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箩筐】纺织娘(散文)
一
山中的我,每到夜晚,喜欢坐在庭院里,依着老树坐在木椅子上,随意地翻看书。木桌子上捻亮一盏小罩子灯,灯火忽暗忽明,跳跃着暗黄的火苗儿;有小小飞虫飞来,围着一盏灯,做欢舞状;树叶在风里莎啦啦直响,花影摇曳,月儿在夜空里慢慢穿云追星地行走。
此刻,我的心沉静下来,耳边会有虫儿此起彼伏的歌唱——嘶嘶的,嚯嚯的,织织的,你才唱罢,我登场。夜晚,早已不再沉静,而是一场歌唱演唱会。山色黝黑墨绿,水色与天色类似,天青色,镶嵌着点点星光,离着好远,一眨一眨,冲着我直献着殷勤呢!月亮真是大家闺秀,沉得住气,总是姗姗来迟,一点点升起来。
在许多的虫鸣声里,我一下子就能听出纺织娘的声音来,因为我对它太熟悉了。美丽天真的童年时代,我就喜欢到田野里去捕捉纺织娘,并放在家里的笼子里养着。还记得,诸多的昆虫叫声里,什么蝗虫、螽斯、蚱蜢、蟋蟀、蝈蝈、蛐蛐等等,我最喜欢的就是纺织娘的叫声。
蝉声总是很爆裂,急躁着呢,拉的声音又长有高调门。蛐蛐,也就是蟋蟀的叫声,嘈杂,悄悄地,短促又轻盈。只有纺织娘叫声很含蓄,舒畅,委婉。“织织,织织”的声音,好似纺车的转动声声,恰恰如织女纺车,音高韵长,时轻时重,恰似一种劳作的声响和欢快的音律。
我总觉得,这纺织娘一叫,月亮都会咪咪笑,轻轻眨着眼睛。到了夏秋之季,纺织娘的鸣叫声,也更加清丽,悦耳。也不知为什么,从小时候起,只要一提到纺织娘,我最先想到的就是织女、蜘蛛什么的。可能因之一个织字吧!这也让我想起纺织,想起织网,想起邻家那个叫小翠的女孩……
二
织女们,日夜纺织,织布织锦可谓忙碌。
那些蜘蛛儿在静静的夜里,勤快地织着网,一圈一圈,将网织好,只等飞蛾虫儿们的到来,好网住它们。而村后的女孩小翠,总是伏在纺车旁,一遍遍地在纺线。那是她娘的纺车,娘死后,她就接过来,天天纺呀纺呀。
小翠,是家里最大的女孩,比我大不了几岁,十几岁的样子。那时,我已经在上小学了,而她已经不再读书了。她有一个妹妹二翠,一个弟弟小宝。她的妹妹和我差不多大,弟弟最小。她家是后来搬来的,村里人不太了解她——她很少与村里人来往,每天都在纺着手里的线。
她在拧着纺车,织织的声响,好似纺织娘在低低鸣叫。她爹脾气暴躁得很,爹给一家有毛驴儿的人家打工,天天出去拉脚,回来就拎着一瓶酒喝酒,大喊着:“大丫呀,赶紧炒菜,烧水,你爹我要喝几盅嘞。”她爹不叫她小翠也不叫她妹妹二翠,只是叫她弟弟小宝,稀罕着呢。说儿子是挡风遮雨的大树,丫头是稀泥打的墙,指望不上的。
我去村后的麦田捉纺织娘,恰好小翠在割猪草,原来她也喜欢纺织娘。玩耍是孩子们的天性,我和小翠等几个同村的孩子,一起捉纺织娘,一起大呼小叫。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一只纺织娘带给小翠的快乐,就见她那张愁苦的脸蛋,在微微绽放出微笑,也如花一样灿烂。
三
我把我从父母那里知道的有关纺织娘的事儿,都一股脑地说给小翠听。
她听得一愣一愣的呐。
我喜欢纺织娘,还是很小的时候。我说,这纺织娘不仅它织织的叫声好听,它的模样好看,她还有许多名字嘞!什么台湾骚斯、络织娘、莎鸡、梭鸡、络织、纺花娘、油抓么儿等等,都是在叫它呢。有时因为它们的装束不同,叫法就不同——那一身翠绿的叫“绿娘”;一身褐黄色的叫“黄婆”;那身稀缺的红色的,宛如身披红斗蓬的少女,姿色艳美,人们叫它“红纱娘”, 只是很少见到……
美丽的田野,金色的麦田,绿油油的庄稼地,几个孩子正在为捉到几只纺织娘而欢呼雀跃着。记得那时候,为了捉一只纺织娘养在笼儿里,真是费尽心思。先是,央求父亲给编一只蝈蝈笼子,还要父亲给小翠也编一只。父亲自然爽快地答应了,父亲他总是利用中午或是傍晚下班时间,带着我一起去麦堆里寻找一根根笔直且稍粗一点的麦秸秆儿,回到家里泡到水里,浸湿它,以便用来编蝈蝈笼子。
夜晚,更深夜静,工作了一天的父亲,顾不得休息,在庭院里扯起电灯,在灯下给我编蝈蝈笼子。金黄色的麦秸秆,在父亲的手里,神奇地变成一只蝈蝈笼子,那时的心情真是奇妙——好极了!似乎这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美的事情了,就是给个金元宝也不换!
小巧玲珑的蝈蝈笼子,挂在房檐下,就等着去田野里捉一只纺织娘了。母亲冲着父亲嗔怒地说:“你就惯着吧,就知道带头玩呢,也不督促学习。”
父亲说:“劳逸结合嘛!不耽误学习的,会玩才会学习,不要小看了玩,学问大着呢。”
母亲听了,疑惑着说:“为了玩,你还找出这么精美的理由。”
父亲嘻嘻一笑,举起蝈蝈笼子,边端详边说:“学会编一只蝈蝈笼,那就相当于一个很好的建筑设计师;学会养一只纺织娘,就相当于一位很好的昆虫学家;再学会欣赏纺织娘的歌唱,那相当于……”
还没等父亲说完,母亲抢着说:“这家那家的,我看你是宠孩子家,呵呵!”
四
我和父亲听了都大笑起来,母亲也咪咪地笑,还答应周末放假带我去郊外捉一只纺织娘放在笼子里。母亲问起多编一只笼子干嘛时,我说是给小翠的,母亲看着,就叹息:“唉,没娘的孩子,可怜呢,是得好好对待她。”
母亲找出我的几件旧衣服,稍微改了一下,说:“别看小翠比你大几岁,个子还稍矮些呢,拿给她穿吧,或是给她妹妹穿,可怜见的。”
那天我把衣服送给小翠,当她穿上时,我还以为她会嫌弃不好呢。恰恰相反,她高兴得一遍遍问我:“好看吧,好看吧?这是你的衣服,这么漂亮就不穿了,你有个巧手的娘,真羡慕哟!”说着,她的眼睛湿润起来,我知道她是想她娘了。
正在摇着纺车的小翠半天不说话。
为了岔开话题我就又说起纺织娘来,我说:“纺织娘呀,长得很美呢。你看它绿绿的身子,大大的眼睛,细长的触须,触须很细很长的。”
小翠说:“其实,我也听说过的:可别小看了这触须,它的作用大得很呢。它的触须和身体差不多长,而且很敏感,即使它站在树上,也能探到地面上的食物。你看它的那两只细长的触须,不停地活动,就是在寻找着食物,一旦发现,它就会马上行动。”
是啊,纺织娘它最喜欢吃的食物就是南瓜花籽瓜花,再就是一些树叶。
父亲把笼子编好后,我送给了小翠一只。小翠高兴得又蹦又跳,笑得灿烂极了。我们去田野里捉回纺织娘,放在笼子里,我将我的笼子就挂在屋檐下,或是庭院里的果树枝子上。然后,就去为它找来南瓜花……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笼子,一点点把南瓜花送进去。金色的麦秸笼子,小巧的宫殿似的,纺织娘穿着绿色的盛装,好似美丽的公主一样。当它看见了黄灿灿的南瓜花,什么斯文啊,什么矜持呀,早就都不顾了,自顾自地趴在上面大口大口朵颐着,也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我看着它那个小小的头,好似一头小毛驴似的,只是精小至极,特别是那双大大的眼睛不停地转动着,触须也不停地转呀转的,真是机灵极了,可爱极了。
五
现在回想起这些儿时的往事,我依然感觉那么快乐,那般幸福。
每天,我放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去看看纺织娘,再去给它寻找吃的。
夜晚,纺织娘在夜深人静之时,就开始了它的演歌会了。织织,织织,织织……我伴着它的叫声写作业,预习功课,或是听父母讲故事。
月亮很明亮,家里的窗子很大很大,月亮照在庭院里,纺织娘的叫声也就更起劲了。听着一家人熟悉的酣眠声,望着明亮的月亮,母亲会催我早早休息,“早上记忆好,晚上不要贪晚呐,好好休息,才能学习好。”
然而,小翠却没有这么快乐,她的笼子被她爹踩得稀碎,纺织娘也碾死在笼子里了。她爹不仅骂她还踢她打她,让她不要贪玩,要好好纺线做家务,不要只顾和村子里的小孩子们玩耍。
小翠再次见到我时,总感觉很对不起我——她没有保护好那只精美的笼子,还有那只可爱的纺织娘,活活地死在了她爹的脚下。她说她恨她爹,她爹对她娘不好,总是打她娘;娘病了,也要起来给他做饭吃洗衣服,也不给娘去抓药去医病。
小翠说她喜欢纺织娘,是因为有个娘字儿,叫她一声纺织娘,再叫它一声纺织娘——娘呀,娘!我看到,小翠又流泪了,她想娘了……
又是秋天了,秋虫在轻轻呢哝,夜晚格外响亮。我又一次听到了纺织娘的声音,“织织,织,织织……”住在这山间,我觉得最美的声音,当属这纺织娘的声音了。
我依着树,坐在椅子上,每晚,都会静静地听着这声音,看着月亮照在林间,好美,好美。忽然间,就想起了李白的一首诗来《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这络纬就是纺织娘呐。一声声的鸣叫声,仿佛又将我的记忆拉回到往昔,拉回到童年,那个村庄,那个庭院,那个低矮的屋子,还有我最亲最近的父母亲和那些伙伴……
幸福的是,爱我疼我的好父亲好母亲,给了我一个快乐的童年。每每忆起美好的童年时光,我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父亲为我编好了麦秆笼子,在灿烂的秋阳下,我提着它,跟父亲一起走向田野,去捉我喜欢的纺织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