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最美的月光曲(散文)
一
北山在舟浦北面,居高临下,与村庄隔水相望。山不高,海拔百米上下。
站在老屋门前抬眼望去,我总觉得它更像是一条卧狗。狗头朝东边的寿桃山翘着,长着稀稀疏疏的老头松,夜间偶有林涛声响传来,冷冷清清的,如三两声狗吠。狗脊满是半人高的茅草,秋风一染,黄狗毛一样。狗屁股微微隆起,老树竹影下,人家隐约。那条弯弯曲曲的黄泥岭,便是狗尾巴了。
父亲说:“不,那是一头馋嘴的猴子,它天天去啃寿桃山,山神怒了,就把它封死在那里了。”
寿桃山是舟浦四周群山中的老大,大腹尖顶,酷似一只大寿桃。举目一看,果然,好端端的一个大桃子,竟被猴子咬出许多裂缝来,泻下多条白水,桃子流泪一样。“人,不能馋嘴,你们娒儿也一样。”父亲因势利导,硬是把我肚子里的馋虫导走了。
北山之尾,有两座老瓦房。㮦树下有一座。那户人家与我没多大关系,不说也罢。㮦树两抱粗,树杆赤赤,叶子碧碧,枝条长刺。霜降后,枝头的果子由红变紫,豆般大,一簇簇的,我吃过,微微涩口又很甜。另一座在竹林里。三间正屋,墙是石砌的,内壁和地板都是木的。屋顶盖青瓦,淡淡的炊烟从瓦檐下的烟囱里袅袅升起,弥散在竹林间,像雾像云又像纱。两旁有低矮的横厢,披草棚,右手边的住牲畜,左手边的是厕所灰铺。
一个镜头,像一幅画,嵌在我的记忆里永不褪色。
有一个时期。北山。夏夜里,一位身材瘦弱,五官精致,一脸菜色的妇人,满腹惆怅地坐在院子的竹凳头上,半仰着脸,一动不动,雕塑一样,就那样怔怔地望着天上的月亮出神。她一边徐徐地摇着蒲扇,一边反来复去地吟唱《月光圆圆》——月光圆圆,来金盘盘。一盘金,一盘银,打双手铰好抬亲。该来(多少)岁?十八岁。该来高?头戴凤冠顶条梁……在舟浦,这是一首耳熟能详的童谣,妇孺老幼皆会唱,我也会唱。它所表达的,是人们对未来婚姻的愿望和期许。通常情况下,大家每当唱起这首童谣的时候,表情都是美美的,声调都是甜甜的,美好陶醉状。惟有她,总是唱得那么哀哀叹叹、悲悲戚戚的,像哀妇对月涕泣,让人听了,伤感满怀,怆然泪下。她就是我的表姨。也是我的干妈。
北山有我的干妈,有美丽的田园,有茁壮的竹笋,有斑斓的果子,有如画的风景。但在十岁之前,我很少到北山去,皆是遥望。
北山是一个白色坟场。干妈房子的左手边,有一个凸起来的小山丘和凹下去的小山岙。那些坟墓密密麻麻的,就横七竖八地堆在那里。坟墓有新有旧,有大有小。老坟多数是一些椅子坟。坟圈、坟面和坟坦,清一色嵌着青石,缝隙里,杂草疯长,野花暴动,年年拔,年年长。坟头盖一座飞檐翘角的小石屋,里面摆一个插香的香炉盏。坟洞上面压着两级长长的青石条,每个洞口用一面青石板封了阴森和黑暗。一个坟洞一面青石板,每个洞里都永眠着一个听了熟悉永远也不会相逢的先人。坟坦内,有的置有石圆桌和石鼓凳,有的蹲着两个石狮子,让人望而生畏。新坟大同小异。老死的起大坟,一排洞穴,一横过去,或嵌石板,或砌石墙,隔了阴阳。光棍和早夭的,馒头下面挖个穴,荒㙇一丘草没了。
这些倒不可怕,令人窒息悚然的,是那些荒废了的古墓。五岁那年的清明前,干妈(当时我还叫她表姨)要剁笋馅做清明果给我吃,领我到北山挖竹笋。干妈举着锄头,在竹林里挖啊挖,我站在一旁看。我看见,边上有一座老坟荒了。坟头铺满了厚厚的茅草,坟圈和坟面爬满了绿绿的葛叶和黛黛的墙络藤。洞墙塌了,坟洞暴露无遗,乌黑黑阴森森的,煞是恐怖。突然,右边的洞中闪出了一个灰色的影子,我以为是鬼,吓得头都大了,连脚都挪不动。幸好,回过神来,发现蹿出来的,原来是一只该死的野兔。惊魂未定,又见鬼了。我看见一条棒槌般长的草花蛇,嗤嗤地吐着猩红的信子,扭曲着溜到左边的坟洞里去了。随之里面就传来了一阵怪叫声,吱吱吱!吱吱吱!
我吓得瘫倒在地,哇哇大哭:“表姨,表姨!快救命啊!”
表姨挟着风,气喘吁吁地冲到了我的身边:“怎么了,小宝贝。”
我筛糠似的,打着牙战说:“刚,刚才有条蛇游进坟洞里去了,与里面的鬼打起来了,咱们快跑吧。”
干妈一把将我搂到怀里,听了一下,说:“小宝贝,别怕,没有鬼的哈,你放心,是蛇在里面吃老鼠呢。”
当夜,我就做恶梦了。梦见有冲担般粗的毒蛇张开血盆大口在追我;有绿眼白面,把舌头吐到胸前的恶鬼要吃我。醒来时,尿床了。
二
小时候,我长着细细的鸬鹚脖,耷拉着一个大脑袋,蔫不拉几的,三天两头病,终日像叫春的野猫一样,啼哭不止。乌衣村的算命先生山羊胡对我母亲说:“你这个娒娒,贵体啊,将来是个笔头开花的状元命,但天生带有蛇煞,很不好养,必须请道士斩铁蛇方能破解劫难。”
斩铁蛇须拜干爹撑雨伞助力。拜谁好呢?母亲回家跟父亲商量。父亲沉思许久,说就拜北山的表哥吧。母亲听了,略一沉吟,说就这么定了。
父亲的表哥,也就是我后来的干爹,名叫王天龙,与我家是两头亲。他的母亲和我祖母是亲姐妹。他的老婆又是我母亲的表姐,也就是我后来的干妈。干爹和干妈之间又是表兄妹。关系复杂得好比天罗瓜藤一样缠来缠去的,让人听了都迷糊,摸不着豆麦。
在所有的亲戚中,我最喜欢表姨。表姨名叫夏紫紫,是水江边人,村人们都叫她水江囡。水江边的女子个个都长得水灵,表姨也是花一朵。瓜子脸,柳叶眉,双皮眼,皮肤又白又细,很漂亮。这还是次要的。最主要的是,她的声音很动听,银铃似的,会唱很多童谣。我家老屋的中堂,有一副青石打的石磨。我母亲去磨豆腐,她赶来相帮。母亲添豆,她在推磨。她一边推磨,一边朝我唱:“磨磨磨,磨豆腐。豆腐花,请亲家。豆腐脑,请佬佬。豆腐泛,空口活。豆腐鲞,大家抢。”她家里养有很多鸡,过年了,捉了一只锦毛大公鸡送我家。她看见我在一旁莫名其妙地啼哭,便把我抱在怀里,捣着我的胳膊窝,咯咯地唱:“咯咯慌,咯咯慌,旁头嫂嫂偷鸡荒(公鸡)。鸡毛拔在火炉塘,鸡血杀在汾水缸。还未炒,先吃瓜。还未涌,先喝汤。还未熟,先吃肉。还未煨,先吃腿……”一下子就把我逗乐了。
我最怕的人是天龙表姑夫,只要看到他的影子,就会远远躲开。他是个秃子,却长着满脸的络腮胡子,大刀眉,豹子眼,枣红脸,牛高马大,往地上射口痰,犹如雷炸。他是个木匠,擅长做棺材,还会爬到瓦檐背扳瓦。据说他揣有一把祖传的金铰剪,谁若跟他过不去,把他惹火了,一剪就可以把谁的老命剪没了。他干活的时候,通常都赤着上身。胸部凸起两疙瘩硬肉,盘菜一样;肚皮里滚动着六块腹肌,砖头一样;胳膊兀自鼓着一个肉瘤子,鹅蛋一样。公社放电影,要想找他很容易。一眼望去,但见在人头攒动的海洋里,一个蒲瓜瓢子浮在上面,那必定是他。他有一个绰号,叫花和尚。
我之所以怕他,一是怕他的金铰剪。我爱哭,我担心把他哭烦了,会剪了我。二是但凡他出现在哪里,哪里一定就会死人。一次,他到老屋做木。中堂的两个柴杈上,横着一根滚圆的老针杉。他把斧头抡圆了,噼噼噼地劈向木头。斧头白晃晃的,他每劈一下,空中就闪过一道白光,白光落在木头上,木头就会掉下一片木花,同时他身上就会掉下一串汗珠来。我问他:“表姑夫,你在做什么呀?”他咧嘴道:“哈哈,我在给大福公做床呢。”“大福公不是有洞床的吗?”“他那洞床不好睡,他只有躺在我做的床上,才会睡得安心噢。”两天后,床做好了,我过去一瞧,原来是一口白棺材。他给白棺材抹了桐油灰,又髹了几层青漆,白棺材就成了一口黑棺材。黑棺材的青漆一干,大福公就直挺挺地躺到里面,被人们吹吹打打,啼啼哭哭,送到北山一座开白花的老坟里去了。
后来母亲对我说,我拜干爹的事,全是表姨做主的。表姨一听我要拜表姑夫当干爹,高兴得柚子花开似的,说:“用着用着,我就喜欢我的小外甥,亲上加亲再好了。”母亲还是牢心,因为给人当干爹,斩铁蛇时就得给干儿子撑雨伞肋力,村人们说这是会折寿的。表姨说:“嗨,就我家天龙那体格,壮得像牛马,你有啥好担心的,就这样了。”
斩铁蛇那年我六岁,我至今记还依稀记得当时的情景。道士是乌衣村乌衣巷的张九楼。他是个文道士,粗脖圆肚,不会吹龙角舞铃刀,翻不了筋斗云,吊不了“九台”打不了“七塔”,只会请小佛、请家仙、叫巫夕、还丐儿愿和兜十宝,斩铁蛇算是他最高的道行了。
斩铁蛇那天,老屋的中堂叠了几张八仙桌。桌上搁几个盂盆和米斗,㿻盆供斋礼,米斗点香烛。还挂着许多画像。那些画像,只有一个像神仙,其他的全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有的青面獠牙,有的手拿巨蛇,有的弯腰挑柴,有的举鞭打人,有的用锯锯尸……阴森可怖。我坐在法坛的右边。干爹撑着一把大黑伞,站在我身后,一直把我罩于伞下。张九楼头戴道士帽,身穿红边紫袍,一手摇铜铃,一手舞桃木剑,嘴里念念有词,踩着踽步,在我面前不停做法,弥勒佛跳舞一样。忽然,锣鼓急促了起来。只见我堂叔端着一条用晚米馍糍做的“铁蛇”,绕着法坦在前面跑,张九楼举着桃木剑在后面追。呼!呼!呼!猛地,张九楼从嘴里喷出三口仙水,射在铁蛇身上。然后他大声喊着“呔呔呔呔”,朝铁蛇一顿狂劈,便将一条铁蛇斩得七零八碎。
最后,堂叔拎了一只白毛公鸡出来,用尖刀往鸡脖子上一划,鲜红的鸡血犹如飞箭般射在装有铁蛇的泥罐里,铁蛇就这样被鸡血给活祭了。
三
斩铁蛇后,我就叫表姨为干妈了。但她仍是唤我小宝贝或小外甥。
春天的日子,她拎着两条泥下笋下山。远远的,她就向我招手:“小宝贝,干妈送白糍笋给你吃了,待会你跟干妈到北山玩吧。”我把大脑袋摇得像货郞鼓似的。她看了,叹了一口气,一首儿歌又飞了出来:“养外甥,手肘丫。养到外甥会上岭,不见外甥脚迹影。”
我的干妈,向来都是一个十分阳光明媚的人。然而,在我十岁那年,她整个人就变了,我也不得不经常上北山了。
那年春天,金鸡岭的白头翁请我干爹去做寿棺。金鸡岭是一个二三十人家的小山村,处在盆地南缘的金鸡山上。白头翁姓白,八十好几了,患有哮喘病,一说话就唏哈唏哈的,长期卧床不起。他有个儿子,上年到林场偷木头,被逮到牢里去了,留下儿媳妇在家里撑着。那女子,四十不到,天生一双桃花眼,丰乳肥臀,皮肤比白萝卜还白,掐一下会渗出水来。干爹在她家的院子里摆好木架子,便脱了上衣,祼露着雄壮健美的肌肉,抡起斧头干活。斧头闪闪,噼噼噼作响,滚圆的木头躺在架子上,发出声声无法形容的尖叫。汗珠闪闪,一串串在干爹麦色的肌肤上嗒嗒滑落,雨点一样,在地上洇出一朵朵稍纵即逝的昙花。
桃花眼斜在门口,托着粉腮,只看了干爹一眼,眼里的桃花就轰然开放了……几天后,棺材做好了,干爹拎起斧头欲回家。久旱逢甘霖的桃花眼不舍,留干爹扳瓦。干爹爬到屋顶,把一垄垄的青瓦全部捋了一遍。傍晚时分,他感到自己的脚轻飘飘的,头晕乎乎的。他走到瓦檐边,正想往下爬,突然眼前一黑,人就像一条死鱼,迎头栽了下去。屋底下,卧着一块三角形的石头,干爹的头正好插在了石头尖上。他叫了声“阿紫”,便无法开口了,白里参杂着红的脑汁,溅了一地。
干爹是做棺材的,他来不及给自己做一副寿棺,人就死了。事后,我父亲出面,化了一笔钱,从村里的一个堂公那买了一副薄板棺材,和乡亲们一起在北山的野草堆里挖了一个洞,把干爹埋了。从此以后,干妈就换了一个人,从一只快乐的喜鹊变成了一只悲啼的苦鸟。
干爹死后的第四十九日,母亲对我说:”儿呀,今后你就多到北山去陪陪你亲娘(舟浦称干妈为亲娘)吧,她孤单一个,也没个说话的人,太可怜了。”
母亲的话,说得对,也不对。干妈并非孤独一人,她身边还有一个儿子和一条狗。她儿子叫银斗,长我六岁,相貌除了比我干爹多一头浓发,其余一模一样。他天生神力,十六岁,就可以挑得动三百斤重的田头谷,人也机灵,会犁田插田,啥农活都会干,可惜就是目不识丁,因为他是个哑巴,没上过学。村里的娒儿遇上他,就会追着他的屁股叫:“银斗银斗,是个哑口,不会说话,只会点头,不会读书,只会傻笑。”他听到,转过头,朝一群淘气的小麻雀一阵手舞足蹈,哇哇哇地乱叫一通,谁也不知道他说些什么。那条大黄狗,叫八哥,但它一点也不巧,一天到晚,只会汪汪汪。它跟银斗表兄倒是对路,一个哇哇哇,一个汪汪汪,挺合得来。只是苦了干妈,满肚子的幸酸只能向自己诉说。
从十岁起,我经常会到北山去陪干妈。干妈一看到我,就特别高兴。我像一阵风,我一去,她脸上的乌云就散了。干妈的房前,有一个可以摊两领篾簟的大院子。院子的前面,是一堵蛮石砌的矮墙,中间开一篱笆门。院子的两边,是半人高的篱笆墙。篱笆墙外,有竹林,有香樟,有红枫,还有几棵合抱粗的板栗树。院子内,长有一棵梨树,一棵李树,两棵桃树,一棵老柚树。春天,梨花飘雪,李花爆银,柚花香白,桃花飞红。梨是蒲瓜梨,李是紫心李,柚是红心柚,桃是水蜜桃,花果山一样。右手的横厢里,住着一群羊,一群鸭,一群鸡,一笼兔,动物园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