啃起来费劲。有的和父亲工作有分歧,在我家吵起来,走的时候重重摔了门。有的顶着压力,支持当年快50岁的父亲入党,每次从镇上来的时候,都给妹妹带一个圆圆的红苹果。有的在我家困难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把刚刚卖来的烤烟钱借给了父亲。有个女孩,是妹妹的同学,来我家多次,对我有好感,我却浑然不知。有个同事,在今年春天疫情严重的时候,冒着危险,开着自驾车,给我家送来足足两大包肉蛋和青菜。有些人我根本叫不出名字了,但我依稀记得他们纯朴的脸庞,有些人我能清楚地记起他们的名字,但却记不清他们的脸庞,有些人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只记得他们曾经在我的日子里出现过。他们当中,有的还健在,但不知身居何方,在干什么,生活怎样。叫我伤感的是,有很多人都悄悄走了,无声无息。如一首诗描述的那样——
每年都有这么一串名字/仿佛林中落叶/一层覆盖一层/没有动静……
都说天上一颗星,地上一根钉,我不能叫出所有星星的名字,但黑暗中,它们依旧会忘我地闪亮。夜里,我常常做梦,我能梦见白天想见却见不到的人,我能说出白天想说却说不出的话。那些深藏在我心中的人,那些深埋在我心底的人,就让我在梦中喊出你们的名字吧。
原创首发江山文学网于2022年9月7日
祝老师中秋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