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摆渡·中秋】我语清风送秋月(散文)
一
沿着月亮即将升起的那丛紫薇花海望去,道路两旁是茂盛的冬青树,高高的树梢再往上,是幽邃黄昏的最后一抹晚霞,再过几小时,星光将洒满整个篱园。一个宁谧的地方,白天,初秋的艳阳穿过高远的天空落临,三面院墙环围,将这方天地拥抱怀中,植物葱茏,空气清冽,万籁俱寂。
“这里真像一个公园呢!”记得,可可第一次来时曾这样说。这个九岁的小姑娘玲珑剔透,像玉。漆黑的眼珠毫无惧色,甚至充满天真的惊奇。那时,她还读不出这块土地的肃穆。
你安眠于此,已近一年,你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昆弟。记忆从未冷却,依旧滚烫。
马上中秋了,今天去看望你的母亲,也是我的另一位母亲,我们一直叫姨,整整叫了三十年。我现在把你的母亲当作自己的母亲,其实,是给自己在这个家庭安置一处情感的归宿。每每踏进家门,就闻到一种娘家的味道,而娘家的味道,就是母亲的味道。
失去你,是一个家庭的痛,我们一生的痛。你的母亲已然萧萧白发,只是为了可可,为了你的宝贝女儿,暮年的老人强打起精神,维持着一贯的尊严和体面,不让自己的悲伤流落点滴,尽管内心千疮百孔。人的心,始终是这个世界上最难修复的地方,我们都有过淌血的时候,伤口或许愈合了,但疤痕犹在,隐痛犹在。
我低声说:“一年了,真快。过完中秋三天就满一年了。”
母亲望着我,茫然点点头:“是的,就快一年了。难为你老是记着他。”那滴泪含在眼眶里,苍凉的容颜是七十岁的哀伤,还有咬着嘴唇的竭力克制。
我抓住母亲递过来的手,挽住她的臂膀,头靠在一起,眼泪再也锁不住,汩汩流在一起。
二
三十年了,三十年。今晚的月色很好,一轮上弦月的轮廓在逐渐走向圆满,等待时间的佳酿,酿造一段中秋的月圆。而我和你,昆弟,我们的姐弟缘分,也在整整三十年的月色中渐趋圆满。
记得,第一次见你,是你的八岁生日。你母亲接你过来,我们提着蛋糕,你前奔后跑,毫不懂得人世变故,一个十足调皮的小男孩。那时,我并没有认同你是这个家庭的一份子,就像没有从心里认同你的母亲一样。
十八岁的我两年前失去母亲,两年后你的母亲走进这个家。我的父亲是个仪表端方的中年人,严肃的嘴唇深抿,若有所思的眼睛埋着一种中年的沧桑。当我还沉浸在怀念母亲的忧伤之中时,生活已掀开了另一层角。我固执地认为,父亲之前对我们所作的铺垫不够,或许,在我的潜意识里,这种铺垫似乎永远不够。请理解,昆弟,我无法那么快地接纳另一位母亲。
就这样,我知道了你的存在。像天上的星星,虽然很远很小,却在某处闪烁着微光。我很少提起你,企图用忽视来抹煞现实。那时我还太年轻,太执着于生活的完美,更不喜欢复杂的家庭关系,哪怕一丝丝的残缺,对我都是不可忍受的。不,应该是我宁愿守着母亲离开的残缺,也不愿陌生人的踏足。我的母亲无可替代,没有任何人!母亲的遗像很长时间挂在墙上,默默地温柔地注视着我们,无语慈悲。我宁愿快快长大,尽快担负起女主人的职责,尽力守护这个家。
有父亲,有我们三姐妹,这个家也可以重拾欢笑,我们愿簇拥在父亲身边,做他最得力的帮手。为什么还不够呢?现在想来,我真是一个固执的不懂事的孩子,却要装出比谁都懂事的样子。周到的礼节,得体的语言,一尘不染的房间打扫,一丝不苟的家庭秩序,出门清水出芙蓉的装扮,不让任何人看出我是没有母亲的孩子。这奇异的自尊心一直伴随我很多年。其实这也是做给你母亲看的,我把完美的标准呈现在这里,让你的母亲不敢小觑。就是这样,一面固守,一面排斥,我坚守着心灵狭隘的城池。我是自卫的假想敌,尽管表面不动声色。世人眼中我们是过早失去母爱的孩子,舆论的天空也总是向我们倾斜。难为你母亲了,她怎能读不懂来自一个女孩无声地抵抗和拒绝,可是,她从来没有流露过丝毫反感,总是以一种略微尴尬和羞赧的表情默默地承受,仿佛什么也没发生。现在我知道,她更懂得一个失去亲生母亲的女孩由哀伤堆积起来的心墙,拒绝向任何人开放。
昆弟,我这样坦诚地和你说话,已是多年以后。我亦明白,在你的母亲面前,我更需要她的宽宥。当我有了家庭也成为母亲,孩子的到来治愈了我的创伤,让我完成了爱的蝶变和转身。我的爱,有了归途。
三
一遍遍春花,一番番秋月。
慢慢地,你长大了,我也长大了。我长你十岁,你亲昵地在后面喊“姐、姐”。大姐、二姐、三姐,你有三个姐姐,我们有你这个调皮的弟弟。昆弟。
在你面前,我还是默认了姐姐这个身份,并倾注姐姐的关爱。对你的学习我一向要求很严,总是板着面孔问你考了多少分。有一次,你的几个同学来找你玩,过后我一问他们的家庭和成绩,立刻要求你不和他们玩,要和成绩好的孩子一起玩。我的标准就是如此单一,现在想来真是汗颜。你于是有些怕我,也不敢再带同学回家玩。其实,后来你的这些发小的身影陪伴了你很多年,在你病重,在你离去,在你葬礼,在你生前身后。他们永远都不是一群成绩好的孩子,走上社会后也不是所谓的成功人士,并不拥有漂亮的履历和光鲜的职业。但他们和你一样,永远那么善良,那么淳厚,那么容易快乐,也那么珍惜和你的友情。
是的,你是个很容易快乐的小孩。你玩起来常常忘了吃饭,于是我对你说,多吃点,瞧你,以后怕还没有我高。你总是笑笑,冲我调皮的眨眨眼睛,然后说:“遵命,我的女王大人!”我就像安吉丽娜•朱莉在《沉睡魔咒》中饰演的玛琳菲森一样,冷酷的外表下,不知道自己的爱还在沉睡,只等你的天真,你毫无心机的热情把我融化和唤醒。
你开始成了我们的开心果,也成了我们真正的家人。尽管你的成绩一如既往地没有起色,但你快乐不减。有时我看着你的成绩单无奈地摇摇头,你挠挠头皮,既讨巧又狡黠地说:“这个世界上并不像我的三位美丽姐姐一样,都是优等生,好多比我考得还差呢!”好吧,你开心就好。我只能继续无奈。
姐姐出嫁了,后来轮到我也要出嫁了。望着前来迎亲的队伍,姐姐的孩子,我的小甥女躲在我的婚纱里不许我走,生怕别人抢走我。你也在我面前。昆弟,我分明看见你流着眼泪望着我,又不好意思地一个劲擦泪。这该死的出嫁仪式,搞得像生离死别似的。那一刻,你和甥女向我走来,我们拥抱在一起,我们成了真正的一家人。
我的娘家,有你这个唯一的弟弟,我的昆弟。
四
后来,你长成了小伙子。悄然间,我们面前就站立着一个英俊的青年。
你出去当兵,又出去上学。你有绘画的天赋,去专修了美术。你看着我穿上警服,笑着赞了一声:madam!随即为我画了一幅素描,我一直珍藏着。我们四姐弟相处得越来越好,你的母亲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是你,拉近了我们彼此的距离。再后来,你工作,你结婚,你也成了父亲,但你还是像个孩子一样那么单纯,以至我的孩子看到你,老喊“昆昆舅舅大学生,昆昆舅舅大学生!”你看起来就像一个美术学校出来的学生,浑身透出质朴,爽朗,快乐。
你的妻子叫芬芬,一个善良纯朴的好女孩。我们这个大家庭就这样又过了十年。后来爸爸病重离去,我的心被拉扯被切割,那种疼痛好不容易被新长出的肉芽掩盖,没想到又是你,我的昆弟!我的毫无血缘的昆弟,我早已经把你当成了我的亲弟弟。
当诊断结果出来,你的母亲一夜白头,你还只有三十六岁,这无常的命运为什么会降临在你的头上?你是一个那么快乐的孩子,你经常和你的宝贝女儿可可玩闹在一起,有时你故意逗她哭,惹来你母亲的嗔怪。而这次,真实的命运獠牙大开,彻底吞噬了我们的快乐。
最初,我不敢相信,从怎么也想不通到慢慢地接受现实,面对现实,那是一个多么痛楚和无奈的过程。一直葆有健康生活方式的你,前段时间还跳跃在体育馆里打篮球,如今却被宣判进入生命的晚期,这是怎样的命运捉弄?治疗是痛苦的。我的昆弟,你年轻的身体从此尝遍世间苦。我不忍看见,我不忍描述,我只知道残忍的放化疗,怎样将一个意气丰发的青年变得形销骨立,憔悴不堪。
两年多的治疗,你年轻的身体和顽强的意志默默与病魔殊死博斗。医生预计最多半年甚至三个月,被我们全家的坚持不懈延展成了两年半。在这两年,只要病情稳定,我们就接你回家,让你始终记得家的模样。每一次,你醒过来的间隙,我总想尽快走到你身边。你用微弱的声音呼唤“姐、姐”,并努力绽放一个笑容给我。你的母亲早已吃斋念佛,每日晨起暮归为你祈祷求福,如若可以,她愿将她身换你身,代你受过,为你受苦,替你赴死。她不敢去医院,不忍心去看儿子遭受的苦难。而照顾你,这一切落在了芬芬的肩上。
昆弟,你真不应遭此厄运,这是你的不幸;然而在苦难的深处,又开出一朵花,一朵良善的美丽的花,这就是你的妻子。几年里,芬芬对你不离不弃,这,又是你的人生幸运。自始至终,她毫无怨言,擦干眼泪,照料着你的一切饮食起居,换药擦洗,往返治疗。无数次地与医生商量治疗方案,寻求最好的药物,不计任何代价,渴望出现生命的奇迹。那天终于卖掉了刚付完首付的一套新房。芬芬,这个纯朴善良的孩子,为了缓解你的疼痛,疏导你的心情,在病房里总是笑语吟吟,象没事人一样为你按摩,和你拉家常,讲笑话。她在关键时刻绽放的勇敢和坚韧,让我落下钦佩的泪珠。
面对你,她把眼泪深藏,暗地里,我们经常互相交流谈心,用语言,用拥抱,用一切的方式来抚慰彼此伤痕累累的心。如果死亡是生命的必修课,那么此刻,我们惟有共同面对。
昆弟,即便在最深的黑暗里醒来,我知道,你还对生命有无限的留恋和执著。怎忍放弃,怎能放弃!你依然像小时候那样爱讲笑话,爱逗我们笑。你不想让自己成为我们的伤痕。我的昆弟!
那天要过中秋节了,你时醒时睡,生命已进入弥留。我望着病房的窗外,那轮月亮照耀世间亿万年,依然不改清辉。一片乌云袭来,遮蔽了月影里的桂花嫦娥,一如我们沉穆彷徨的内心,总在光明与黑暗中载沉载浮。
我们全家心绪茫然,过了一个潦草的中秋节。一桌子的菜,表面言笑晏晏,心里都知道离别的笙箫已经吹响。聚会之后,我们都来到你的病床前,切了一小块月饼给你。那时,你已无力吞咽。我的昆弟!
三天后,你的呼吸渐渐止歇,像一阵秋风徐徐吹过。但我分明感觉你的灵魂并未离去,你牵挂着你的母亲,你的妻子,你的女儿。你屡次对我说:“谢谢姐姐。”身为姐姐,我为你做了什么值得谢谢,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我握着你的手,直到它渐渐冰凉。
五
但记忆从不冰冷,总是适时融化。一番日月轮转,中秋又至。
今天,我和芬芬又来到篱园,可可非要跟着来。这个孩子,聪明伶俐,善解人意。我尤其怜她:“可可,想爸爸吗?”可可回答:“我想爸爸教我画画,和我做游戏。”
篱园,真像一个公园。可可第一次来就这么说。而篱园,更是离园。一次次地离开,一个个地离开,我们卑微的生命于浩瀚的宇宙如一粒尘埃,或生或灭,隐入尘烟,消失不见。惟留记忆永恒,记载生命经历的痛楚,以及灵魂的悲欣交集。
昆弟,去年今日,我的孩子远在异国他乡,未能参加昆昆舅舅的葬礼。今年,我的孩子又将远行,临别之时,我和她去看望你的母亲。她叫了一声“家家”!这是我们这里对外婆的称呼,妈妈的妈妈叫外婆,儿歌里曾这样唱道。你的母亲马上答应道:“我的儿,长这么高了,这么漂亮,又聪明又懂事!”赶紧拉入怀中。孩子说:“家家,您要保重身体,明年我再来看您和可可妹妹。”
那轮月亮回来了,熟悉的清辉月影渐渐从篱园升起。
再见,我的昆弟。我和芬芬牵起可可的小手。我知道,你此刻一定在微笑,一定在墓碑的尽头注视着我们的身影。明月在望,有你在另一个世界的福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可可会长大,新的生命就是新的希望。我知道,你听见了我的话,那袭正从我们耳畔经过的秋风,应该是你的答复。
再见昆弟,明年中秋月圆之时,再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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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9月7日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