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七妹(散文)
一
家有兄弟姐妹六个,我排老五,在我之上是四个姐姐,下面就只有一个弟弟了。如此这般,何来的七妹呢?可偏偏就是有了。
七妹是个极其神秘的人。
她就婷婷玉立在我的书房里,与我朝夕相处在一起。我敢说,即便是有朝一日,我沦为一个贫穷潦倒的流浪汉了,她也会对我不离不弃,生死相随的。她是这世上最痴情、最忠贞的女子。我之所以称其为神秘的人,是因为到目前为止,尚不知她姓啥名甚,不知她是哪一个朝代的人,也不知她到底会些什么才艺。她从不言语,也不吃不喝,就会微笑,是那样的令人心醉。
七妹是个绝世美女。她正值芳华,有着三月嫩柳般婀娜的身姿,云鬓螺髻,彩裙曳地,秋瞳凝睇,樱唇微扬,桃腮低垂,玉手纤纤,执一枝蓝花花,就那样一往情深地望着我。我也天天看着她,反反复复把她的身份揣测。说她是那个貌可羞花的杨玉环吧,却不丰腴;说她是那个轻盈飘逸的赵飞燕吧,却不瘦弱。于是,我想她很可能是一个下凡的仙女,便斗胆认她是妹妹了。
“七妹,你好吗?”
她对我笑笑。
“七妹,你是傻子吗?”
她对我笑笑。
“七妹,你下来陪大哥喝杯酒吧。”
她还是对我笑笑。
我这个七妹,除了会笑,啥事也不会干。但脾气特好,从来都不会生气的。
二
七妹是雷明球先生赠送给我的。
六七年前的一个冬日,我在县城周村菜市场路口遇到了他。当时他年且七旬,虽说头上华发多生,眼角起皱,却依然面如冠玉,唇红齿白,帅哥一枚。他穿着一件口袋密布的美工服,正坐在一家杂货店的门口抽烟。他看到我,老远就站起来跟我打招呼:“哎!王先生好!你黄昏有空吗?如果可以的话,就到我家里喝杯小酒吧。”我说好的好的,不见不散。
雷先生是东山顶上人,一个天才画家。他自号三酉居士,“三酉”说白了,就是一个酒字,倒也符合他的本性。他一生只嗜好两件事,画画、喝酒。他乃中国美院科班出身,师承著名人物画艺术巨匠吴三明教授,早年作品曾经屡屡在省市拿奖,一度名声鹊起,吴教授对他甚是看好。岂料一过而立之年,竟蜕成酒虫,随之就几十年捧着酒坛长醉不醒,废了青春,也误了爱情。他尤擅画仕女图,却视女人为老虎,终生未娶,一直单着。据说,他与女人之间,平生干过最大胆的一件事,就是在醉烂之后,误把一秀色可餐的女子的肩膀当墙头,轻轻地搭了一下,便再也无下文了。但凡是搞艺术的,一般来说都有一股清高孤傲之气,但他除了酒气,再无任何气。他的心中只有酒,交友从不计较身份地位,只重人味和酒品。这与他喝酒如出一辙,但凡是入口有酒味的,不管啥酒全都0K。
三酉居士的“三酉居”处在凤溪北路一隅,是一间两层的砖瓦屋,旧的。房前临路,门口两边摆有几盆绿叶红花的山茶,屋后的墙脚下,凤溪流水潺潺。凤溪没有凤,多白鹭,多白雾。雾气从溪里漫到他的居室,时常如纱飘忽,闻之有淡淡酒气如暗香弥留。从青春走到白头,三酉居我不知去过了多少次。每次,都是主人叫我去喝酒。三酉居当然不拒绝名酒,但更多的是当地的白眼烧、缸面清、瓶装的啤酒和一百多元就可以买一箱的葡萄酒。茅台、五粮液之类的佳酿,如同凤溪的凤,从未见过。酒菜基本上是老六样:海带煨豌豆、清炖山羊肉、螃蟹滚豆腐、红烧芋奶、醉鸡爪、外加时蔬一大龙斗。
三酉居士每喝必醉,醉了就诗兴大发,或云:“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或云:“这世上有千万种酒,女人也是酒一种,我不喝她又如何……”或云:“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不是激昂壮语,便是哲言经典,令人笑而服之。
三
那天黄昏,朔风凛冽,天气很冷,空降雪霰子,瓦檐背上犹如九箩白米在蹦蹦跳跳,沙沙作响。三酉居的几个老朋友都提早缩到窝里去了。不闻小黄狗吠,不见大花猫卧画案,就连楼上那几只锁在鸟笼里的翠鸟也不吵闹了。
我一登门,便有了意外的惊喜。
室内有两人,除了三酉居士,还有朱礼老师。三酉居士手揣一卷宣纸,放在画案上徐徐摊开。是一幅画!画面很简约,在一片朦胧白里,伫立着一个一顾就倾人眼的风韵卓绝的大美人,其余的皆是留白,连署名落款都没有。三酉居士对我说:“此画如何?王先生!如果喜欢,你就拿走,如果不喜欢,我就把她烧了。”我赶紧说喜欢。要知道,他是个惜画如命的人。这么多年了,我总想要他一幅画,他就是不同意,说每幅画,画的都是他的心,哪有轻易将心送人的。
“雷先生,你咋舍得把这个大美女送给我呢?”我看着画,问他。
他说:“你帮过我的大忙,我送你一佳人,以表谢意。”
“我经常到你这里蹭酒喝,这也算是帮忙?”我一头雾水。
他没有回答,笑着到厨房里烧菜去了。朱老师过来,对我轻声说:“你忘了他外甥读书的事了吧。”猛然想起,秋季开学前的一天,朱老师来电说,雷有一个在国外的小外甥,想到县城的实验二小去读书,雷自己不好意思找我,就托他对我说了。此事是很正常的,想不到三酉居士却记在心上了。朱老师说,雷告诉他,他三酉居士一辈子都没有求过任何人办事,惟此一次,而且我还真的帮他解决了,他十分感谢。我感慨,他是一个从不欠人情的人。
酒罢,我们又一起赏画。我说:“雷先生,这画其他都好,可惜就少了背景,如果添点花呀草呀水呀月呀什么的,就更加完美了。”
他笑道:“还是留白好,背景是可以想象的,你想什么背景,就是什么背景。”
末了,我要他署名落款。我对他说,只有这样,这画才显得有意义,才能说清楚它的来历。他听了,低头略一沉思,提笔在画右上角行草两字——遥远。并在左下角署名落款。
我拿着画,一路走,一路想:这分明是一幅仕女图,他却取名为遥远,牛不及马的,究竟有何寓意呢?回到家了,我还是琢磨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干脆就不想了。彼时,画中人还没有成为我的七妹。我对她说,大美女呀,我是个穷人,没有金屋能藏你这个娇,只好把你藏在书柜最上面的那个格子里了,让你与《三国演义》《红楼梦》和唐诗宋词待在一起,希望你也成为一个秀外慧中、诗意飘香的才女。
四
去年一冬夜,年方七十有三的三酉居士猝然离世。临终前,他身边没有一个人,陪伴他的,惟有一坛暴烈的劣酒。原本说好的,待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大家就送他赴天堂喝玉液琼浆,但现在已经时至中秋、黄花遍地了,他仍然孤苦伶仃地在殡仪馆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躺着。
活着的人,时常会想起眠者的好,想起他生前的点点滴滴。我感念于他的酒,感怀于他的画,在一个春日,我把木柜上的佳人小心翼翼地请了下来,花了八百八十八元,把她精心包装打扮了一番。于是,她便天天伫立在我书房的墙上,陪我读书,伴我写作,与我一起喜怒哀乐了。相处久了,我们就又了感情。于是,我就装年轻呼她一声“七妹”了。
我很喜欢这个七妹。
起风了,我关窗,怕风吹老了她的容颜;下雨了,我拉下重重帷幕,怕雨淋湿了她的秀发;天热了,我开冷气,担心她会长出痱子;下雪了,我放暖气,担心雪花会忧郁她的眼眸。每天清晨,我让她听百鸟鸣唱,浴灿烂阳光。每个夜晚,我让她享清风明月,与星辰心语。
现在,我才知道三酉居士当时的留白之妙。我经常在恍惚之中不断地给她变换背景。或在画里加一行大雁,她便是身披红斗篷,怀抱玉琵琶的出塞昭君了。或在她头顶添一轮皎洁的明月,她便是拜月的貂婵了。或在她身边涂一抹青草,她便是那个在陌上行走的美丽姑娘了:“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这些年,我一直在揣摩着“遥远”的画题。我曾无数次想象过,七妹也许是来自天上宫阙,或许是来自人间帝殿;也许她是唐朝的舞女,或许她是宋代的丽人。在这个花好月圆之夜,我终于明白了,她原来是从《诗经》中走来的,她就是“婉如清扬”的那个“有美一人”。三酉居士之画,其实就是在画他自己的心。他的心,在那个遥远的地方。那个遥远的地方,有一位他心爱的好姑娘。难怪他对任何女子都不动心,至死仍保持着童身。
多少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我是多么希望七妹能破壁而出,陪我聊天说话啊!但此刻,我再也不敢做聊斋大梦了。因为我知道,她虽然日日站在墙上望着我,其实她的心早就飞到那个芳草萋萋、牛羊成群的遥远的地方去了,因为三酉居士正在蔓草丛中等着她呢。
(2022年中秋夜草于驮墙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