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脚步声声(散文)
一
我所在的写字楼里,地面铺的是瓷砖,比较坚硬,有时走路会发出声音。尤其高跟鞋踏在上面,声音格外清脆。不像我在总部那边办公时,走廊和办公室都铺了红地毯,地毯用它独有的温柔没收了所有的脚步声,惟见地毯上牡丹花的图案开得生机盎然。起初,几乎每天,我都能听到“咔咔咔”的脚步声,不,准确地说是“嗒嗒嗒”的声音,比前者更轻些,更柔些。她是行政部的小王,常到我办公室送一些需要审核的报销单据,或者去水房倒水,也要从我的门前路过。有一天,我问她,是党员吗?她愣了一下,边回答着“不是”边咯咯笑着离去,脚步声拖着尾音慢慢沉寂。
朋友在国企做人事总监,要我留意推荐下,周围同事有没有可以深度培养的后备人事专员,要求:党员,女,三十五岁以内,做事精干。除了第一个条件不满足,我觉得小王合适,听她的脚步节奏,就知道她是个办事干净利索的人。想不到的是,没过几天,她离职了,不久还做了新娘,群里发的结婚照,笑容绚烂,满满的幸福感从照片里溢出。从此,我觉得我们办公楼走廊里安静了许多,或者说是寂寞了许多。
二
岁月嬗递,四季轮回中,我倾听季节的脚步,一次又一次,渐行渐远。春姑娘的脚步轻盈,踏绿田野山岗河流,“春来江水绿如蓝”;夏日细密的雨脚,穿过青纱帐,走过绿瓦屋顶,扬起一片烟尘;“又是一年秋风劲”,落叶沙沙,它是秋天的脚步,犹疑而无奈,它不舍故土;天寒地冻,雪落无声,雪人在家门口冻僵了,每迈出一步,都喘出白毛的西北风,每一场大雪过后,雪地上都留下它的足迹。
季节的脚步,让四时生动,有着韵律,发着铿锵,若听不到季节的脚步声,那是多么没有诗意的遗憾啊。
说到冬天,我想起小时候,一入冬,农村就到了冬闲季节,白天农活就不多,晚上更是难熬。有时,吃好晚饭,我就跟父亲去姚家听姚大爷讲古。可惜的是,白天和小伙伴玩得又累又乏,听着听着我就会倒在炕上睡着,父亲只好带我早回。走出房门,摆脱屋子里旱烟的熏呛,凛冽的空气呼地一下灌入胸腔,人马上精神了。父亲边走边责怪我说,以后不带我来了,来了听一会儿就睡觉,还不如呆在家里。路上,一大一小两双鞋子踩得雪地发出熟悉的吱嘎声,父亲穿的是那个年代流行的大头鞋,又沉又重,我穿着比较松软的棉胶鞋,我俩步调一致时,他脚下发出的声音盖住了我的脚步声,如不一致,一声大,一声小,像背古诗似的,押着单调的韵律。已近午夜,这声音令我不敢回头,大人常吓唬我们,晚上走路不能回头,回头会有鬼跟上来。真的害怕,偏偏姚大爷在讲《绿色尸体》。但这也没吓醒我从小就做的文学梦,我还是每次坚持跟父亲去听姚大爷慢声细语的讲述,坚持听一段后就合上眼睛,进入梦乡。几乎每次都一样,回家的路上,我们走地飞快,觉得我们脚下的雪,被碾压得很响,雪在呻吟,雪很痛。
对声音,我敏感。总是会琢磨出比喻,有的吓唬了自己,但更多的是让我觉得日子里充满了诗的旋律,文学是旋律的,这是我最初对文学的肤浅认识,我甚至把这个当作了文学的本质。偏颇了,但我对文学有了关注。
三
父亲曾在乡办的白酒厂上班,每天靠一辆飞鸽牌自行车在乡村间往返。北方冬天,天黑得早,觉得父亲每天都回来晚。我家住在村东边,这正好可以望见那条通往乡里的道路,一段土路连接着一段黄沙路。每到天色一暗,母亲就叫我们兄妹站外面看看,有没有父亲的身影,不用说,常常是失望。因为天短,又能省粮,家家每天两顿饭,夜幕降临,我们就钻进被子,有时为了节约煤油,油灯也被母亲吹灭。睡不着,就支棱着耳朵,听院子里有没有父亲的脚步声响起。父亲每次回来,都踩的院子里的雪吱嘎吱嘎响,那种响声,只属于父亲,传递出他到家后的笃定和放松,不紧不慢。
有一次,夜已经很深了,我们终于盼到了院子里响起父亲的脚步声,被窝里一下子就暖和起来了。奇怪的是,响了几下,“扑通”一声就没动静了,以为听错了,又等等,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和咳嗽声,母亲点亮油灯,我们都急忙披上棉衣起来去查看,手电筒一照,雪地上,父亲正吃力地往起爬着,自行车倒在身下,右手还拿着一个折断了的脚踏板和一节断了的链条。父亲喝多了,路上他摔了几次跤,摔坏了车子,他硬是把车子一步一步扛回家。我曾不明白,父亲懂酒,为什么总是喝醉,看到他此刻浑身雪泥的样子,我明白了,他一个人每月挣得几十块钱,养活一家六口,他把生活的苦都酿在酒里了,所以,一喝就醉。父亲已去世多年,但这种脚步声时常在我脑海中响起,他踉踉跄跄的每一步都踩在我的心尖上,我心疼。
我最熟悉的还有妻子的脚步声。刚到上海那段时间,公司里正和美商谈合资的事情,她每天晚上回来都晚。我们当时租住在一所靠马路较近的民房里,出门不远,就是小镇的咸塘港桥。桥下经常有运沙船经过,对面来船时,会响起一两声极具穿透力的汽笛。有时孩子先睡了,我就站在阳台上,边抽支烟边等妻子。时间已经很晚,当我听到桥面上想起“咔咔咔”的声音,我知道她回来了。她乘单位的车子,下车后再走一段就到家了。夜里,马路上车辆稀少,她的鞋跟敲击桥面的声音特别清晰。然后,就是一阵“嗒嗒嗒”的声音传来,妻曾说过,每次她回来晚,她都有意放轻脚步,怕惊醒已经入睡的邻居。下了马路到我家,有一小段石板铺的弄堂小道。天色有点黑,看身影应该是她。等我转身回到房间,就听到楼下关门声,然后是踩着楼梯小跑的声音,“嗒嗒嗒嗒”,这一定是妻子,每次晚上回来,她上楼都很急促。这时,我悬着的心才放下来。进了门,我说怎么走得这么快,想家了?她笑了,亲了儿子额头一下,说想儿子了。
搬到新房后,她上班远了,有时,为了赶一班公交车,她下楼也是一阵小跑,步子细碎而熟练,每一步都踩得精准。通常上楼时,她也身轻如燕,步子较快,为此,她还督促我减肥,说我爬楼梯太慢。现在不一样了,有时,她一个人出去买菜,回来时我听不见她小跑的声音了,只有快到门口时的几阶楼梯时,我才听见“橐橐”的脚步声,吃力,迟缓。开门迎她,先看到的是她一头花白的头发。时间过的快,一晃她和我一样,也快是六十岁的人了,体力不比从前。仔细想想,诸多不易,六十年的光阴,沉淀在她的双脚上,份量该有多重。
四
当然,不是所有的脚步声想来都温馨,听来都悦耳。新房的楼上,住着一对老夫妻,起初我们两家相安无事。但从几年前情况变了,他们的女儿因婚姻变故带着双胞胎外孙女回来久住。孩子小,走路总是连蹦带跳,经常“咚咚”声不绝于耳,尤其周六周日,幼儿园休息,我家棚顶经常处于震动状态。最可气的是,她们跑起来还带节奏的,有时突然响两声停下,过几秒,开始疾跑,跑几步暂停,我们正暗自庆幸时,以为停息了,突然,“咚咚咚”连跑起来,弄得我们看电视时不得不把电视声音调高些。估计她们把房间当成了训练场。后来,忍无可忍,妻上去敲门,跟她们外婆讲,外婆一脸无辜说,孩子小,淘气,管不了。儿子听了很生气,觉得对方不讲理,于是上网找起震楼神器,要买回一个,教训教训她们。我制止了,“她说的管不了,不是不管,是正在管她们,但比较难管。”我的解释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否符合逻辑,但儿子听进去了。就这样,彼此就这么耗着,楼上的脚步声我们见惯不怪了。不知哪一天开始,那脚步声变得稀稀落落了,甚至听不见了。一天买早点回来,正遇到外婆送两个外孙女去附近的学校读书,一聊才知道,她们已经读小学了。好漂亮的两个女孩,都梳着两只上翘的羊角辫,显得有几分稚气和顽皮,乌黑的瞳仁,流露几分淡淡的忧郁。她们长高了,也长大了,学到做人的道理多了,也可能知道了妈妈的离婚意味着什么了,越来越长的秀发牵绊了她们的脚步。这样一来,我们倒好像有点不习惯了,房间里有时特别安静,有时,坐在沙发上,我望着棚顶,像看着一块雪白的银幕那样发呆、出神。
这些年,南来北往,上班下班,常在人群中出没。我的耳边一直响着纷沓的脚步声,却忽略去谛听自己的脚步,是否“只因身在此城中”,我能读懂周围的脚步声,却似懂非懂自己的脚步,是否“只因心在此身中”。与其说自己一直用脚步丈量人生,不如说用脚步书写着人生。身后的脚印,一行行,一串串,直的、弯的,深的、浅的,细密的、稀疏的,徘徊的、决绝的,都是我留下的诗句。如此风雨兼程,不觉已走过半生。童年迈出第一步,是印在纸上的小脚丫,那是我在这个世界的签到,长大了,我青春年少,年轻的脚步,跨山过海,离开家乡,脚印是我播下的理想种子。中年了,到了收获的季节,脚印在汗水的浇灌下,开出明艳的花朵,尽管有时,只是眼角结出泪珠的果实。如今,我在慢慢变老,但我心中有光,所以,这飘坠的脚印不是枯黄的落叶,是我快乐的笑靥。
脚步声声,脚步匆匆。让我们一起向前走吧,路远且长。
祝福老师。中秋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