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李树的故事(散文)
朋友说我从小就与李树为邻,所有的故事都美好。我说我姓李,就应该爱上李树啊。
一
某日,走在小区,有几位园林工人正在补栽着几棵李树。不经意间触动了我的心弦。从小我就知道,庭院栽李树,大吉大利。李树啊,也承载了我太多忧伤而温暖的记忆。
那是八十年代,我家门前有六棵李树。我至今不忘栽植那六棵李树的过程。
初春的某天,阳光温暖得像一朵花,南来的风柔软温情,抚得每个人的骨头都发了酥。妈妈从屋角拿出锄头,在水里浸了浸,再在硬石上敲两响,弯着腰确保着锄头与锄把的紧度。她嘴里高声叫着:“湘莉,走,我们挖树去。”妈妈的声音充满了兴奋。也有几分任性,不容置疑。
妈妈说的挖树,是种植李树。因为我在几年前,就曾多次在妈妈面前提过栽些李树。妈妈总是说再等等、再等等。那时的我不懂事,心里很是不满,总是气呼呼地抱怨:人家日日家、张华家、苏仔家、初仔家都有李树,有李子吃,就咱家没有。其实,我哪里知道啊,我家是外来户,连住的房子都是乡亲们借给我家的,我们本身的根还在飘着啊,父母拿什么种树?我的妈妈听了我的抱怨,抬头深情地望了望我,并没有责怪我的意思,只是更加努力地干着手头的活儿。后来的我才知道呀,不管生活多么困难,爸爸妈妈都没有失去生活的勇气,他们每时每刻都在谋划着生活,只是希望一切的发生都是顺理成章的。
那年,我家终于确定了地基,盖了三间瓦房,从此扎下了根,也安放了一颗漂泊的心。当然,这其中付出的艰辛是常人无法想象的。我曾经目睹过父母亲拿着地基合同,挨家挨户找人签字的情景。在他们拿到全村人签了字的合同的那一刻,他们的眼里噙满了泪花。不是所有的流泪都是伤心,有时候流泪也是一种释然,一种温暖,一种感恩的表现。
妈妈看我还没来,再一次高声叫着:“走啦,怎么还没来!”听了妈妈的吆喝与催促,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半天才反应过来,连忙高声应着,来了。
妈妈不仅扛一把锄头,还挑了一担畚箕。难不成妈妈要挖好多好多的李树?估计是。我心里有过年吃糖的感觉,兴奋地跟在身后。尾随我们的还有那条养了几年的金毛狗,它咧着嘴,一下蹿前,一下退后,像个孩子一样渲染着快活的气氛。路上遇到不少熟人,大家友好地打着招呼。有人问妈妈干嘛去?妈妈总是高兴地回答,甚至按捺着几分骄傲,“看哩,我家这个妹崽吵几回了,说要挖点李树栽,这不,带她出来寻寻。”妈妈说话,有一缕阳光撒在妈妈的脸上,我感觉妈妈的脸上开了一朵阳光花。熟人也高兴,热心地告诉海园有李树,卧莲岭有桔树,官门岭有桃树……
门前有桃李,这是母亲的首选。李树,对于李家人,就是命根子。这是母亲的想法,她是把姓李和李树联系在一起,其中有什么逻辑,或许只有母亲懂得。
我们种植果树的苗子主要来源于野生。第一站,海园。海园是一块小荒地,不知何时长出了几棵手指粗大的李树。妈妈放下畚箕,反复比对,确定是李树后动起了锄头。刚挖了两棵,我看见妈妈的额头有汗珠子冒出,我想叫一声妈妈,让她休息一下,可我不敢,我怕败坏了她的兴致。
伏娥奶奶搂一把猪草打从这路过,“禾妹子(我妈妈乳名),你是不是挖李树?这里的是铁李树,树木几年都不挂果,挂了果也是又硬又酸,你去我家屋后挖,我家那棵黄李树,今年发了一棵新苗。”伏娥奶奶是村里的老人,她对村里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苏仔娘看见了,扯着嗓子喊着:“禾妹子,我家园子里那棵红李树也发了两棵苗,挖了去栽。”女贞奶奶说,我家那棵也发了两棵蘖,是紫李树,果实个头小,成熟的也比较晚,但味道还可以,若不嫌弃,也可挖了去栽。
村里人平时都在地里干活,各忙各的,没想到妈妈只是出来挖棵树,她们每个人都表现得那么热心,每个人身上都散发着浓浓的善意,我感觉她们的脸上栖着大朵大朵的阳光,温暖与美好在我们眼前飞扬着。
妈妈一共挖了六棵李树,每一棵虽然只有指头粗大,但在它们的根部,妈妈留了好大一坨泥。我在旁边总想插手把它们抱进畚箕里,妈妈不让。我知道,她怕我伤了苗的嫩芽。
妈妈在房子的右前方,挖了六个大坑。每一个坑差不多有小方桌那么大,一米多深。妈妈每挖一锄,都有几粒晶莹的汗珠砸进坑里,我仿佛能听见汗珠子的叫喊声。站在旁边的我很不理解,问妈妈树苗才一指粗,怎么挖那么大的坑。妈妈笑而不答。只见她把事先准备好的火土灰、菜仔粕和稻草杆往坑里填,然后覆上一层泥土,最后小心翼翼地把李树抱进坑里栽好,浇上几桶水。我心里说,这太小题大作了吧,好像是种李老爷。
现在回想,我肤浅了啊,妈妈不仅仅是在认真呵护着小树苗,确切地说她是在认真呵护着日子,在谋划着生活,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是对日子的虔诚,对美好生活的寄托。后来我知道,李树繁茂,那才是生活蒸蒸日上的象征。其实,房屋前后的树木,都担负着兴旺家庭的责任,都希望树木长势好。
二
每当开花时,我总是忘我地和蜜蜂蝴蝶一起,穿行在花间,看看这朵,摸摸那朵。我在学校里记不住的诗句,在这里脱口而出,“春国送暖百花开,李花怒放一树白”;“盈林银缀簇,满树雪成堆。清馥胜秋菊,芳姿比腊梅”。有时,我还喜欢静静地坐在李树下,让无数花瓣儿轻轻漫漫落在我头上、身上。我甚至故意闭上眼睛,让花瓣儿轻吻着我的额头、我的脸、我的唇。不一会儿,亮晶晶地披了一头、一脸、一肩,我总感觉那是花仙子送给我最美的礼物。有时,我也会莫名地哀愁:这么漂亮的花,怎么一下子就落了呢?我心有了微微的颤动,我甚至能感觉到花瓣儿落下来的疼。我的心也随着落了一地。
多么单纯,诗意的日子就是这样,不必深刻,也不必复杂。
我从李花的飘落,看到了生命的脆弱与短暂,同时我也从另一个侧面看到了生命的从容与延续。因为花儿的逝去,顿时迎来了满树满树的果实,看上去似乎更加焕发着勃勃生机,蓬勃着生命的力量。
不得不承认,我那颗怜悯之心和对人生最初的认识,完全是从李花的飘落和李子的生长感悟而来的。
我跟其他小朋友们一样,同样问过一个问题,我从哪里来?妈妈告诉我,是树上结的。我问她什么树结的,她说李树。我刚好姓李,我对此回答深信不疑。于是,我更是每天盯着李花儿看。她们那一张张洁净的小脸蛋啊,是那么内敛沉静,有时候,我觉得她们齐齐冲着我笑,笑得那么婉约,那么清丽,我有被珍视的感觉。我除了觉得幸福,还是幸福。
现在回想,这是多么可笑和荒唐啊,但不失趣。感谢母亲,这个谎言虽然不着边际,但多么美丽啊,可以说给了我美的认知和美的向往。我从那时起,就喜欢这一点被骗,被欺骗并非都是很可恶的,有时候满足了好奇心,巩固了那份美好的感觉。
三
果实成熟时,有两棵是黄色的,两棵是鲜红色的,还有两棵是褐紫的。它们沉甸甸地缀满了枝头,只要看一眼,就会令人垂涎欲滴。不过,妈妈很少等到它们尽数成熟,就会卸下一大半,不等天亮,就挑到十里开外的食品加工店卖了。有时,我心里感到委屈,嫌妈妈卸得太多,树上留少了。于是,暗暗埋怨着妈妈。
某日,我无意间听到爸妈在房间里的对话。
“今天老家来信了,信上写得啥呀,咋不给我看看?”是妈妈的声音。
“没事,就是老妈的老毛病犯了。”听得出,爸爸在故作轻松。
过一会儿,从房间里传来开抽屉的声音和翻找的声音。
又过了几分钟。
“信放哪里了,给我看一下。”我听见妈妈在央求。
“老爷子说我妈病得不轻,想要我回家一趟。”爸爸支支吾吾。
大概过去五六分钟。我再次听见妈妈的声音。“回一趟吧,钱不用担心,前几天卖李子攒了二十多块,我明天把树上的全摘了,估计还可卖个七块八块……”
听到这里,我的眼泪簌簌往下掉。从那以后,我再不会埋怨妈妈卸李子太多。
当李子熟透了,我会摘下几颗塞进书包,带到学校去,每到课后便拿出来炫耀,恨不能告诉全天下的人,我家也有李树了。那种炫耀的滋味比吃李子更舒坦。如果遇上年景好,多卖了两筐李子,妈妈会扯上一块布料,为我做上一件美丽的夏装。我那件蓝底红花的连衣裙就是卖李子扯下的布料。做衣服的师傅是同村的明华叔,他当过兵,在部队里学了一门裁衣的好手艺,刚转业回来,带回了几本时尚杂志。他用皮尺细心地为我量好尺寸,饶有其事地翻看着杂志上的图片,为我选了一款领囗和裙摆都镶了荷叶边的。我刚看一眼,眼睛就亮了,那是我在学校从没有见别人穿过的款式啊。我怦然心动,恨不得我家李树每年都大丰收。从那以后,我有事没事学着妈妈的样子,为李树添一把肥,浇一桶水。
四
时光荏苒,转眼几十年过去了,那六棵李树早已老了。爸妈也老了,但他们的生活热情不减,干劲不输。前几年,他们在老地基上又加盖了两座新房,把原来栽李树的地方重新翻耕,扩建成一个大园子,种上了各种蔬菜和各种果树,缤纷着四季。对了,李子丰收季,妈妈一个也不卖,敞开园门,叫来乡亲们自己上树采摘李子吃。吃不完的妈妈全部做成果脯,谁想吃,就抓一把。我有时候心疼他们,劝他们别干了,少种点,少累点。他们嘴上答应好嘞,但依然乐此不疲。
在自己的土地上,永远都可以让设想恣意起来,爸妈经常念叨,咱们家的那块地……这样的归属称谓,在他们的心中,代表着一种归属感和幸福感。
现在村里大多数人在外打工,或在城里带孩子上学,家里没有种植瓜果蔬菜,他们回来时,妈妈总不忘送上一些。这几年新冠疫情泛滥,总是冷不防迫使着所有一切处于静止状态。爸妈不闲着,更是加大种植力度,他们把园子里能种的全种上,不间断地釆摘着瓜果蔬菜,用袋子分装成一包一包,叫弟弟开着皮卡车,挨家挨户送“爱心”。妈妈打来电话,骄傲地说着,湘莉,你还说要我不要种了,瞧,现不派上用场了吗,全大队的人几乎都吃过我种的果蔬。
挂完妈妈的电话,我心里很是心疼,但更多的是感动和惭愧,我究竟没有我妈妈的境界高。也许,是乡亲们曾经给予我家的温暖烙在了妈妈的心里,妈妈现在是投我以桃,报之以李。
当我再把目光落在小区那几棵补栽的李树上时,我仿佛闻见了李花飘香。
以前种植李树是为了生活,现在种植李树是为了观光赏景。同样是树,但因为时代不同,所赋予的意义不同。但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更好地生活。心中有爱,便可花香四季。心中有爱,便可温暖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