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我认识的“打煤佬”(散文)
“打煤佬”是我们江西人称呼制作蜂窝煤的手工人。我认识一个打煤佬,都说是暴戾无羁的怪人,起初我也唯恐近之,但在漫长的接触中,我改变了对他的坏印象,觉得他也是一个可爱的老头。
一
大清晨,薄雾弥漫,太阳还没升起,街面大大小小的帐篷沉浸在水汽里,路旁的草尖上挂着细碎的露珠。偶尔能听见几声鸡鸣狗吠或慵懒的开门声。
整个小镇还沉浸在一种带着凉意的闲适和静默中。
打破这种宁静的是我家房左做蜂窝煤的人。大家都叫他打煤佬。打煤佬敞开着衣襟从街口的拐角处出来,刚入街口便骂开了。
“哪家祸害的,养牛不拴绳,你牛什么……”他开始了声嘶力竭地讨伐了,气势汹汹。
打煤佬家不仅卖煤营生,工余时开辟了两亩荒地,种上了各种瓜果蔬菜。每当逢圩,会挑着满满的一担菜去摆摊。看来昨天有牲口入了他家的菜园子把菜给祸害了。
有人刚端出碗在吃面,有人已经吃完了正准备出摊。听了这些骂人的话,就知道他咒骂的对象不确定。于是,各家各户的男人女人都放了心,该干嘛就干嘛了。当然,也有不少人闲着没事干,总喜欢凑一起,总有说不完的东家长西家短的。
我刚搬来小镇时,对小镇的人不熟悉,有热心人跑来告诉我,说我房左那打煤人家不要去招惹,他家难说话,尤其他家的那老头,怪着呢。姑妄言之,姑妄听之,我微笑着点头表示感谢。
我开始并不在意别人的“规劝”,今见识了他的“厉害”,我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有意无意地与卖煤人家疏远,我家煮饭用的蜂窝煤从来没有在他家购买过。
有一次,我去菜市场上买菜。不远处,传来一阵嘈杂声,我循声望去,原来是打煤佬又跟人吵开了。无非是抓了一把葱,蹭一根蒜的事。打煤佬双手叉腰,唾沫星子横飞,什么难听的话从他嘴皮子一蹦就出。我摇摇头“唉”一声离开了。
自那以后,我对卖煤人家更是敬而远之。
二
我的先生一早出去跑生意还没回来,可今天凑巧,供货商来了,卸下二十多包大米堆在了门口。
远山吞没了西边的太阳,刚才还在低飞的蜻蜓收紧了双翼隐在了草叶间,几只鸟儿拍打着翅膀飞回了鸟巢,隐在屋缝里的蝙蝠出来了,斜着翅膀飞来飞去,忙着捕捉蚊虫。我抱着吃奶的孩子站在石阶上,伸长着脖子左顾右盼,就是不见先生回来。这下我心有点急了,大米可不能在外过夜呀,万一遭遇小偷或半夜迎来一场雨,那就泡汤啦。我把孩子哄在了摇椅,独自去搬弄着大米。可是每袋都是一百斤的包装,我使出洪荒力气,就是无法上肩,我只好推倒在地,慢慢向前滚动。
打煤佬端着碗正站在门口吃饭,他看见了,放下碗,微笑着快步走来帮忙。我感到很诧异,我在这里居住差不多大半年了,从来没见他笑过。原来他也会笑啊,而且笑容那么友善。我擦了一把汗,想起之前别人对我说得话,我便非常礼貌地拒绝了。他收起笑容,作出生气的样子,你这个客娘(方言,对女孩的昵称),真是的,明明搬不动,还逞什么强……说话间,他扛起米袋就往我家走。其实他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头发早已稀疏发白,背已微驼。当他背起米袋时,背,更驼了。我望着他蹒跚的脚步,内心羞愧难当,自责自己之前对他的看法。今天,他的举动着实让我感动,同时也为我上了人生最生动、最难忘的一课。
别人对我一点点的好,就可以让我感动,一下子也改变了我对他的印象。也许,他骂的那些人也有短处。他的骂还不至于十分恶劣,只是发泄。似乎我原谅了他。
三
某日,我正抱着孩子喂奶,外面突然传来嘈杂声,原来是打煤佬又跟人吵开了。我凑近一看,这次打煤佬没跟别人吵,是跟他的亲生儿子吵。打煤佬义愤填胸,指着他儿子鼻子破口大骂:你个短命的,世上这么多行业,你不做,你开麻将馆,你挣了这些钱好去死呀,你害人无形,看我今天不砸了……打煤佬两手一撸,举起一条长凳把一张方桌劈成了两半……
我看完这“精彩”的一幕,脑子里想起了很多年前我的爸爸追着我的弟弟打的情形。那是一个寒假的某日,弟弟看见同村的人都去林场山上砍木头卖,挣了不少钱,弟弟便心生羡慕,也跟着同往。回来时,爸爸痛打了弟弟一顿。弟弟不服气,反驳着别人可以砍我为啥不可以?爸爸说,那不是砍,是偷,是抢,是破坏,是毁灭!弟弟无语了,从此不再上山砍木头。
虽然我的爸爸追着我的弟弟打的事件与打煤佬砸他儿子的麻将馆的事件不相同,但性质是一样,意义是相同,他们是在用心维护一种正义,维护一种好的社会现象。
对了,我还想起来了,上次镇子里来了几个游手好闲的年轻人,他们嘴里叼着香烟,身上纹着各色图案,染着金毛。打煤佬对人家似乎有天大怨仇,两眼翻白,咬牙切齿地低声骂着:好好的人不做,要去做鬼……当时我心想,这老头也真多事,人家又没招惹他。今天再回想,我终于如梦初醒,这刘伯并不是多事,原来他是一个“愤世嫉俗”的人,他喜欢打抱不平,在他的骨子里隐藏了一份对这个世界深深的爱啊!也许,他只是不懂得如何表达,只好选择这种批判甚至骂人或打人的方式去解决,去挽救。在“暴力”之下,我看到了一颗正直、善良的心。
在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打煤佬是多么值得敬重的人。他是一个可爱的人!
四
半年后,我家厨房的蜂窝煤烧完了,我抱着孩子跑去他家买煤。他家到处垒着煤球,四墙漆黑,站在他家,哪怕是大白天,都仿佛站在光线极其不足的窑洞里。打煤佬见来人,动作缓慢地从摇椅上站起来,摸摸索索地来到墙边打开了电灯。我喊了声刘伯,他半天没反应,眼神呆滞,显然他没认出我。我加重语气说我是你邻居,咋不认识了?他微微张了张嘴,眼神还是迷惑,显然,他还是没有认出我。我接着说上次你还帮我家背了米呢。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带着歉意说记不清了。我告诉他我来买煤。他点了点头,示意我坐下,然后慌忙移着细碎的步子去拿箩筐装煤。我心里感慨万千,半年前他还喊我客娘,帮我背米,转眼咋就变成这样了?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看他行动不便,便说不急,等你儿子回来再送也不迟。他分辩说自己可以的。他继续装着煤,动作迟钝,但样子很努力,也很吃力,因为他的双手在不停地抖。我搞不懂他是怕生意跑掉,还是担心我家没煤烧误了煮饭,或是职业的使然。可能都有。我说刘伯,真的不急,你给我找一个塑料袋,我带两个回家先烧着。刘伯此时才停下手中的活,抖抖索索伸出大拇指,万分感激地连声说我是好人,样子显得非常诚恳。他找来一个塑料袋为我装上了两个煤球,反复掂量着重量,问我抱着小孩能提不?他的眼里充满着担忧,目送我走出好远。
傍晚时分,我正炒菜,打煤佬的老伴用筐子提了十多个煤球送过来,还顺便送了一把葱和一棵大白菜给我,说他的儿子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老头说我家没煤了,怕今晚断了火,嘱咐再送几个过来。我接过她手中的篮子、葱和白菜,心里感动万分。我想到她家本身会种菜卖,便从口袋掏出几块零钱。她死活不要,说这些都是不值钱的东西,并交待我以后少根葱,缺瓣蒜,可随时去她家厨房拿。望着老太太那满是皱纹的脸,我咋觉得她那么可爱可亲呢?哦,她跟我的妈妈有几分神似。我欢快地应一声:好嘞!
其实,我家离他家就是相隔了几个店面,哪怕要用煤时临时去取也来得及啊!上次,我家在别人那里买煤,硬是拖了几天,催了几次才给送过来,害我没法续煤断了炉火,几天都是用电滋炉解决。相较之下,这对老夫妻是诚信之人,是负责和善解人意之人。这一下,我心里就认定,以后我家的煤就在他家买了。
打煤佬老伴并没有立刻离开我家,她看我背着孩子在炒菜,非要我解下帮忙照看一下。
不知不觉中我们聊开了。从她的嘴中得知他们夫妻俩以前在一家国有军工企业上班,后来下岗了。为了生计,带着一家老小做起了煤生意。我问她生意还好吗?她叹一口气说,就我家那老头的脾气还想有好生意?他一天到晚跟人吵架。这不,上次跟儿子吵,气出了脑溢血,好在抢救快,不然早没了。我试探着问他这个性格,你会生气不?她说开始生气,后来不了,细想,他的心思是好的,别人不理解我是理解的,我没有理由跟他计较。望着眼前这位其貌不扬的老太太,我心中油然而生钦佩之情。她同样是一个值得令人尊敬的人,是一个可爱的人。
认识的,不认识的,包容在这个世界。因为我曾少了一颗包容的心,见恶行就嫉恶如仇,我的手中甚至是握住了一把锤子,遇到的我都要用锤子对付,因为我看到的都是钉子。转换一个眼光,世界变得温柔起来,我也觉得自己很有意思了,因为那些曾经的钉子,早就隐没在墙壁深处了。
我离开镇子很多年了,不知这对老夫妻过得怎么样了。前一阵子得到消息,说打煤佬病好之后换了一个人似的,话少了,再也不跟人争吵了,但一刻也不休息,总是干着修桥补路之事,镇子里通往各个乡村的路,都有他填补的痕迹。更令人震惊的是,他留下了遗嘱,当百年之后,他要把遗体捐献给红十字会,为医学研究做着贡献。听到这个消息,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搞不懂是什么让他做出如此决定,像这种事在小镇可是史无前例啊!
我颤抖着双手十指合拢,嘴里默默念着愿好人一生平安,愿这对老夫妻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如果有一天,我回到了镇子,我一定要去看望他们,亲囗对他们说一声,你们是最可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