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时光】往生(征文·散文)
一
Lucky随我们在青山湖花园小区住了十一二年,除了那套房子外,我们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青山湖畔了。
Lucky辞世的最初几天,我巴不得把可见的Lucky用过的东西全都扔了,看不见与牠有关的东西,就可以少些联想,就可以通过暗示,多少摆脱些因为别离带来的痛苦。过了些日子,我就后悔了,我对那些承载了Lucky生前信息的物件留恋起来,开始在牠去过的地方寻寻觅觅。
二
我和老同学祝玲,几十年来过从甚密,是无话不谈的闺蜜。她住在青山湖的东岸,那天我打电话给她,几度流泪,她劝导我:“Lucky总归是要走的,牠已经活得很艰难,走了对牠、对你都是一种解脱。”这之前,她曾在我家住了一夜,对Lucky的变化心痛不已,对Lucky生命预期忧心忡忡。曾说:“我早劝你不要养狗,Lucky现在的样子,我看着都难受。”
祝玲无数次和我在青山湖畔遛过Lucky。许多个周末,我们坐在丹霞岛上促膝长谈,Lucky就静悄悄地趴在我们身边。我们约好时间相向而行,离大老远,祝玲就会用她唱女中音的嗓子高喊:“Lucky,Lucky!”此时,专注于低头行走,或是东闻西嗅的Lucky就会警觉地抬起头来,在确定声音的来源又看到熟悉的身影后,就会不顾一切地往前冲。有时候我被牠拉得踉踉跄跄,只得调整好步伐随着牠一起奔跑。到了跟前,Lucky立起双腿,往祝玲怀里扑,像是见到了久别的亲人,总要拥抱一下才心满意足。
那天晚上,我约了祝玲到青山湖畔散步。我们都刻意避开Lucky的话题,走得有些心不在焉。想着要各回各家,大约走了绕湖三分之一的路程,我们就分手了。分手后,我不想回和园,也不急于回青山湖花园小区,而是一个人重新绕湖一圈,在八月初秋的火热里走得大汗淋漓。
那天,月色清朗,一切都很明晰。往事一幕幕呈现,甚至想得起,Lucky在哪里撒了一泡尿,拉了一坨屎。
三
2009年国庆,Lucky刚来我家,还只有半岁,体型尚小,我不想限制牠的天性,放任牠跟在身边,自由自在。那时青山湖西步行绿道还未修建,从洪都大道口到泄洪闸口,大约三公里路段人车混行。路面不过几十米,碰到会车,行人都要停下来站在路边侧身避让,才能相安无事。路两旁的樟树高大粗壮,正午直射得太阳无法穿透它的屏障,只能泻下点滴斑驳的影子,在柏油路面上晃来晃去。
在那样的地方,带着Lucky散步,还放任它自由自在是有风险的。好在柏油路面之外,与块石垒砌的湖岸之间有一条沙土小径,隐约在不知名的矮植中间。设计者有分流行人的意图,但太窄,又因为矮植葳蕤,磕磕绊绊。走的人少,矮树丛里布满蛛网。
我带着Lucky出小区西门,往右绕过院墙向东走三四百米,就到了湖边。我们按顺时针方向行进,最先踏上的就是湖西的那段人车混行的道路。
起初我顾不上蛛网,和Lucky一起走在小径上。几次以后,一拐到湖边,只要我喊一句“Lucky”,并用手朝右边一指,Lucky就屁颠屁颠地跑到矮树丛去了。牠加速奔跑的四条腿,孔武有力,爪子扬起沙尘,也在沙土上留下梅花般的印迹。牠一径向前跑,总会在离我五六米的地方回望,如果看到我不远不近地跟着,牠就会这里嗅嗅、那里闻闻继续前行。有时我故意逗牠,趁牠不注意,躲在大樟树或是路边的配电箱后面,牠照例在五六米远的地方回头,如果没有瞥见熟悉的身影,先是一怔,再调转身子,昂起头瞭望,直至把后腿立起来张望。如果搜寻无果,牠会赶忙放下前腿,迅速往回跑。我与牠周旋,当意识到往回跑,可能错过了与我交会时,就会停下来,左看看右看看,再根据自己的判断跑前跑后。牠像是走失了找不到父母的孩子,慌乱、无措。我不忍心,于是,大叫一声“Lucky”,牠急忙跑上前,抬起头来,用无比信任的眼神看着我,一副很受伤的样子,直到我拍拍牠的脑袋,清除掉牠头上的蛛网和身上的树叶,才肯往前走。
四
泄洪闸口栈道去年国庆前夕建成,真正实现了青山湖环线人车分流。闸口栈道的位置,原先是一个码头,用水泥浇砌,如果不嫌脏,可以洗衣服洗菜,还可以在埠头周围摸螺蛳。Lucky每次走到那个位置,都会先把头转向我征询意见,再引导我向水边走去。如果引导成功,无须我下达命令,牠就会跳进水里去扑腾。
Lucky不敢游太远,总在我站立的岸边来回转悠,时时关注我的动向。我常常拾一根木棍或是矿泉水瓶(装半瓶水,不至于太轻飘),竭力扔向远方。在我引而不发的时候,牠前脚站立,上身欠着向后倾,盯着小木棍或矿泉水瓶,眼睛随我的手骨碌转动,只要我手一出手,牠就一个仰身潜入水里,向目标进发。不管是清晨还是傍晚,无论朝霞从东面照过来,还是夕阳从西边射过来,Lucky的身子划出的水面,都像是一个正在发射的箭头,把金色的太阳与蓝色的湖水搅在一起;牠那颗白色、咖啡色相间的头颅,则像是绕日行星,极富质感,充满动感。
够着目标,为免呛水,Lucky会把身子往上一拱,让张开的嘴巴尽可能朝下,迅速衔住木棍或水瓶。有东西横在嘴上,增加了阻力,Lucky吃力地调转身子,尾部在水里掀起一个巨大的浪花。浪花有时灌进牠嘴里,牠“咔、咔”咳嗽几声,拼力将头浮于水面,两条前腿一伸一缩扒拉着水努力前行。围观的人指指点点,有人恍然大悟:“狗刨式原来是这样的呀!”Lucky上得岸来,顾不上甩一甩牠湿淋淋的身子,直到把牠的“战利品”交到我手里,才心安理得去打理自己的毛发。
五
再往前行,就是我和祝玲经常约会的丹霞岛。它三面环水,植物品种繁多,四季生发,争奇斗艳。记得有一年大雪,我和祝玲带着Lucky在那里逗留了一下午。我们两个打雪仗,Lucky激动地跑来跑去,不知顾哪头才好。我们攥一个松松的雪球,扔向Lucky。牠先是昂起头,盯着我们手上的雪球,碎步向后退,间或随着我们的手左踮步右踮步。
雪球抛出后,Lucky会腾空跃起迎向前,雪球一下子就落进Lucky的嘴里。原以为,冰冷的雪球会令Lucky哆嗦,牠会着急忙慌地把它甩出来,不想牠低下头,自顾叭唧嘴,吃得有滋有味。兴许是活动久了,有些口渴,牠把雪当水喝了。我们还捉迷藏。我和祝玲顾自跑向不同的方面,Lucky急不择路,有时从竹林中蹿出,有时从树丛中跳出,白雪覆压在牠的身上,有的是白色叠加,有的是白咖分层,在阳光的照射下,格外炫目。
六
Lucky的对象,来自青山湖畔散步时的邂逅。对方是一只黑白相间的英格兰牧羊犬,相较于Lucky咖白相间,更普通。对方主人姓陈,是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同志。他多次留意过我们家Lucky,约莫到了小母狗发情前夕,才在一次偶遇时与我搭讪。那时Lucky四岁,正是少年英俊的时候,我对配种这件事不太热衷,但自从寻找追求“爱情”的Lucky,跌断左脚踝后,我觉得压抑牠的天性太不合狗道。于是有人邀约,也就答应了,相互留了电话。
八月的一天晚上,接到陈先生的电话,约好第二天早上带着Lucky到青山湖南侧的樟树林见面。缔结姻缘毕竟是件大事,我和丈夫一起送Lucky去结亲。小母狗处于发情期,那天牠发出婴儿似的叫声,在草地上打转转,Lucky近前蠢蠢欲动,我们不好意思直视,几个人都背过身去,把两只狗围在中间。等到牠们完成交配走向各自的主人,我们才回过头打招呼商量有关事宜。后来,为了保证配种成功,Lucky被陈先生接到他家住了一天。国庆期间,又一次接到陈先生的电话,说是小母狗生了三个女儿,按约定我拥有一只。十月五号,我们带着Lucky到青山湖畔的市民广场,把牠的女儿接回了家。
小狗出生三天,头还没有拳头大,眼睛也没完全睁开。我把小狗抱上车,凑到Lucky面前,牠很漠然。在狭小的空间里,Lucky无法逃避,牠只能把头尽量后仰,不停地躲闪,没有表现出我们预想的亲热,甚至有些抗拒。
我的一位老同学正想养一只狗,我们和Lucky一起,把牠的女儿送去了婺源,从此再没见过面。
七
按顺时针方面,樟树林再向北,就到了那家Lucky住过的宠物医院。割了两个瘤子,花了近四千元钱,Lucky真正走进暮年。去年十月到今年八月,不足一年,Lucky就告别了熙熙攘攘的人间,去了另一个世界。无论我怎样留恋,我和Lucky的缘分还是终结于酷热难耐的八月。
我的亲人和朋友当中,也有许多人留恋Lucky,但他们知道失去Lucky的痛,我更深。前一段时间,害怕我孤独,他们想着法子让我散散心,有陪我逛街、看电影、品尝美食的;有陪我爬山、摄影、喝酒的;有朋友说要前来凭吊,被我拒绝了。到了我们这个年龄,每一个人都经历过永别,我不想Lucky的死捅开其他人结痂的伤口,勾起尘封心底的痛。
那天,在酒桌上华哥对我说:“前几天,我知道你很难过,我没劝你,是因为失去的痛需要自己慢慢消化。但今天我要说,Lucky老了,牠和你的缘分就这么长,牠给过你快乐,也不想病残的身体增加你的痛苦。一了百了,你要体谅牠的苦心。”是的,Lucky通人性,牠一定希望我尽早解脱。
八
前年春节前夕,因为方便照顾老人,我们搬去和园,偶尔也回青山湖小区住住。Lucky同我们一起往来,牠一生中绝大部分时间是在青山湖畔度过的,那里的䓍木曾得到过牠的滋养,每一处牠逗留过的空间,都弥漫着Lucky的味道。
今年三四月份,在和园南边的荒地种了几畦蔬菜,提水浇菜成了日常,我们很少再回青山湖小区,不曾想,和园竟也就成了Lucky的终老之地。
Lucky十三岁半终老于西客站边上的和园。我们把牠葬在和园南边的菜地里,从我家南阳台,就能望见那个小土包。
说来蹊跷,菜地东边那个坑,原本是我挖出来,准备收集雨水用于浇地的。可挖出来以后,就没有下过雨。或许冥冥中自有天意:Lucky离去时,我不在家,我没能兑现承诺为牠养老送终,但无意中却为牠掘了一个墓,让牠可以入土为安。
那天清晨,我揪着心出和园南门爬上土坡,老觉得Lucky那粗重的喘息时断时续,牠还睁着混沌的眼睛等着我。一面是牠死了的事实,一面是牠活着的恍惚,“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的感觉扑面而来,脚步也变得越来越沉重。
我围着小土包,念念有词,记忆中破除执念的方法一试再试,还是难以释怀。直到第三天,我和丈夫一起,用铁锹把买来的20公斤石灰拌进泥土里,在堆高Lucky的坟包之后,再把牠吃剩的钙片、火腿肠和用过的钢丝梳供在墓前,我的心里才好受一些,我才敢直面那个圆圆的小土包,对着它倾诉。
九
当年我在后勤工作,车队长万师傅是地道的南昌人,有几次他开车送我回家,都跟我介绍过青山湖的变迁。万师傅告诉我,他小的时候青山湖湖面很大,每到雨季,汪洋一片,几成泽国;有风的日子,浪高数尺,虽然壮观,但也经常带来水患。后来因为城市扩容的需要,湖面一点点被蚕食,变成了现在的样子,绕湖一周大约十一点五公里。
听我丈夫说,他1979年到当时的江西师范学院读书时,校园之外一片荒芜,青山湖畔芳草萋萋,像农村随处可见的水塘,只不过面积大些。我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调来南昌,青山湖畔已经开发,建成了当年仅有的游乐场。我们从城西的南昌陆军学院带儿子到东边的青山湖游乐场游玩,要下很大的决心,耗时耗力不亚于今天回一趟老家(行程250公里)。后来,我们住在青山湖畔,与Lucky一起也经历了青山湖的变迁,如给敞开的玉带河加盖,修建了青山湖绿道,实现人车分流等等。
十
自然和社会的变迁从来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生命从诞生那一刻开始从未停止奔赴死亡。前些天,因为剧烈运动,我的左膝关节疼痛。若是往常,我会不以为意,等它自然恢复。但我猛然间觉得,这是Lucky的提醒:生命消亡,或是以另一种形式存在,在有感觉的时候,我们都要努力使自己健康一些、舒服一些。
作家吴昕孺在他的小说《独眼狗》中,以这样一段话结尾:“我现在能想象得到,当临终的时候——哪怕这一天还十分遥远,谁知道呢——我正在缓慢跑向生命的终点,这时,一道闪电从我的两腿间掠过。这一突如其来的惊扰,让我从几十年的人生经历中蓦然收缩,收缩成一个少年,一个婴儿,一颗剧烈跳动之后戛然而止的心脏,一粒颤抖不已却又飘飘洒洒的尘埃……
这到底是死亡呢,还是新生?”
我有理由相信,Lucky就是那道闪电;牠离我而去,不是死亡,而是新生。
《十月》编辑在为作家万方的长篇散文《乖呀乖》写了这样一段编按语:每个宠物都是一本书或者一扇窗口。在读懂它的同时,我们也在慢慢读懂、接受自己。从子青同学这两篇散文来看,我想子青同学不仅读懂了“lucky”,现在也读懂了自己。《阶梯》结尾文字,我有理由相信:lucky就是那道闪电,牠离我而去,不是死亡,而是新生。我想这就是最好的懂得。
人,明一事理,就是人生上进的一个阶梯。
佳作赏读。
祝贺老同学圆满完成本月“交租”任务。
前年八月疫情非常的一天,我家苏牧犬多多辞世,葬于严西湖畔一棵树下。剩下的物品赠给小动物保护协会,潘朵决绝般一件不留。
当天的朋友圈,我写下,严西湖畔,爱天高水长。
此时,为和园南的Lucky,我写下,青山湖畔,爱如水般绵长……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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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