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泉水(散文)
一
一个人走在细细的阡陌上,我怕怕的。
月亮出来了,星星也出来了。夜是朦胧的白,影子往斜里长。说不清是影跟人移,还是人随影走,有一种诡异的飘忽感。
泥路两边,稻禾黑黝黝,豆树黝黑黑。有淡淡的银光在叶子上晃悠,如游丝,如霜露。青蛙在叫,咕咕咕,咕咕咕。它们都潜伏在哪儿呢?豆树下?田坎脚?还是趴在那些满田生的圆叶间?都有可能。它们的身边,是否有田螺在仰望星空?是否有草花蛇在吐信游动……一切都是谜。田野那边的山脚下,有一片茂密的黑树林。风不吹,一动也不动,昏昏沉沉的,远远望去,乌云一样。嘶嘶嘶,嘶嘶嘶。黄嘶(蝉)的吼声响彻旷野,仿佛在为我加油打气:没事,没事,娒娒你大胆地往前走!
我拎着小凉桶,在月光里蹚着。孤单,却不寂寞。有一群萤火虫,一直在身边跟着我走。它们打着白灯笼、黄灯笼、蓝灯笼,陪我说话,为我照明。
我去打泉水,打全舟浦最清澈最甘冽的泉水。
泉水就隐在那片黑林子里。一面覆青苔长灌木的悬崖下,有一股清流从一个终年冒着白烟的岩洞中汩汩而出。老人们说,那个岩洞里困着一条胆大包天的蛟龙。蛟龙到天庭偷喝专供王母娘娘享用的玉液琼浆,被玉帝发现了,便将其封困在这个幽深狭窄的岩洞里。蛟龙喷出的水,便是玉液琼浆了。人们遂将此泉称之为玉琼泉,也叫真冷水。
泉水透过一根大竹爿,潺潺地流进下面的一个石槽里。它的边上,是一棵数抱粗的古香枫。香枫树上,挂着一蓬青葱的薜荔。每年,桥头店哮歌痰的老母,都会用薜荔果和那泉水做成凉腐,摆在门口卖。买一碗,往凉腐上撒点红糖,滴点儿薄荷油喝了,能把沸腾的热血凉成雪水。除了清明,平时很少有人到黑林子里去。因为黑林子的左手边,是一处古坟重重叠叠的墓窟。夜间风起的时候,林涛滚滚,墓窟里会传来一阵阵犹如鬼哭狼嚎的声音,呜呜哑哑的,煞是阴森可怖。
然而,那天晚上,九岁的我,就那样独自一个人去了。我是冲着黑林子的泉水去的。现在想起,既可笑又可悲——当年我之所以冒着被鬼拖走的风险,战战栗栗地到黑林子里去提一桶水,为的就是要兑换十颗糖,那种一毛钱便可买十颗的小纸糖。
二
夏夜,盆地燥热得像个闷火炉。村子里有很多人,聚在老屋的院子里纳凉。
阿婆阿婶们坐在竹椅上,一边缓缓地摇着蒲扇、棕榈扇和麦秆扇,一边轻轻地唱着五花八门的儿歌。有的把孩子搂在怀里悠悠地摇晃着,唱《外婆桥》:“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声好宝宝,白白胖胖真生好。”有的拉着孩子的手,唱《捣米煮饭》:“解(锯)板叽潺,掍仓积谷,积谷捣米,捣米煮饭,大人吃干饭,娒儿吃白粥,唏唏唿,吃饱粥,娒儿勿拉哭。”唱得最陶醉的,是我的干妈阿紫表姨,我弟弟在她怀里都睡着了,她还在望着天上的月亮在唱:“月光圆圆,来金盘盘。一盘金,一盘银,打副手铰好抬亲……”
汉子们盘在篾簟上,抽旱烟,谈天说地。他们聊罢了年景收成,东山的绿豆和西山的芝麻,便信口开河,你唱我和扯起了聊斋。上坦屋的老光棍玉鼠叔说:“今天下午,我到死人弯割草,在一个老坟坦遇到一条怪蛇。那蛇稻杠恁大,一身白鳞,信子足有三尺长。我去掐它的七寸,它盘住了我,我们一起滚下了三丘田坎,你们猜最后怎么样?那蛇化成白娘子飞走了,原来是个白蛇精。”石鼓台的秧地鸭朝地上吐口浓痰,说:“老鼠精,你这白蛇精算个屁!昨天我到金鸡岭的田寡妇那捉鸡,看到了一只会打鸣的嫩母鸡,你们猜那母鸡能干啥?它每啼一声,就下一个双卵黄的红蛋,一口气就下了十个。我去捉它,它突然就飞到天上去了,闪闪的金光射得人睁不开眼睛,原来是一只金凤凰。”
有人说:“你们俩个补天漏,就吹吧。”
“吹什么啊!我一顿能吃三十个青鸡蛋,你信不?”玉鼠叔说。他肚子饿呀,就等着有人接腔呢。
“我一顿能喝十斤缸面清呢,有不信的人吗?”秧地鸭说。
“不信又咋了?”
“不咋?就赌呗!”
“咋赌?”
“你去把酒拿来,我当面喝给你看,如果我赢了,白喝,输了,我赔你二十斤。”
那时候,日子穷,肚子里只有苦水没有油水。饿疯了,人们便热衷于赌吃了。他们啥都赌,赌喝酒、喝醋、喝酱油,赌吃肥肉、吃米饭、吃水果、吃甘蔗,除了盐巴,大家啥都敢赌。村子里有两个赌吃大王,一个是玉鼠叔,一个是秧地鸭。敢于与他们赌的,也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村长老威头,一个是老屋的美徒公。美徒公是个大木匠,会盖屋,会打家具,还会雕花髹漆,兜里不差钱。
我亲眼看过他们赌吃喝。秧地鸭擅长喝。一次,他对美徒公说:“叔,我一顿能喝十斤老酒,你敢赌吗?”美徒公说:“喝酒算什么英雄,有能耐你一次喝五斤酱油和五斤醋呀。”于是,俩人开赌。秧地鸭先拎起盛有五斤酱油的小坛子,咚咚咚地往嘴里倒。喝完酱油,仅换了一口气,又拎起醋坛子,咚咚咚,十斤酱醋便点滴不剩。他是个另类,肚子居然没丁点事,仅是打了几个饱嗝,喷出几股酱醋气而已。
玉鼠叔擅长吃。那天,他跟美徒公比吃桃。桃是从桃树垄摘来的水蜜桃,个个拳头大,一共三十个。玉鼠叔好生了得,我父亲抽好第五筒烟,那些桃子便全生到他肚子里去了。我感到很奇怪,他长得瘦瘦窄窄的,吊着个老鼠肚,肋骨像暴在地面的竹鞭,想不到他的冒口竟有如此庞大的吞吐量,深水码头一样。不过,他当夜就抱着肚子到路廊槛找紫仙医师了。说:“快给我来几片吃消化的药丸,随便再给我刮刮痧,不然,我的老命筋就没了。”
舟浦,是一个很可爱的地方,又是一个非常荒唐的地方。
三
这天夜里,他们却赌起了喝水。挑事者,当然是玉鼠叔。
美徒公正在给我们讲古。他讲的是《长眼看看》,曰——口舌经常受牙齿欺负,一肚子的委屈。一天,口舌刚伸出了一点儿,就被牙齿咬得血淋淋的。口舌对喉咙说:“兄弟,我苦啊!牙齿兄弟多,个个铁硬,锋头又强,今天我又被它们咬烂了,从舌尖痛到舌根。我势单力薄,活在它们的圈圈底,被困得死死的,这日子咋过啊!”喉咙听了,说:“口舌兄弟啊,牙齿目前兵强马壮,你就先忍着吧。不过,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凡事总是有起就有落的,勿灰心,你要长眼看看。”光阴似箭,几十年一下子就进去了。牙齿蛀的蛀,烂的烂,落的落,最后一个不剩了。这时节,口舌可以嘴里自由自在地伸底伸出了,顶勿牢(非常)畅快,就大声对喉咙说:“兄弟呀,你真有远见,凡事真的要长眼看看啊!”……
我们正听得入迷呢,这时玉鼠叔凑了过来。他龇牙道:“敢不敢跟我再赌一场?叔!”美徒公抬头说:“怎么赌?赌吃就免了。”他与玉鼠叔赌过多次,每次他都是输家,总想扳回一局。“今天不赌吃,赌喝水。”玉鼠叔讪笑道。赌局很快就设好了:派人到黑林子打十斤真冷水,玉鼠叔如果在两筒烟时间之内把水喝了,而且不漏出一滴,美徒叔则赠他十斤黄酒,否则,得趴在地上学三声狗叫。好戏又上演了,我们正等着看热闹呢,想不到的是,末了,美徒公竟扯上了我。他眯着眼睛对我说:“我随便也跟狗亮赌一把,今晚他如果有胆一个人到黑林子去打水,我就赏他十粒糖儿,如果不敢,他就也趴在地上,学三声猫哭。”大家一听,哈哈大笑,说好啊好啊!赌吧赌吧!
我傻了。我平时最忌讳让我装猫了。小时候,我胆子特小,一见风吹草动,就会哇哇大哭,大家都叫我拉哭猫猫。也怪自己逞强,美徒公前天在路廊槛遇到我,叫我拉哭猫猫,我没搭理他。他说狗亮你耳朵聋了么?阿公叫你咋不回声?我说我再也不是胆小鬼了,你再也不可以叫我拉哭猫猫了。他说真的?我说当然是真的,我现在是共产主义接班人了,咋会骗人?我当时只不过是不经意地一说而已,想不到他却当真了。彼时,我的内心十分矛盾:去吧,怕在黑林子里遇到鬼;不去吧,又怕让大家笑话,说我不是一个勇敢的少先队员,再说,那十颗纸糖也是十分诱人的。忐忑之中,我把目光投向父母。奇怪,向来疼我的父母只是在一旁笑着,居然不管我。
美徒公说:“狗亮,你到底去不去?如果不去,我就叫你拉哭猫猫了,你就……”
“有什么不敢的,我去就是!”我摸了摸扎在脖子上的红领巾,大声说。
说罢,我便到房子里拎来了小凉桶,同时还捎来两件武器,一个弹弓和一把手电筒。我把弹弓揣在兜里,按了按手电筒,亮的,胆子就壮了起来。听大人们说,鬼最怕的就是电光了。黑林子离村子约二里地,沿途要经过㘭头岭,走过一片田野,再跨过一座石拱桥。我在阡陌上走着走着,没过多久,便来到了石拱桥边。桥下,小溪在潺潺流淌着白水,也在流淌着白月光。桥那边,黑林子像一片黑色的海洋,在晚风中翻滚着细浪。一看到黑林子,我就害怕,担心自己会被那些黑浪淹没了。
我在桥头停了下来。不曾想,刚一停下,浑身的毛孔就竖了起来,心如兔子般跳个不停。我转过身,往回走,刚走了一步,来了一阵风,把胸前的红领巾吹了起来。我的心顿时一震,想起了那首我们少先队员们经常唱的歌:“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我想着,少先队员怎么可以怕鬼呢,怎么可以给艳红的红领巾丢脸呢?于是,我又转过身来,闭上眼睛吁出一口长气,然后暗中使了使劲,像斗士一样,把双眼睁圆了,挺起胸膛,按亮电筒,鼓足勇气,高声放唱:“不怕困难,不怕敌人,顽强学习,坚决斗争。向着胜利勇敢前进,向着胜利勇敢前进前进……”
就这样,我一路高歌,走过石拱桥,走进了黑林子。
四
林子暗暗,泉水叮咚。月光如雨,携着风儿从树叶间残漏下来,仿佛有簌簌之声洒落下来,地上斑斑驳驳,迷迷蒙蒙的。
我来到泉边,掠一把额头上的汗,把头伸入石槽里,咕噜咕噜地喝水。喝了几口,那甘冽的泉水便把我的心头凉透了。黑林子里,虫鸣声嘈杂纷乱,恰似千万只哨子在同时吹响,嘟嘟嘟,啾啾啾,嘶嘶嘶,叽叽叽。我不敢多作停留,连忙拎起木桶,打好水立马往回走。刚出黑林子,就听到墓窟方向传来了几声凄厉的怪叫,咕!咕!咕!随之,空中就飞过了一个黑影。我不禁毛骨悚然,在心里喊了声“妈耶”,想扔掉水桶撒腿就跑。但细一听,是猫儿头(猫头鹰)的叫声,便挺住了。
我右手提着水桶,左手按着电筒往屁股后面照。隐隐约约的,我总感到有一个影子,远远地跟在我的后面。我停下来,他也停下来,我开始走,他也跟着走。我想,这就不是鬼了,假如是鬼,他肯定是会追上来的,还能放过我?难道是太公头吗?我太公的老坟就处在那个墓窟里,每年清明我都跟着父亲去祭坟的。难道是他见我害怕,就从坟洞里走出来护着我?一想起这些,我身上又起鸡皮疙瘩了。于是,我又放声高歌:“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继续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稻田里的青蛙打着欢快的蛙鼓,为我伴奏,咕咕咕!咕咕咕;满山遍野的黄嘶,助我和声,嘶嘶嘶,嘶嘶嘶!
接下来发生的事,仍然十分有趣。我如愿以偿地拿到了十颗糖儿。玉鼠叔赌输了。开始的时候,他是一头信心满满的水牛,喝到后面,他就变成一条翻白的鱼了。最后,那冰冷的泉水竟化为两股热流,一股从他的口中喷涌而出,一股从他的裆下淋漓而下,倒了八辈子的大霉。那天晚上,有一件事,真是让我连做梦也没想到。回家睡觉时,父亲摸着我的脑瓜说:“亮呀,你在路上唱的歌,唱的真好听。”我说:“爸,你是怎么听到的?”父亲笑而不语。我猛然想起了那个跟在我身后的影子,心头一暖,湿了双眼。
若干年后,一条新建的二级公路经过舟浦。那个悬崖被隆隆的炮声炸塌了,黑林子也消失了。流泉的岩洞炸开之后,有人专门到那里察看,结果里面什么也没有,甭说是蛟龙了。现在,那股泉水也不见了踪影。有人说,那泉水和蛟龙一起,都飞到天上去了。也有人说,那泉水随着蛟龙,潜到深深的地下去了。
我听了,惟有感慨。我对那条偷喝玉液琼酱的蛟龙了无兴趣。时至今日,我仍十分怀念那一股清澈的泉水。它是冷的,又是暖的。是它,洗去了我的胆怯懦弱,荡尽那些纠缠着我的牛鬼蛇神;是它,使我成为了一个勇敢坚强的少年,成长为一个纯粹光明的人。它是大地母亲甘甜的乳汁。我每当想起它,心灵就不再干涸,一片凉荫。
岚亮老师会那么多儿歌,还有那么多故事。更有一枝神奇的笔,写出这么多精彩纷呈的文来。特别喜欢老师的景物描写,美!
月亮拜读学习!
祝福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