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渡】国庆和十一(小说)
一
东方的朝霞,像大公鸡的冠子,鲜红鲜红的。在人们的不经意中,播种似的围着天边转了个圈儿。沐浴在霞光中的云朵儿,神奇地变幻延伸,绚丽多彩,五彩斑斓。
这时候,七道沟的村口,走来了村民赵国庆老两口。这夫妻俩,一边走一边说,不知不觉地就上了进县城的柏油路。
“十一那孩子和你一个德性,是个一条道跑到黑的主。他要是认准的事情啊,别说八头牛了,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唉,这真是人大了心也大了,儿大不由娘哇!他的事儿,我再也不想管了!”
“羊倌过节请了假,说明儿过完节才能赶回来。我不在家,猪啊鸡的也够你忙活的,这段日子你也太累了,得开空多歇歇(方言:多休息休息)羊就别出群了。”赵国庆瞅了眼身边唠唠叨叨的妻,眉心之间的川字纹,时而像篆体的,时而又像简体的,答非所问。
“早知道羊不出群,让王婶帮忙照着,还不如咱俩一起去呢。我要亲口问问这个臭小子,就算那天数落他几句,话说重了,就因为这就不回家了?我看他是在外边学坏了,野惯了!”
“十一的品性你这个当妈的莫非不了解?别胡乱猜测,不会的。”
“哪,这小子处上对象了?”
“儿子二十刚刚出头,没有的事儿!”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你说这段日子,咱们累死累活地收割、打草,女婿们都得回来帮忙,他呢,电话要么应付两句,要么干脆不接,一次也没回来过!更气人的是,八月十五团圆节那天连个人影儿都看不见!我真是奇了怪了,十一怎变成这样了!”
“别叨叨了,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吗。儿子啊,肯定有儿子的大事情!呵呵……听我的,你回家就把羊肉醒出来,再去菜地拔几根胡萝卜大葱,下午给我们包饺子。阳婆(方言:太阳)落山前,我们回来不就全明白了?”
“反正今年也误了,明年实在想走岁数也不超,你说是不是这个理?我还不是因为疼他爱他舍不得他,才说了那些话?”
“儿子理解,老赵理解,全家人都理解!老伴儿,回去吧。”
妻伤感起来,泪眼蒙眬地:“那几年在县城念书,每到星期天,姐姐家好吃好喝留不住,爬山过梁能回来。如今交通这么方便,总共才几步步路,(方言:路程不远的意思)回一次家怎就这么难?”
“你呀,总有一天,要为咱儿子感到骄傲才是!”赵国庆抬起粗糙的大手,用拇指轻轻拭去妻的泪。
秋风,轻轻吹拂着妻鬓间的皱纹与白发,老赵由不得联想起妻曾经的俏模样,尤其是她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由不得眼眶一热,一阵酸楚涌了上来。岁月流逝,一年一年,不止自己,妻也老了……
“骄傲?别让我牵肠挂肚、操心就不错了!你给我告诉他,他这次要是敢不回来过这个生日,就永远别回家啦!”
赵国庆真想来个竹筒倒豆子——干脆利索,不藏不掖。又怕妻哭哭啼啼,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相思之苦,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还是把“救兵”们全部搬回来,一起为儿子赵十一“平反”吧。
“我走了!”
“早烧雨,晚烧晴,(方言:早霞雨,晚霞晴)老赵,雨伞也没带,小心淋着,你还是坐公交吧!”妻在身后大声喊。
“天气预报说今天没雨,你就放心吧!”赵国庆朝妻挥了挥手,迈开大步离去。
二
七道沟因前后左右全是山而得名。
原先的七道沟,别说公交了,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进一趟县城需翻五座山过六道岭拐七个弯儿,除去步行,自行车也得推着走。因交通堵,路难行,凌晨出门,深更半夜才能进县城。
几年前,在村村通好政策的沐浴下,地委下了硬指标,为了造福山沟沟里大大小小几十个自然村,要大刀阔斧、开山劈石,修路建桥!这不,生生把偏僻的七道沟变成了近郊区!
如今,站在七道沟村口,就能望见县城的大烟筒(方言,灯塔)。这要隔早先,做梦都不敢想哇!
公交最多半小时一趟,可赵国庆还是喜欢走着进县城。用他的话就是:走在这平展展的柏油路上,闻着两边庄稼地的味儿,那真是越走越心宽,越走越高兴,越走越有劲儿。再说啦,满打满算才十几里,也就个把钟头的事儿,就等于锻炼身体了!
秋分已过,寒露将至,明天就是老赵父子的生日——国庆节了。这几年,老赵专心向畜牧方向发展,在洼地种粮食,坡地全部种草。这样,既节省劳力也保证了收成,最重要的是,解决了牲畜的草料问题。如今,他家的庄稼、草料已全部收割并储存。羊群有羊倌照应,老两口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
空旷的田野上,为来年打基础翻耕土地的人们,稀稀拉拉,三三两两的,“吁,吁”吆喝着自家的牲畜。公路两旁的小树,在人们的没留意中悄悄长大。大片大片庄稼的离去,树叶受了惊吓似的,从葱绿色变成了墨绿色。
太阳升起,白云接了朝霞的班,展示曼妙身姿似的在清朗的天空上变幻着,飘流着。大雁人字一排一字一排,井然有序地向南飞去。
“嘀嘀……”一辆公交慢悠悠地从老赵身边驶过,“哗啦啦”前门打开,司机对赵国庆点了点头,示意他上车。
“谢谢师傅,不用了!”赵国庆感激地朝司机挥了挥手,大声道。
因车少人稀,乡村公路上的司机们都很人道,有站牌也好无站牌也罢,见人就按喇叭。路人也方便,随处都可以上车。
望着离去的公交,老赵的心飞向了远方,耳边再次响起儿子临别时电话里的声音:“爸,今天,我就光荣入伍,成为一名真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亲爱的老爸,谢谢你长期以来的支持,敬礼!”
“十一,好儿子!是你帮爸完成了爸完成不了的远大抱负!好好学习,刻苦训练,有国才有家,有家才有你!爸就不去送你了……”
“放心吧,姐姐、姐夫们都来了。亲爱的老爸,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妈妈,再见!”
想到这里,赵国庆禁不住老泪纵横,压抑在心底的思念如大海涨潮掀起的惊涛骇浪,“哗啦啦”涌遍身体的每寸皮肤,每一根神经……他是多么想念自己的宝贝儿子啊!
为了稳定情绪,他昂首挺胸,甩动双臂放声歌唱:
“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胸前的红花映彩霞,愉快的歌声满天飞,米嗖啦米嗖,啦嗖米都唻,愉快的歌声满天飞。一、二、三、四!”
唱着唱着,老赵仿佛自己也穿上了崭新的军装,与儿子一起走在新兵集训的队伍里。那鲜红的领章、帽徽与阳光汇集在一起,一闪一闪,发出金灿灿的光芒。
三
少年时,赵国庆就不止一次梦见自己穿上了草绿色的军装,佩戴着鲜红的领章与帽徽,雄纠纠气昂昂,大踏步离开了七道梁。
从电影记录片的大集体年代到改革开放的电视机,每逢国庆这天,只要能逮住机会,赵国庆就会观看天安门城楼,鲜红的五星红旗升起;聆听毛主席宣布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伴着嘹亮的东方红歌声,不止一次让他热泪盈眶。
第一次报名参军,赵国庆刚满十八岁。公社检查合格后,气喘吁吁地狂奔回家:“爸妈,全部合格,明天就去县里,后天复查!”
望着高大帅气的赵国庆,父母喜忧参半,热泪涟涟。喜得是儿子有可能远走高飞,从此有了出息;忧得是孩子还小,背井离乡的,能照顾好自己吗?
谁料县里检查时,大夫说赵国庆血压有些偏高,没能过关。赵国庆像只池气的皮球,慢吞吞地行走在回七道沟的山岭沟壕中,天快亮才回了家。
“爸,妈,你们说三柱又瘦又小,猴似的,各方面都合格。我身体这么好,为啥就没通过!这,这可怎办啊!”赵国庆双手抱头蹲在地下,眼泪汪汪地。
“国庆,你还小,明年还有机会。”
“是啊。千万别灰心,国庆,快吃饭吧。”
“听说喝醋能降血压,明年试试,肯定能过。”
“只要能把血压降下来,让我干啥都行!”赵国庆跳了起来,接过母亲手里的大碗,狼吞虎咽,大口朵颐。
第二年,赵国庆提前三天就喝醋,结果是:血压下来了,可心律不齐再次被淘汰。
“连夜进城,没休息就检查,心律能齐?”“是啊,白天干活儿夜里赶路。孩子太累了。”“别扫兴,来年还有机会。”父母你一句我一句安慰着。
第三年,征兵工作还没进行,母亲就犯了肚子疼的老毛病。白天,一片二片止痛片就管用,到了晚上,三片五片失去了效果。直疼得满炕打滚儿,死去活来。赤脚医生说很可能是阑尾炎引起的肠道穿孔,得马上送县医院进行手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赵国庆父子吓坏了,慌忙喊来村里几个后生,连夜抬着担架,翻山越岭赶往县城。他们走啊走啊,起初,赵国庆还能听见母亲的声音,后来声音越来越弱,再后来就听不见了……
年纪轻轻,四十出头的母亲就这样离开了人世。
赵国庆父子实在接受不了这个事实,爷儿俩的哭声,悲悲切切,凄凄惨惨,引得七道沟所有人伤心落泪。
送走母亲后,承受不了打击的父亲病倒在了炕头上。整天以泪洗面,心灰意冷的赵国庆,只好暂时打消参军的念头,期盼父亲尽快好起来。
“国庆,没去公社报名?”
“爸,等你好利索了,明年再走也不迟啊。”
“好孩子,是爸连累了你。”
“不是的。爸,答应我,妈走了,家里还有我呢,你得好好的……”
“好,好,咱们都好好的。”
从此,父亲成了病殃子,药罐子,连生产队的轻活也干不了。母亲过世两年后,父亲病情加重不能自理,吃喝拉撒都得赵国庆侍候。
赵国庆寸步不离地照顾着父亲,长时间不能参加生产队的劳动。队干部看他家困难,就让赵国庆在家修理农具,早晚帮饲养院干些杂活儿,挣工分养家。
每年征兵,是赵国庆最难熬的日子。看着村里小伙子们去公社报名,他羡慕极了,那颗参军的心就跃跃欲试,蠢蠢欲动,可是……
为了让父亲心情愉悦,减少病魔的折磨与痛苦,赵国庆背着父亲看医生;背着父亲晒太阳;背着父亲串门儿。那份儿孝心,感天动地,所有人夸奖。尽管这样,父亲还是丢下他,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就这样,赵国庆错过了最佳年龄,参军的梦想也被彻底熄灭。
赵国庆好学,肯干、上进,年纪轻轻就是大队民兵营长。别看七道沟偏僻,可在镇、县组织的民兵训练、紧急结合、实弹射击中多次被立为标兵。改革开放后,赵国庆被村民选为第一届村长。辞职后在近年的开山修路中,每次村里需要义务工,他都来报名。
“老村长,村里年轻人有的是,用不着你这么大的年纪的人。回去吧。”
“你就让我去吧,不为别的,只为看看咱七道沟的路是怎样修通的。”
“真拿你没办法。好吧,去了工地可得注意安全。”
“好嘞!”
四
人常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说巧不巧,老赵国庆节黎明出生,儿子国庆节深夜十一点五十五分,拽着国庆尾巴降生!
老赵总觉得自己能与祖国同天生日,为此而得名国庆,比中大奖还幸运。可儿子也幸运啊,总不能和他一样,也叫国庆吧?
“十一不就是国庆吗,要不,咱儿子叫赵十一?”别看妻文化浅,关键时候特有主见。就拿这三个孩子的名字来说,都没用赵国庆操过心。
“十一是国庆不假,可哪有用数字起名的?不好听。”赵国庆亲呢地摸了摸儿子圆乎乎的脑袋,头摇得拨郞鼓似的。
“那就小名叫十一,大名不着急,慢慢想。”
“嘿嘿……还别说,爸爸叫国庆儿子叫十一,细品起来,还有那么点点意思。”
两口子正为儿子琢磨名字呢,大门“哗啦啦”一推,有人进了院子:“快去看看,是不是计划生育的找上门来了?”妻紧张起来。
“大清早的,不会吧?”
“肯定是儿子的哭声,让人家听见了。”
“别怕别怕,我这就去看看。”
赵国庆打开门,原来是提着大包小包,连夜赶来侍候月子的岳母啊,虚惊一场。
五
人人都有难唱的曲,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为了十一这个儿子,老赵夫妻经历了许多,许多……
那年,已经生养了两个闺女的妻带头做了绝育手术。谁曾想多年后出了奇迹,竟然怀孕了!等赵国庆知道后,胎儿已经四个多月了。
赵国庆好脾气,妻明事理,俩闺女听话懂事,家庭虽不算富裕,可夫妻同心,其利断金,日子过得和和睦睦,有滋有味儿。隔平时,两口子别说打闹了,拌嘴都少。可为了这件事儿,夫妻俩发生了激烈地争吵:“早怀孕了,为什么瞒着我?”
“因为不想告诉你!怎了,不行吗?”
“姑奶奶,你这可是第三胎!是要挨罚的懂不懂?没别的办法,明天就跟我去医院做引产手术,晚了对你的身体伤害更大!”
“呸!别假惺惺当好人了,我不怕!”
“明天必须去做手术!”
“已经结扎了,要怪也怪他大夫手术的失误,又不是我故意超生!要去你去!”
“这可由不得你!我马上就去告诉计生委,绑也把你绑上手术台!”
“呜呜……姓赵的,你好狠心啊!呜呜……你想过吗,咱俩都四十多岁的人了,呜呜……做了手术又怀孕,这是命里注定,天赐给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