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室隔壁住的是锅炉工，因为头小，人称“小头”。五十多岁时找了个老婆是农村的，姓万。那女人高头大马，像个“大赤包”。青灰色的大脸，鼓嘟嘟的。手太短，肚太圆，但不丑。
　　 据她多次介绍，曾跑过上海码头，被师长爱过。那师长是国民党的，还是共产党的，她没说，也许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她说，师长爱她爱得发疯，常带她四处兜风，出门有两个贴身护卫，威风极了。什么舞厅，戏院，酒馆，经常去。师长还送给她金戒指、金项链、旗袍，总之，凡是她爱好的，师长都给。她说她年轻时什么舞都会跳，像“华丝”（天晓得是不是华尔兹）、“跌死哭”（不知是否指的是迪斯科，若是，那时尚未时兴呀？若不是，又是什么舞呢？）。春节时，妻子的厂里演戏，她对我们说她也唱过戏，常当白面书生，是戏班子里的大梁。厂里搞篮球比赛，她说她也会打篮球，而且是主力队员。她把主力说成了主角。一句话，凡是让人羡慕的事，她做过；凡是让人羡慕的衣服，她穿过。反正，她年轻时享受过现代人所享受过的一切。
　　 她也不过四十五六岁，说有那么多的福气，我们无从证实也无须证实，只能听她吹。她娘家在江苏淮阴的乡下，她是怎么去的上海，去还是没去？鬼才清楚。我想，她大概当保姆去过上海，也可能当过什么“长”的相好，后来为什么嫁给乡下人，而不做“长”的太太，她没说，我们也不便问。她跟乡下人生了两女一男，两个女儿都嫁在安徽乡下。她大女儿曾跟我妻子哭诉过，说她十六岁时，就给母亲送一个安徽男人，她当时正在上学。那男人比她大二十岁，和她母亲年龄相差无几。她不愿意不行，因为家里借了男方三百多块钱。她说，好在男人待她不错，不敢得罪她。他们生了一个女儿。万大个子二女儿是后嫁到大女儿处的，生了一儿一女。三儿子是个浪子，乡村的“嬉皮士”。为了儿子有个好环境，她改嫁了，嫁给了“小头”。目的是想让儿子将来顶替。“小头”结婚前也曾拍胸口答应过，说等她儿子结婚时，给盖三间大瓦房，置一房家具。听了这个许诺，她第一个眼红了，她丈夫第二个吃热了，她儿子第三个迫不及待了。于是，她不声不响地睡到了“小头”的床上，结婚手续和离婚手续都是候补的。旧丈夫也常来常往，因为那男人常在厂农贸市场卖鸡蛋。所以，有时带只鸡，或是送些蛋，再不就送点土产品来慰劳慰劳新朋友。实际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那男人心疼他儿子和老婆。
　　 “小头”初时怕我们笑话，所以，旧男人一来就关在屋里半天不让出来，后来看我们不是那种嚼舌之辈，慢慢地也就让他堂而皇之地坐在饭桌上了，当然，“小头”心里并不是愉快的。因此，那酒，那菜，那茶，都是简单随便的。倘若“小头”不在家，大个子对就丈夫还有许多情意，毕竟有过几个孩子，生活那么多年。她依然对旧丈夫支配家中事务，一个人，管两个家，一明，一暗，倒也够难为她的。
　　 她很好强，但儿子不争气，常常摊她的台。她曾夸她儿子木工手艺如何高，结果，三次替人家打家具，三次让人找上门来索赔，说不好听话，闹得我们做邻居的也不安，总归得帮她跟人讲好话呀。她很希望儿子能规规矩矩做人，可是，儿子打架、酗酒、玩女人，最后进了大牢。她恨过，疼过，哭过，骂过，但她管不了儿子，她太娇惯他了，最后只能随他去。她儿子进大牢后，她对天发誓，要跟儿子断绝关系，可是，当她听到儿子要被押到外地劳改时，她急忙给儿子送去吃的穿的和零用钱，可怜天下父母心嘛！
　　 我们这位邻居有个毛病，那就是说话不考虑后果，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不讲究场合，不讲究人。一次，三家妇女先后告诉妻子，说万大个子在她们跟前造谣，讲妻偷了她家的袜子，面粉。理由是：她袜子没有了，她家买和我们一样多的面粉，他们吃完了，我们还没吃完。
　　 “小头”曾在我面前说，他家桌上和地上撒了一些面粉。当时，我写东西并未在意，只是笑笑说，可能是老鼠干的事。现听妻说这话，细一琢磨，知道“小头”是别有用心。万大个子对邻家说妻偷她袜子有鼻子有眼。她说妻把袜子偷给我岳母穿了，并且说，岳母来我家时穿的那双袜子就是。
　　 妻是极不容易发火的人，在单位跟我结婚那么多年，从没同任何人红过脸。那天听后，再也沉不住气，对我说，要同万大个子干，问她为什么血口喷人，污人清白。我当时很平静。问妻，那三家人信不信她说的这话？妻说，人家当然不信。她们说厂里谁不知我们家的为人。我又说，大个子在我跟前没讲过此事，在你跟前说过吗？妻嘟着嘴说，她怎么敢在我跟前讲这话。捉贼拿赃，捉奸拿双。她没有根据在我跟前说这话，我不扇她嘴巴子？我说，她说她东西少了，又不敢在我们跟前讲，对别人说，别人不信。那就随她去，讲多了，她会厌的，别人也会烦的。倘若你和这种没水平的人争清白，那就只能会不清白。因为更多的人不知内情，总认为无风不起浪。再说，两下相争，必有打骂，那样，你就更吃亏。人家一向认为你是有知识的人，知情达理，很贤惠，不好生事，这样一搞，人家也会把你看成泼妇的，划得来吗？妻愤愤地说，就这样让她、便宜她啦？我说，真的总归是真的，且让她一时再说，如果太过分，就另当别论。妻听从了我的劝告，对大个子不屑一顾。
　　 过了好一段时间，“小头”看到老鼠偷吃我家面粉，呼我打之。半尺长的老鼠溜走了，我的桌上、地上，留下了老鼠踏面粉的脚印。又过了几天，妻看到大个子说被我们偷的那双袜子又穿到了她的脚上，便对万大个子笑笑说：“阿姨，有人造谣，说你背后讲我偷你这双袜子，还说偷了你家的面粉，我不相信你会说这话。我从来都把你当作长辈看待的，你能说这话吗？”大个子显得很尴尬，连忙赌咒发誓说：“谁要讲你坏，就不得好死！咱们相处几年了，我还不知道你嘛，我从来都把你当作女儿看待的，哪能说这话，这又是哪个绝八代挑拨的，你别相信！”
　　 我知道大个子的草率性格，东西一下找不到，马上怀疑别人。心中怀疑了，口上就敢讲。东西找到了，她也不辟谣。为了面子，她也不能辟谣，但她马上会对被冤枉的人亲切起来。她后来看袜子没少，面粉却是老鼠搞的，很内疚，抱着我的孩子便出去玩了。那是认错，我明白。不过，只要是她外孙子不在这儿，她对我的孩子还是非常疼的，她常带我孩子玩，常买东西给我孩子吃。
　　 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当然，同近邻相处是很不容易的。要想邻里和睦，第一要会谅解，会忍。记得旅居海外的“农妇”孙淡宁女士曾就处人应有的态度问题列举唐代两位诗僧的话作答案，现也摘过来，引以为训：
　　 寒山谓拾得：今有人侮我，辱我，慢我，冷笑笑我，蔑视我，毁我伤我，嫌我恨我，诈谲欺我，则奈何？
　　 拾得曰：子但受之，依他，让他，敬他，避他，苦苦耐他，装聋作哑，漠然置之，冷眼观之，看他如何结局。
　　 拾得的话，当然只能适用于同事、邻里、亲朋好友之间，至于对待小人，则另当别论。不过，人还是亲善少怨为好，少一点怨恨，则多一点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