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一年，雅正已是本城最年轻的新锐画家，作品获奖最多，画展最多。各种媒体争相报道。
　　 她开一辆小小吉普，也经常坐公共交通，有时也步行，一切都是为了方便。走在街上，一头海藻似的天然卷发披散在肩头，浓密茂盛。粗峻的浓眉仿佛要连在一起了，透出一股英朗的男孩子气。但眉毛下面的一双妙目却轻盈飘渺，一潭深碧，那水波里映着咫尺天涯的遥远与切近，幽深的睫毛仿佛打开或关闭的两扇门，看向你时像孩子溢出热情的笑意，而关闭时又似寒蝉秋水。
　　 雅正身上的衣服经常布满油彩，总是忙碌地来来去去，像只独来独往的蝴蝶。出名了，她更沉默，更低调，也更专注于自己的本职，几乎不接受任何采访。
　　 离开隆重的颁奖仪式，回到一个人的工作室，雅正感到一种逃离喧闹与繁华的安静。这是一个有分量的奖项，业内人士趋之如骛，他们赞叹雅正的才华，羡慕她取得的成就，而此刻，雅正却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呆着，仿佛一只敛起翅膀的蝴蝶落在草叶深处，不想让一颗心迷失在炫目的聚光灯里。
　　 她习惯性地拿起画笔，却不知画些什么。如果要分享要诉说，她只想和一个人，可那个人是谁？他在哪里？今天，一个影子不止一次浮现在雅正脑海，从模糊到清晰，再模糊。
　　 她有点分心，索性掷下画笔。
　　
　　 2
　　 初秋已过，秋意渐渐浓起来。穿过落阳大道旁的工作室，她从玄窗望出去，湖边公园正是午后暖阳。画了一下午，她想走出去活动活动，顺便喝杯咖啡。
　　 半岛咖啡店还是昔日的氛围，弥散着熟悉的拿铁香气。
　　 服务员认识她，知道她的爱好，这次是一杯卡布奇诺。
　　 端起杯子，啜饮一口，浓郁的奶香混合着咖啡的香气。真提神，雅正不禁笑了。这个笑容掉进咖啡里，如清浅的水波漾开去，直到看到对面隔桌坐着一位埋首报纸的老先生，才慢慢敛去。
　　 略带严肃的表情，抿着的嘴角有些瘪下去，应该牙齿不多了。秃光的头顶有几丝慈祥，让他的表情减少了几分严肃，多了些亲切。
　　 雅正拿出画夹，用画笔画了起来。寥寥数笔，一幅牛角面具栩栩如生。她调皮地对着老先生的头顶比去，恰好，正合适。
　　 他多像雅正的爷爷。那时候她多大？七岁还是八岁？爷爷经常牵着她的手，走过两个街区，到一家蛋糕店给她买牛角面包吃。
　　 这顶牛角面具仿佛真的戴在对面老先生头上，正好遮住他的秃顶，让他变得可爱年轻起来。他从报纸中抬起头，怪异地摸摸脑袋，有些痒，又疑惑地看看左右两边，最后，又埋首报纸堆中。
　　 她掩住口，兀自笑了。
　　
　　 3
　　 雅正调皮地收起画夹。走出咖啡店，才知外面起风了。
　　 藏在身体和衣服面料之间自由流通的空气，经风一吹扬起风衣的一角。没有人比雅正更适合穿风衣了，那流浪的味道分明是她艺术的一种体现。她历来把流浪和自由看成一回事。
　　 经过公园时，一群孩子在大人的带领下享受节日的氛围。做游戏，奔跑追逐，跌倒的大哭，奔跑的大笑。她始终微笑着。
　　 有个小女孩一个人坐在不远处的长条木椅上，靠着椅背的侧脸皎洁光滑，望向热闹人群的眼神却充满寂寥。披散的栗色头发和雅正真像，仿佛童年的自己。她身边没有人陪伴，手上也没有那群孩子都有的彩色气球。
　　 应该也只有六七岁吧，她的父母呢？
　　 雅正又拿出画夹，坐在一旁的草地上悄悄画起来。
　　 很快，一串彩色的气球就要脱离画纸飘起来了。雅正把画上的气球对准小女孩的手，那气球顿时活了起来，小女孩牵住尾部的绳子，望着从天而降的美丽气球，天使般地笑了，立刻跳下椅子，加入了那群快乐孩子的队伍。
　　 雅正画的画是活的，像神笔马良。
　　 此刻，半岛咖啡店靠窗的那张桌子上，摆放着那个牛角面具，阳光正透过宽大的窗扇，落在一只牛角上。雅正走时，把它悄悄地放在老先生桌子旁边。老先生抬起头，丢开了报纸，调皮地戴上，正合适。
　　
　　 4
　　 那是什么时候，雅正几岁？和眼前的这个小女孩差不多大吧。从小她就爱画画。爸爸于是把她送到老师那里去学。
　　 第一次见到老师，雅正以为他是个斯文的大学生。老师叫以颂，的确大学刚毕业不久，其实他是雅正爸爸的年轻同事。后来雅正读到韦伯斯特的书信体长篇小说《长腿叔叔》，她一直觉得以颂很像那个神秘的长腿叔叔，因为以颂老师的确有两条大长腿，虽然雅正并不是小说里的少女茱蒂。
　　 于是一直跟着学。以颂拿她当小孩子看，洋娃娃般的可爱面孔，在他后面叫着“老师，老师”。有时雅正爸妈很忙，就要爷爷接送。雅正的确有绘画天赋，以颂有了一个小小的学生。
　　 雅正爸妈接到任务，要到山区去支教一段时间。很多人嫌条件艰苦不愿去，雅正父母欣然前往。临走前妈妈给她扎好头发，穿上一条新裙子，雅正又大了一岁，刚过八岁生日。爸爸用自行车送雅正去老师那里，告诉以颂老师自己最少要去半年。两个男人微笑着说话，雅正觉得奇怪，他们好像正在进行某种交接仪式。以后就是爷爷接送雅正上学放学还有画画了。爷爷有时忙着做饭来晚了，雅正就安静地坐在老师身边，要不看书，要不画画。一大一小，两个人亦师亦友，相处得倒也自然和谐。
　　 直到那天，雅正的头脑和记忆总在那天卡壳。听到噩耗时她一时耳朵失聪了，脑袋嗡嗡作响，爷爷喊她怎么也听不见。以颂目光落泪，他忍不住牵起雅正的手，抱起她。
　　 那是老师第一次牵雅正的手，第一次抱起她。小小雅正抱住老师脖颈，这个时候，她的听力好像恢复了一些，那眼睛里一直含着的泪才簌簌落下来。
　　 雅正父母在去给学生上课途中，遇山体滑坡，被巨大的泥石流冲下去，双双被掩埋。
　　 爷爷一下子老了好多，头发全白了，也慢慢掉光了，像深秋的树丫。爷爷更宠雅正，把所有的爱都给了这个无父无母的孙女，又无微不至地陪伴了五年。爷爷年纪大了，一场重病加快了他的衰老。
　　 也是在一个秋天，望着窗外最后一片梧桐叶，雅正不想它飘落，就模仿那个著名故事里的画家，画一片叶子贴在梧桐树的枝干上。然而一场秋雨，一袭秋风终究吹落了那片树叶。
　　 一年后，雅正十三岁，虽然个子蹿得高，但太过单薄的身材看上去还是个孩子。以颂老师成了雅正的监护人。除此之外，雅正再无亲人。
　　
　　 5
　　 咦，起风了，快要落雨了吧。快走！
　　 不。别忙。
　　 雅正又看到公园不远处一对情侣在闹别扭。长椅上两人各坐一边，中间空空的间隔尴尬地凝固一团空气。
　　 雅正连忙拿出画夹，在纸上画一双胳膊和手，男孩的女孩的，男的粗犷有力，女的温婉细腻。然后把画作对着那团空空的间隔一比。那女孩的手活动起来了，那男孩瞬间感受到变化，他的手和画上的手重叠起来，成了真正的男人的手臂。他转过身，向女孩靠近，有力地臂膀拥向女孩。女孩投进了他的怀抱，他们相拥在一起，先前的误会仿佛消失殆尽。两人看进对方的眼里，灿烂地笑了。
　　 雅正也笑了，她急匆匆地背起画夹。开车来不及了，人太多，城市太拥挤。她想快点。地铁入口就在旁边，她一头走下去。
　　 其实，像刚才那样热情的男孩子在雅正身边有很多。他们年轻健康结实的身体，总想走近雅正，那灿烂的笑容，总是裂开嘴角，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他们都很优秀，只是雅正好像对谁都有一种距离感，她的心已渐渐被一个人占满。她的心在哪里呢？
　　 地铁上也有中秋的气氛，红红的剪纸也是一种传统艺术，雅正知道怎样用剪纸刀一气呵成剪出一个福字，或各种山水花鸟图案。一个画家的功底是从美术生培养起来的。以颂老师一直亲手教她。
　　 前面几排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位男士，微卷的头发，戴着一副细边的眼镜。整个胡髭鬓角刚刮不久，一夜之间又冒出青色。就是这点青色给他干净整齐的脸孔打上一点忧郁寂寞的神采。他望着窗外，表情很像一个人。
　　 雅正在心底叹息一声，这男子多寂寞，他身边缺少一个她。
　　 雅正又拿出画夹，画了一位齐肩短发的女子，那侧影正朝向眼前的陌生男子，挺拔的鼻梁，微翘的嘴角。雅正把画纸对准男子一比，画面上的女郎立刻活了起来，她微微伏向男子，在他的脸颊轻轻一吻。如一阵轻柔的风拂过。那男子似乎有所察觉，雅正调皮地一笑，连忙取回画纸，那女郎就物归原位，静静地在画面微笑了。
　　 那男子摸摸自己的脸颊，旁边仿佛还留有女郎发丝的缭绕，还有一缕余香。他的半边脸渐渐地红了，一直滚烫，最后连耳朵都红起来。一阵酥麻的感觉袭来，男子诧异地看看周围，又摇摇头，不置可否地笑了。
　　 就是这一笑，雅正仿佛被传染似地，半边脸颊也红了，好象刚才她代替画中女子去吻了那名男子。太像了，连这笑容都像。不可恶作剧了。雅正端正坐好，像个小学生。她要快点见到他。
　　
　　 6
　　 地铁站出口外，迎面一个滑滑板的少年飞身而过。勇敢者的运动！他不就是这样吗？今天怎么了，怎么浮想联翩，任何人都可以联想到他。雅正自己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成了她最想见的人。
　　 有时雅正会哭，她想寻找母亲，在暗夜里醒来，孤独的一个人，只有更幽深的黑暗。那天，她还是在夜里醒来，没有地方去，不知不觉走到以颂老师的画室。
　　 还亮着灯，雅正推门进去，看到了让她愕然的一幕。
　　 他坐在画室的椅子上，正在挽起左腿的裤脚，她怔住了……
　　 他低着头，脱下左腿的假肢，整理假肢下面的鞋带。那条空荡的裤管在光影中摇晃。
　　 雅正怔在那里，他扭头向她微笑，伸出手。雅正不由自主地走过去。
　　 他说：“雅正，想不到吧，有的人在抱怨鞋子合不合脚，可是有的人却连脚也没有。”
　　 也是从那一刻起，雅正好像一下子长大了。他一直都是她心目中的运动健将。他经常离开雅正一段时间去参加各种比赛，游泳、跑步、滑冰、赛车，他是很多运动协会的成员。他画画时那么沉静，可是运动起来又多么敏捷。小小雅正无法把身形矫健的运动者，与一个一条腿的残疾人联系起来。
　　 或许，他不需要脚。那时雅正想。
　　 从此，她跟着他学习各种运动，也学会了赛车。成年后，她买了一辆小小吉普。
　　
　　 7
　　 画室的灯还亮着，就像多年前雅正不知不觉走进去一样。只是从前的小女孩长大了，她成功了，再也不想离开他。今天，她要告诉他。
　　 灯孤独地亮着，灯光掉落下来，映着一条身影。
　　 有一封信，是留给她的，就在画桌上。她终于知道，面对她的长大，有一个人的心和她一样，早已起了波澜。他珍惜她，想给她一个完整的自己，他怕做不到。他的腿旧疾复发，可能会危及生命，他才决定离开。
　　 他说，短跑运动协会为他联系了最好的医生，如果这次能躲过一劫，他还要再次更换假肢。但是，他让她忘掉一位老师。
　　 她冲出画室，飘逸的风衣把那张信纸掠起，徐徐落在地面。黑暗中，仿佛有一双眼睛注视着她，那是他的一幅自画像。她走后，画室的角落里传出一声男人的叹息。
　　
　　 8
　　 秋风起处，落叶缤纷。那海藻似的长发在夜空飘过。
　　 雅正发动引擎，小小吉普奔驰起来。
　　 她飞驰在高速公路上，无论在哪里，她一定要找到他。她要坐在他的对面，画一条健康的长腿。
　　
　　 2022年9月20日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