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二二年五月三十一号，是我离开社区医院的日子，转眼间，已经过去四个月了。这四个月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怀念在社区医院工作的日子。我怀念那几年忙忙碌碌的时光；想念那些淳朴善良的工友，想念我亲手建过档案的孕妇们，她们的身影不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虽然我在社区医院只是个临时打工者，可我毕竟在这里工作了五年零五个月时光。五年多时间啊，我把退休后的中年宝贵光阴奉献在了这里。假如不是出现了意外变故，我会坚持到儿子结婚，然后自然离职，愉快回归家庭，安度晚年。
　　 是疫情，让我失去了这份工作，从此卸甲归田，彻底告别了职业场。
　　
　　 一
　　 社区医院属于承包性质的市某医院下属单位，小英丈夫是该医院的领导，小英是医院的普通职工，医院是由小英挂名承包的，也是由她长期负责管理。
　　 但由于小英不善于管理，医院到了举步艰难时刻，她丈夫只好出面和她共同管理医院。小英牢牢掌控着医院的财政大权，人员安排，一些杂事他们两口子共同商量。因此，院长，其实是他们两口子共同的称呼。
　　 我们习惯把小英丈夫称为“男院长”，小英称呼为“女院长”。小英和我是同学关系。当初，是她在医院急需用人之际，把我从退休后赋闲的家中招进医院，从此，我重返职业场，开始了在社区医院打工生涯，一干就是五年半时间。五年多来，我从最初的健康档案管理干起，到后来担起妇保科的孕妇档案管理工作，兼预防接种科室打印员。我没有辜负她的希望，把一个濒于瘫痪的科室支撑起来，把无人管理的孕妇档案管理的井井有条，还配合预防接种科干好打印接种本工作。孕妇档案管理在去年年底区里考核中取得了的最高分，为社区医院赢得了荣誉，受到考核人员的表扬。
　　 然而，随着疫情的发展，社区医院也面临着核酸检测，接种新冠疫苗等艰巨任务，按部就班的工作瞬间被打乱了。防疫工作成了社区医院的首要工作。因此，各科室一律停止了办公，全力以赴投入到核酸检测中。
　　 我是因为胆结石术后留下了腹泻的后遗症，不方便穿防护服。男院长得知我的情况后，没有安排我到核酸检测一线，而是让我分配核酸检测物质工作。在全员核酸检测工作初期，我和医护人员一起，起早贪黑地忙碌在医院仓库里。那几天，我虽然累着，但能参与核酸检测，和大家一起融入忙碌的工作中，心情还是很快乐的。
　　 可这样快乐的日子仅仅过了三天时间。三天后，核酸检测物资不再由社区医院分配，而是下放到街道办事处。我一下子被闲置下来，成了核酸检测中多余的人员。
　　 随后，我在手机上下载了核酸检测系统，尝试学会了在手机上扫码入系统，并主动请缨，要求参与到核酸检测工作中。可医院主管说，刘姨您年纪大了，上下楼不方便，还是在家吧！我知趣地不再去争辩。这话善意理解是为了我好，可我心知肚明：年轻人都是自动配对，谁愿意和我这个手脚不利索，老眼昏花的老太太搭配在一起工作呢！
　　 临到核酸检测日的头天晚上，在社区医院的群里，院长指派的主管在分配员工的工作，他点名道姓把每项工作细化到每个人身上。年轻人有的派去给居家隔离的人员做核酸检测；有的去小区采集点收集采集样本。他们大都是医护人员，也有搞公卫的人员，所有的名字中，唯独少了三个人。一位是七十多岁的女会计，她年纪大，资格老，在医院属于元老级别的。另一位是医生小杨，左腿残疾，一直没有参加核酸检测工作。一老一残，院长特殊照顾，在情理之中；可我呢，不老不残，却因为身体特殊的原因，无法参与其中；每次望着群里全体员工的名单，我感到被冷落的无奈。
　　 在做核酸的日子，医院全体员工早晨四点半就得到单位，他们身穿防护服，骑着电动车如燕子般往来在各个小区的采集点，收集做好的核算样本；我因为不参与核酸检测工作，本打算像会计和小杨一样在家休息，可区妇幼保健站要求我每天上报孕妇报表，上报疫情期间有没有在家隔离的孕妇；三十七周以上高危孕妇数量。因此我每天都要去医院查档案报表。男院长安排我按照正常时间上班，报完表再帮助大家清点核酸样本数量，或者帮助大家消毒，送检样本等工作。因此，每次我八点来报完表后，便在医院门口拿着消毒瓶，给大家消毒。整整一上午时间，医院里来来往往都是大白们进进出出的身影，他们如白衣战士从防疫前线凯旋归来；而我呢？拿着消毒液围着大家忙碌的身影转，有时还被人当多余的人随意使唤。用不停的忙碌，显示自己也在参与核酸检测工作。
　　 可我每次八点来到医院，总是会看到小英不满的目光，耳边还传来她埋怨声：“几点了，才来！”我没有去和她争辩。我知道，在大家忙碌的时刻，我的任何理由都是苍白无力的，小英也听不进去的，我只能选择沉默。
　　 最让我郁闷的是区卫健委制作宣传片，要给参与核酸检测工作的人员拍照片。他们摆着各种各样的姿态，把最风光的一面展露在镜头中。当大家在一起集体合影时，我悄悄躲开了。可我看到小英也趾高气扬地和大家同框亮相时，我心中很不舒服。我不明白，作为院长，为什么只顾自己抛头露面，不把一个普通员工放在眼里呢？况且我前期还参与了核酸检测工作！
　　 疫情，不仅把百姓的生活环境给破环了，也把人和人的关系蒙上了阴影。这段时间，在防疫工作中的奔突起落，让我心中产生顾虑：这里是生命力旺盛的年轻人天下，他们正处在鲜花盛开的时刻；而我这只残花不会再绽放了，工作的压力必须适可而止了。轻了，在院长眼里我在以逸待劳，消极怠工，而我也体会不到自身价值实现的快乐。重了，犹如大雪压青松，再强硬的枝条也有折断的危险。失去从容的心情，有何美丽可言？
　　
　　 二
　　 后来，核酸检测工作成常态化了，同时，外援做核酸的医护人员也在逐渐减少，医院顿时面临着用人缺口。那天下午，我正在家休息，小英给我打来电话，说医院外援人员少了，全体人员都得出动，小杨和老会计也得出马了。问我能不能去收集核酸样本，并说，如果你能干，现在就来医院学习一下收集核酸样本的知识。
　　 我表示可以试试看。小英说一会儿再给我消息。我放弃了外出办事的机会，在家苦等她的消息，她却再也没了音信。后来才知道区里考虑到社区医院确实人员紧张，重新增派了外援人员。我得知后暗自埋怨：小英你怎么不给我一个准信啊！害得我一下午什么事都耽误了！
　　 其实，这就是小英的待人态度，说话办事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随心所欲地指挥员工，医院里经常会听到同事的埋怨声。
　　 到了晚上，社区医院群里主管在安排明天做核酸检测工作的人员安排，按照惯例，每个人该干什么工作，都细化得一清二楚，只是往日不一样的是，这位年轻的主管最后说道：不参与核酸检测工作人员为，刘勤弟（我），杨某某，王某某（老会计）。
　　 这是从核酸检测工作开展以来，我第一次在群里工作安排中看到我的名字，却是点名道姓把我排除在核酸检测工作之外！我盯着我的名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觉得脸上发烫，仿佛群里人都在用嘲笑的目光望着我。我彻底明白小英的用意了：她公开不让我参与核酸检测工作，言外之意我可以在家休息，根本不提我报表的事。在她的眼里，我是在借报表为由，来挣她那点可怜的工资。
　　 第二天我八点到医院，一进门，看到小英和几个护士在清点核酸样本。我心想：既然点名道姓说不要我参与核酸检测工作了，那我就退避三舍吧。我径直走向我的办公室，开始坐在电脑面前报表。
　　 不一会儿，小英来到我的办公室。她看我坐在电脑边，一脸的不快，阴沉着脸问道：“你什么时候报完表？“
　　 我回答道：“得等一会儿呢！我正在查档案！”
　　 小英摔着脸走了，临走到窗户跟的楼梯口，我听她在不满地嘟囔着：“报一个表用多长时间？”
　　 她的话让我再也坐不住了，我关闭电脑，急匆匆来到大厅，对她问道：“需要我干什么？您说话！”当时，面对众人，我是用尊重的语气对她问话的。她毕竟是领导，尊敬领导，这点做人的素质我还是有的。
　　 不料，小英带着火气对我说道：“不用你了，用你的时候你不来，现在不用你了，你来也没用了！”
　　 我看她话中带气，耐着性子说道：“区里每天要我报表，规定九点以前必须报上。”
　　 她面带不屑地说道：“什么工作有做核酸重要？现在做核酸是头等大事。”
　　 我反驳道：“我已经和您汇报过了，区妇幼站要每天上报隔离在家的孕妇名单，还有三十七周以上孕妇高危等级名单。这个工作是需要查档案的。再说，你不是在群里说不让我参与核酸检测工作吗？”
　　 当时在大厅里还有几位医护人员。在高傲的小英眼里，我是在当众顶撞她。她恼羞成怒，开启唠唠叨叨的婆婆嘴，自顾自地说着她的难处：“原来计划区里不给派人来做核酸了，怕人手不够用，准备让你、会计和小杨去现场。谁知区里又改变了计划，给派人来了，可比原来的人还是少了，大家还是忙不过来……”她的嘴如同一个机关枪，对着我“嘟嘟嘟嘟”地在不停地“射击”，仿佛要把她所有的怨气都“发射”到我的身上，容不得我反击，不给我一点分辩的机会。我见和她说不清理，只好插空抛出一句：“我如果不是身体的原因，我会比谁都积极的！”说完，我忍着火气走出医院。我知道小英在借题发泄，杀鸡给猴看，在众人面前显示自己的威严。和她说不清道理的，我惹不起躲得起。
　　 可小英却还是不依不饶地朝我心口捅了一刀：“你这么大年纪了，该休息就休息吧！”
　　 小英说话口无遮拦，毫不讲情面，很多员工因为受不了她的训斥，被迫离开了医院。员工，如流水般被她逼走一波又一波。可她体会不到自己的缺点，仍以老板自居，处处显示自己的威严。如今，我万万没想到，她竟然当众对我这个老实巴交的老同学开火了，而且是重量级的，直击我的软肋，让我猝防不及，哑口无言。她的话有着强势的杀伤力，把我那点可怜的自尊“炸”得体无完肤。而且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她羞辱的感觉让我无体自容，加上积压的宿怨……顿时我萌生一个念头：不干了。
　　 其实，我曾经向小英提出过辞职。马上六十岁的人了，每天面对电脑，头晕眼花，还要承受考核的压力。我这个年龄在工厂里算得上受人尊重的老师傅了；即使在家中，也是奶奶级别的长辈了。可周旋在这些有专业水平社区医院，我得夹着尾巴做人，即使那些护士医生尊重地喊我一声“刘姨”，我对也是他们恭恭敬敬的。因为我不是医护人员，只是个工人，和他们档次不一样的。通俗地说，我是一个小柜子，被人当做了大立柜在用。但小柜子毕竟是矮一截的，我在他们面前总有一种自卑感。
　　 可当时小英坐在我的办公桌前，一直在好言相劝我不用走，并承诺给我涨工资。我看在和她老同学面子，只好留了下来，一直干到现在。
　　 如今小英这句话成了压垮我的最后一棵稻草。我实在不能忍受她对我无端的责难。在我看来，她能说出这样令我伤心的话，是在公开撵我走！
　　 我望着小英那熟悉的面容，仿佛不认识她了！这就是那个和我有着同窗之情的老同学吗？这就是在当初没人接管妇保科时，苦苦哀求我接了这份工作的女院长吗？她怎么变得如此冷酷无情？完全陌生了？
　　 心中埋下了要走的念头后，我瞅准机会，当面向小英当面摊牌了：我干到这个月底就不干了！
　　 小英有点吃惊，不过，她很机智地把这个球抛了出去，“你去给刘院长说吧！”小英口中的刘院长是指她丈夫，也就是男院长。
　　 我去意已决，并没有去找刘院长，而是在郁闷中苦苦熬到了月底。小英没有像以往一样热情挽留我。在她的眼中，我只干自己的那点活给我开支有点委屈，社区医院谁不是身兼数职呢？尤其是在疫情时期，我的工作根本不用去打理，走了正合她的心意。
　　 同事听说我要辞职的消息，纷纷替我惋惜，也有人给我抱不平：“刘姨，不要听她瞎说，她那张嘴你还不知道？她不说谁呢？她的话你当成耳边风就是了。”
　　 我苦笑着面对同事的挽留，她们哪知道我这个当事人心中的苦处？一个快六十的人了，被她当众指责，而且还公开说我老了，该休息了。这种伤害已经触犯了我的做人底线，我无法容忍的，怎么能再干下去呢！我对大家的挽留只是一笑了之。
　　 月底到了，小英在听我简单交接完工作后，对我的工作表示肯定，甜言蜜语对我一再表扬，还假意惺惺地表示惋惜，说疫情这么紧张，你的身体也不适应做核酸工作了，回家好好休息吧！
　　 小英走后，我把手头的工作处理完毕，把自己的东西收纳到几个大袋子里。同事小芳那天恰好休息，空荡荡的办公室只有我一个人。等一切收拾完毕，我心中突然涌出一种莫名的悲哀。环顾四周，办公室里的一切一切在我的眼中即将成为我的记忆了，这里的一切我都付诸了心血，档案整齐地排列在橱柜里，档案里的每一处笔迹，都是我一笔一划用汗水写就的。抚摸着档案绿色的封面，看着上面一个个熟悉的名字，我的脑海里浮现出这位孕妇的模样，仿佛在眼前和她热情地在交流；翻看着一张张报表，登记册，花名册，闻着我亲自装订好的登记本墨香味道，我感到是那么芳香……我的眼睛湿润了，五年半时间，我把一个科室经营得井井有条，一个人承担了工作中的苦难，把这个荒芜的科室打造成了一个成绩斐然的科室。我品尝了所有的苦和乐，让一个科室从无到有，逐渐发展壮大。往后，这里再也不属于我的领地了；我的座椅，将坐上另一个人的躯体；我的电脑，将面对一个陌生的面孔；我的办公桌，将由另一位管理在使用；那些用过的笔，敲打过的键盘，看过的书，接待过的孕妇，拥有过的梦想，仿佛一个讲不完的故事，断在了明亮的灯光中。曾经，我为我能成为这里白领阶层而自豪，甚至幻想着医院成为我以后的养老地……可如今我才明白，我终究不是归人，我是过客。那些在这里刻骨铭心的成长，也终于在短暂的瞬间化作了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