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老家的桥(散文)
一
我的老家在胶东半岛尖尖儿上,不是江南水乡,但桥不算少,乡亲们对桥的情感,细腻而沉重,反倒是多少桥也不多,也难载。
我老家,名“南桥头”,上千户的村落,以处于桥头的位置命名,可谓对桥情有独钟。我总觉得,这个名字也影响了周围三五里村子的起名。
村北有“北桥头”,其下是“桥子头”,再北是“河西桥家”。这些名字,听起来,一点也不比江南水乡周庄的什么“奈何桥”、“外婆桥”逊色。人们对桥也是爱之有加,无桥不成村落。
不过,“桥子头”的名字如今去掉了“桥”之木旁,据说,村西公路把桥埋了,桥成了怀念,想起就少点什么。还有,“河西桥家”,不知是无巧不成书,还是咋地,居然临桥而居的人家几乎都姓乔,于是,“桥”就被拆掉了木架。这都是演绎,唯南桥头,叫几百年,还是响当当,坐不改名,名中有桥。
题目里我称“老家”,也是觉得,家老了,老房子拆除得差不多了,老在飘摇之中。桥也老了,依旧在,模样未改多少,都成了古董级的存在,很值得我去缅怀。
据以命名的桥,位于村东,早年那里是一条小河,河上有桥,但我这一代人未见尊容,修建公路,深埋路基之下,两头还帮衬了一些,不至于让桥涵喘不上气。听老人说,那竖立的桥墩上还刻着建桥者的名字。想必,那时建桥是村中大事,也是功德之事。名字被深埋在地下了,但村民觉得,功德不会被埋没,现在村中起高楼,还叫“南桥头社区”,那三个字,就是招牌,桥,活在人们的心中。
南桥头村,村南半边是一条大河,宛若一条锦带,飘忽在村落一旁,守着那些红瓦黛墙,几百年啊,用情之笃,相守不弃,堪称绝唱。村中大部分土地在河之外,也许因为要开辟条条耕种的路,也许人们对桥有着独特的情感,在河上建桥,成了世代人的情结。
二
村西南,是上游,曾有木桥一座,记得叫“木桩桥”。木柱落在河中,深陷河底,四角粗而大的圆木,把守河岸,仿佛是兽眼狰狞,怒目一切。老人说,那可是日夜盯着妖魔鬼怪的眼睛。其实,哪有什么妖魔鬼怪,只是表达着希望生活风平浪静的愿望而已。一座桥,是一双眼睛,河水闪亮,那是它的明眸;河水从桥下过,那是桥的血脉;桥上排着粗木,上面覆着泥土,几与河水齐平。大雨来临,覆土冲走,唯有桥木在。木桩桥,成为通往村外土地唯一的路,桥连接了土地和人们的脚步。
驱车在村南公路走,寻寻觅觅,也难见木桩桥了,她留在了我的记忆里,不见桥之影,但心还是顺着木桩桥抵达了我的老家。我妹妹告诉我,桥的四角木桩还在,早已经是爬满了绿色的青苔,木桥桩,也有着乡愁吧,我相信,乡愁会保护着木桥桩,成为木桥桩的保护层。河流,是最容易涤荡陈迹的,是浩荡的涂改液,但桥桩仍在,陈迹不去,我不知是河流有意,还是有人总在河水冲刷之后来维护。它,为我这个游子,留下一点最初的痕迹,或者说就是一个坐标,我会从此拓展我瞭望老家的眼界,记下从这里发生的故事。
流沙河桥,这名字,一下子就让人觉得站立河岸眼界开阔了起来。不错,那是一片开阔地,沃野一二里,田畴青纱帐,这里水域太宽,仿佛是故意要弄成一面湖,却又缓缓泄流而下,这里是去往南岚的最近的必经之路,据说从前是涉水而过,或在冬日,滑冰而往。
这里有白花花的沙粒,日夜经水,筛洗如珠,捧一掌,粒粒晶莹,我记得,除了冬季,上下工,走在此处,都要赤脚试水,让沙子抚摸着脚底,没有谁给出工的人慰藉,一河的沙,是最适意的问候。不知何时,这里被人们搬来石头,沉在河底,成了“跳脚桥”,穿鞋子,可点石过河。大约是在五十年代末吧,村中的青年人自发地上山采石,铺成一条宽五六米的没水桥,枯水时,石头桥浮于河面,石缝引流河水;丰水期,大水漫过,挽着裤脚就可越河到对岸。
这座桥,真正的用途不在于方便过往了,这里还是半村女人相聚的场所。只要不是恶劣天气,每日都有女人,拿着马扎子,坐在河中桥,仿佛是开一河的莲花,不过,色彩并非红绿相间,而是色彩缤纷。李白只见京都洗衣盛况,吟“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流沙河桥上,那可是,南桥沉河中,万朵莲花生。古人听到的是“寒杵捣乡愁”,而在流沙河桥上,却是笑声惹水花。我听说,尽管现在家家自来水,户户院中有机井,但那些女人还是喜欢端着衣物,去往流沙河桥,或许,这种坐如莲花的情结,让她们难舍这一乡俗。
最富诗意,最具婉约情调的,是村中南的一溜数座石桥,那才是“小桥流水人家”的风貌,真疑心马致远是目睹了这里的石桥而生出这般千载流韵,旷古秋愁。
这里的桥,大约七八座,根本用不着这么多,一桥足以连两岸,为何搭了这么多石桥?据说有故事。当年村民的先祖,守在河岸的多是富裕大户,喜欢坐桥上观水月,于是就赛着建了这么多的石桥。南桥头村史,一定会有一部分写石桥史的,可惜我未见。
“桥”这个字好美,是水上颠簸的轿,因此,建桥也就成了一种必然,或许这也是一个理由。
三
北岸是参差的民居,不以整齐划一为特色,而是就河岸地势而建,高低错落,远观,仿佛是满盘的旗子,我想落子一定有章法,绝不是“闲敲棋子落灯花”那种境界。每当春夏秋,夜晚坐于桥上,闲唠嗑,聊聊天,就成了我那时所见的常态,生活虽劳苦,总有休闲的安排,这是农村人的“忙中偷闲”,出门,随手提个凳子,不管往哪座桥上,都有座位。投石入河,玩着水中的月,打发着时光。无论圆缺,都是他们的,缺了可期待再圆,圆了尽享圆满。
河中桥的石头是老石,爬满了青苔,摸一把,溜滑,也引了鱼儿绕桥石戏玩,赏鱼,成了我们孩童时的乐趣,从家里瞒着父母带一块玉米饼子,掐一点,抛在河中,鱼儿浮水,我们也不老实了,找来罐头瓶做成诱鱼入瓶的神器。
那时,河水那个清澈啊,据说,沿河的女人晨起,都是持一把梳子,以河水为镜,小时候调皮,听说了,我们都想偷偷躲在岸边的树丛,投一块石子,吓吓梳洗人。
临河的住户,那真的是,不仅“近水楼台先得月”,还得一河碧水洗碗盆。那时人家吃饭后,女人们篮子里提着碗筷,蹲在河边,掏一把河沙当洗碗球。我游周庄河,见有女人蹲踞河岸黑石搓衣的画面,马上想起老家这情境,生出老家赛过江南好的意念。我觉得,这不仅仅是两地的风情,而是人们对自然环境的高度信任和依赖。如今,很多地方,在整治污染,重拾人们对环境的信心,付出了多么大的努力,这种努力,不是复原曾经,而是创造更好的“环境自在”。
没有“二十四桥明月夜”那么奢华,但那些石桥擎着乡村人的脚步,还有每一个美好的夜,写着太多细细碎碎的故事。
河水照容妆,河水好洗碗,那时,相信河水,是一件多么简单的事情,不必思考什么,不必在乎什么。曾经和老者“说南河”,仿佛那时的河水也可以点亮他们昏花的眼眸。
记得少年时,淌河不行必得桥上过,就怕遇到桥边浣衣的女人们。她们就河取喻,极尽美词,“谁家的小子,滑挺挺的,就像从河水打捞上的,羡煞个人!”于是,想加快脚步躲开那些溢美之词,走桥的步子都变形了。若是女孩子经过,她们还有词儿,“谁家的闺女啊,溜光水滑的,一个节骨也不结,来稀罕谁呢!”若没有了定力,很难走过那座桥。一条河,简直胜过一本书,她们并不懂得什么是“上善若水”,却受到柔水熏陶洗濯,性情也变得柔而顺,虽不读圣贤书,却少不了做人的标准,宁肯用笑晕倒你,宁肯用美言美死你,也不吐半个孬字。中华文化,并非都载于纸上,所谓博大精深,并非妄言,一个村落,一条小河,一座石桥,都有着人文的底子,岂是识得几个字就算是博通文化!
四
小桥并不小家子气,记录着村民的平素生活;也有大桥。大桥是村子的出路,凌河而起,曰“九大桥”,那是用桥来记录一个崭新时代的开始。那是为庆祝中国共产党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而建,建于1969年,那是象征一个动乱年代的戛然而止,迎接着拨乱反正的春风,春风过桥涵,掠过南桥水,东去入黄海。在我的心中,这气势,一点也不亚于“大江东去,浪淘尽”的沧海横流之气概。
纯粹的石拱桥,一点也不输赵州桥,是赵州桥的重影,是一桥飞峙南桥河。现在的年轻人提起村名的由来,是以此桥为志,属张冠李戴,但爱飞虹气势,我无微词。桥拱高三丈,桥涵长三十米,全石架构。水过桥涵,轰鸣添乐声,桥纳河水吐白浪。一镇之中,独领众桥。南桥头人的自豪,有一半是这座桥支撑的。在老家时,我家菜园就在九大桥下不过百米处,父亲曾说,桥边种菜,不逊东篱种菊。他也懂得几句诗,我是很佩服的。
多少年,南桥头再未建桥,但对那条母亲河,却倾注了太多的情感,有很多的投入。曾经一度被上游的“吴家磷肥厂”污染过,整治还河以清澈,桥影绰约如当初。我回老家沿河巡走,河浜砌了石岸,整齐秀丽,踏石岸,响铿锵,河与桥,河与岸,都变得精致起来。各式各样的桥,成了这条游龙上的明珠。
听村中掌握规划权的人说,要把南桥那些桥放进标致的画里。我不明其意,以为是留下摄影好怀念,原来是要打造精致美观的石砌河岸,用石岸捧着一座座桥。胸中有蓝图,自然得诗意。规划者是最喜欢享受诗意的角色,他们很有审美眼光。
南桥头,四围皆山,山之怀中有河。这是典型的“绿水青山”,原来的旧村落处,逐渐清空,依然保留着河岸的屋舍,又在河的上游红石塘周围建起了楼群。有楼,有桥,有山,有水,真的是风景这边独好。
老家老了,那些曾经的风景,也被洗涤。怎么看着风景唤起乡愁?我有些怅惘。而那些桥址还在,藏纳着多少故事啊。
乡愁,放在了老家的桥上,可以回到当年,唤起模糊了的记忆,桥上有风,却无法风化我的乡愁。
2022年9月22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