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摆渡】阿修罗·番外篇(小说) ——白海之地
NO.11白海篇
“杀了我吧……”
赤红的药碗随着子章枯瘦的手从空中落下,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子章的心连同碗一样,破碎了。
久卧病床的他忍受的不只是来自身体的病痛,更多的是心灵上的痛苦。
狱渊一战,几乎摧垮了他所有的意志。及至流落白海之地,被老人所救,他的身体已接近崩溃边缘。过度的战斗损毁了他原本因战斗而炼造的健硕身体,取而代之的是一副衰朽之躯。曾几何时,他也能将那沉重的弓弩拉得状如满月,而现在,他却连一碗药都端不稳。
如今的他,已然是一个废人。
光从窗外洒入,倾泻在一室之内,细微的尘土在空中飞扬,如同纷纷的细雪。
子章闭上了眼睛,脑海里却是战死的兄弟。
子成的笑容仿佛还在昨天——
长剑穿透他的身体时,鲜血从他的嘴角流出,滴落在了血红的土地上。
子成的脸色因疼痛而变得苍白,嘴角却高高扬起,露出了骄傲的笑容。
“二……哥……我……没有……给……咋们……丢脸吧”
说罢,他的身体便倒了下去。
还记得出征时,子成和他并肩而行,朝阳初升,照在每个人的脸上,大家的脸上都充满了笑容。
“二哥,等我回来,一定先喝你的喜酒!”
“就你猴急!”
“哈哈哈哈——”
“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到时候,大家一定要全部平安回来啊——”
“那是——”
那时的他们,不知道等待他们的究竟是什么,前路于他们而言,就像是黎明前的远山,晦暗朦胧,看不清轮廓。而这看似轻松的谈笑,或许是出于第一次出征时的紧张,抑或是对未知死亡的恐惧,总之,权且聊作慰藉罢了。
可是,即便是这样,他们也应是最勇敢的人,也最有理由活下去。
而他,却没有保护他们的能力,让他们全部死在了战场上。
子章想到这里,眼泪不由得夺眶而出,他强忍着疼痛,翻了个身,将头转向了另一边。
窗外传来了阵阵虫鸣,正午的阳光依旧是那么刺眼。
药碗落地的瞬间,时间停止了。
从窗外洒入的那束光,默默地流了回去。
药汤迅速汇聚,回到了碗中,一跃而起,稳稳地落到了老妇人手中。
她将药碗静静地放到木桌上,一向和颜悦色的面孔却突然阴云密布,厉声喝问道:
“杀了你,三界就能安定了么?”
子章心里猛地一震,那些虚妄之景顿时烟消云散。老妇人的话如同当头棒喝,令他醍醐灌顶,瞬间清醒了不少。
是啊,杀了他,又能怎么样呢?人界的灾祸不会因此而减少一丝一分,而天人的狡诈仍旧会一如既往。不仅如此,弟兄们的牺牲也都白费了。
可是他现在又能做什么呢?除了躺在这张冰冷的床上,空洞地展望着似乎并不存在的未来,他还能做什么呢?
老妇人从桌边拉了一把椅子,在子章面前缓缓坐下。
她望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年轻人,不知怎么就突然想起了他。
他走的时候,也像子章这般年纪——身强力壮、对未来充满希望,兴致昂扬地迈出了大门,殊不知,迎接他的却是可怕的死亡。
他最终死在了前线的战场上,永远没有回来。
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和他长得是多么相似啊,只是眼里已失了光,面容也一天天地消瘦下去,完全不复当日模样。
子章的眼神空洞,呆呆地望着屋顶,脑海已是一片雪原,没有任何生机。他僵硬的手臂还在不断抖动着,试图抓起桌上的药碗。
老妇人轻轻抓住子章的手,慢慢地推回了床上。
窗外阳光正好,暖暖地洒在白茅草上,反射出阵阵晶莹的光辉。
远处隐约传来了海浪拍击石头的声音,潮湿清凉的气息在空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白草摇动,秋风在草间肆意穿行,随光隐遁,消失在阴影中。
潮水翻涌,冲刷着久远的记忆。历史像一幅画卷,从古至今铺展开来,一刻也没有停止过。人类与自身及异族的战斗,如同久远的星河一样,横亘至今。
在时间的幸存者中,一切都早已丧失了最初的模样。
尽管世界已遭受了无数次清洗与变革,人类的欲望却始终未变。自降生以来,这种东西便伴随着他们的基因,世代传承,塑造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命运。即使是在遥远的未来,这种状况也绝不会变。
人类及三界其他族类,终将是欲望的傀儡。
那早已预示的命运,在欲望中深深镌刻,如同坚硬的礁石,亘古不化。
然而,除了欲望,人类(及三界其他族类)的心中就真的空无一物么?
老妇人收回了思绪,看着床上的子章,缓缓开口道:
“你一定很疑惑,作为一个异族,甚至是作为你们人类的死敌,我为什么要救你?”
子章听到这话,呆滞地说道:
“是啊,为什么呢,你完全可以将我抛弃,坐视不管。毕竟,我是人类,你是修罗。”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泪再次涌了出来。
“可是,我只是将你看作一个人,而非人族,一个像我那可怜的儿子一样战死沙场的活生生的‘人’。”
子章又是一阵震惊,在他的世界里,人类与修罗只能是死敌,绝不可能平等相待,更不会像老妇人一样出手相救。
老妇人看着惊愕的子章,继续说道:
“我的先祖曾经也贵为王族,而现在我们却生活在这样一个荒芜之地,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终年忍受着凛冽的海风,与那些被流放的罪犯并无两样,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子章仍旧疑惑地摇摇头。
老妇人的目光忽然流露出了一种哀伤,他望向窗外的那盆花,嘴里喃喃道:
“因为我们主张和平。”
这句话掷地有声,并不是那么空洞,甚至还有几分熟悉,子章努力回想着,猛然间,他看到了那片凋零的花瓣。
秋光来时万物尽,花落委地无人收。
去年的那个秋天,她就站在那棵树下,紧紧地拉着他的手,对他说道:
“如果你不打仗就好了。”
子章摸了摸她的头,轻声笑道:“不打仗,谁来保护你,谁来保护这个国家?”
她却郑重其事地说:“但我想说的是,如果有一天,战事停止了,你一定要娶我!”
一阵秋风吹过,树上的黄叶纷纷落了下来,子章的心却悬而不决。
以前他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对于他来说,战争仅仅是战争,只存在胜与败,并没有生与死。但自从她出现后,一切都不同了。久遭遗忘的死亡,如同眼前飞舞的落叶,重新出现在了他的生命中。
他很清楚,他的生命,再也不只属于他自己了。
风中的落叶开始多了起来,皇城街道两侧的役夫抱怨着今年工作的难做,车夫的鞭子挥了下去,在夕暮的寒气里发出清脆的声响,马车辚辚而过,穿越古旧的城墙……誓言穿过风中,重重铭刻心上,只是那句“你一定要娶我”,却始终没有等到回音。
后来,她走黄泉路,他行般若道,一个忘记来路,一个执着前途,二人生死相隔,惧不回头,虽有相逢,终是离别。无数个梦中,她的身影出现在远方,模糊的视线中,她随他期盼已久的盛世,款款走来,面容仍旧是离别时的模样,只是娇艳的笑容中,多了一份无奈——
红鸾引尽芳思荡,为谁倾城为谁妍。
谩嗟生死空相遇,白发辞情业已衰。
为爱所囚的她终究忘记了一切,迷失在了永恒的死亡国度中,生生世世,不再为人。只有在踏上那座名为奈何的石桥上,往世泯灭的记忆才会从脑海中淡淡流出,使她感到不那么迷茫。每当这个时候,她感到流动着的忘川突然就停止了,正在凋零中的彼岸花也终于没有落下,世界静止如画,一瞬间的思念,旋即变成了永恒的守望,在时间的尽头中,他看到了一个人,身披战甲,骑马从城外缓缓走来——
被太阳照得发白的城墙上,一片花瓣突然飘落。
他脱下头顶的金色盔甲,笑着说道:
“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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