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水之氤氲(散文)
一
水滚了,壶盖一起一伏,如大青蛙在铜壶里跳,卟卟卟,卟卟卟。蒸汽白练练的,一阵一阵往上冒,满室氤氲。门前的歪脖子树很老了,夕阳从不再茂盛的枝叶间射进来,把她沐浴在金色的佛光里。
95岁的大元婆一边沏茶,一边对我说,一直想泡碗好茶给你喝喝,可又不敢,现在总算可以放心泡茶给你喝了。以前的水,喝短命,现在的水,喝长寿。
她沏好茶,便蹒跚着走到灶间,带我去看水。水是去年春天新装的自来水,是来自飞云湖清澈甘冽的湖水。她缓缓地拧开水龙头,水声逐渐由小变大,哗哗哗!哗哗哗!瀑布般泻落在白瓷砖的水池里,浪花飞溅,水雾腾腾。她咧嘴笑了,门牙荡然无存,褶皱纵横的脸,灿若晚菊绽放。
这是2022年9月21日的舟浦。垄上和山野的色彩正如火如荼地向着斑斓推进,然而,大旱仍在持续。门口的青石板凳上,有几个种地的乡亲坐在那儿抽烟闲聊。他们告诉我,旱呀!今年大旱啊!别看稻黄了,大幅减产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山上的番薯、豆类作物全晒死了。踏满叔说,今年连蚊子和蚊虫丝蝇都被晒得不见踪影了,我们也就不指望有好收成了。
门前就是舟浦的母亲河柳溪。听不到一丝的流水声,白花花的河道上,惟见低洼处尚有点儿积水在洇渗,估计不须几日,便像泪水一样哭干了。几丛顽强的紫蓼,奄奄一息地趴在沙滩上,耷不拉几的,是一副被大火燃烧之后的模样。老树的旁边,有一棵柚子树。柚子还是拳头大,青葱的脸,皱巴巴的,树叶被烤得半绿半焦,包心菜般卷着。是的,从有关部门了解到,今年浙南山区所遭遇的旱情非同一般,雨水与往年相比少了六成,属五十年一遇的特大旱灾。但非常奇怪,乡亲们在和我说起天年时,却一点也不焦急,显得甚是从容淡定。这是为何?
大元婆说,现在咱们舟浦再也不怕旱灾了,自从吃上了飞云湖的水,大家的心头定着呢。
二
77年前,北山顶上一个叫狗狗搬窠的小地方,出了一位我至今尚不知其真实姓名的姑娘。姑娘十八了,长得像山花一样美丽,东山、西岭和南㘭不断有人前来求亲,怪的是,她皆不同意。狗狗搬窠有山林,有田园,就是缺水,而且缺得特别厉害,连狗狗都渴得受不了,都想要搬到另外的地方去。她从小到大,吃尽了缺水的苦头。她一直梦想着,自己能嫁到山下去。
她向往山下的生活。山下,大河奔流,苍茫氤氲。
那年六月的一日,姑娘到三五里外的山溪里挑来一担水,一进门,便见月门头的田媒婆已在家里候着。田媒婆的身边,还坐着一个看上去有点傻傻的后生儿。她一瞧,便知又是登门求亲的。后生长得浓眉大眼,熊腰虎背,他看到她,便红了脸,不敢与她对视,把头低了下去,傻傻的,她喜欢。田媒婆扭着大屁股,走到她身旁,翘起一只脚,成金鸡独立势,取下叼在嘴角的烟筒端,“嘭嘭嘭”地敲掉烟锅里的灰烬,贴着她的耳朵说:
这后生咋样?喜欢不?
他,他是哪儿人?
他叫王大元,是舟浦桥头店的。
那里有水吗?
啧啧!哦唷!瞧你这小心思动的,婶子告你说,舟浦可是大地方呢,舟是啥?船呀!你想想,有船的地方能冇水吗?什么叫桥头店?桥的下面是啥?溪呀,可以撑大船的溪啊!他就住在桥头边,你还怕冇水喝?
田媒婆的一番话,说得她浮想联翩,花儿怒放。但转念一想,地方和人的相貌都好,就是不知他性情如何,便对傻傻的人儿羞羞地说了句,你能否到溪里给我挑一担水?他听了,呼地站了起来,拎起水桶出了门。过了不久,他拎着两桶水,大步流星地回来了。他把水倒入石水缸里,见水仍未满,又拎起水桶往外走。过了一会,去而复返,水缸的水就满了。彼时,正值正午,日头很猛,犹如火泼。黄嘶(蝉)满山狂吼,嘶嘶嘶!嘶嘶嘶!他大汗淋漓,蓝衫湿透,裸露出麦色雄健的胸肌,在她眼前忽高忽低,风吹树林一样汹涌起伏,还是不敢拿正眼看她,真是傻得可爱。
于是,她就嫁到舟浦了,成了大元婆。
她之所以嫁给舟浦,主要是冲着两点去的,人和水。她忘了一条——宁可相信太阳会从西边出,也决不能相信媒婆的嘴。田媒婆对她说的话,一半真,一半假。人是好人,勤劳,善良,忠厚,她嫁对了。而水,哈哈,她被忽悠了。
大元婆做梦也想不到,从她的花轿抬进舟浦的那天起,她的爱恨情仇便与水休戚相关了。
三
舟浦,处于洞宫山脉、黄坦盆地的东缘,是一个建于宋代的古村落。
站在舟浦最高峰水银尖,腑瞰黄坦盆地,总感觉它更像一朵向天怒放的大花朵。当中的花蕊,是绿野平畴和星星密布的村落。花蕊外面的花瓣,便是盆地边缘那些一圈圈、一叠叠逐渐往高延绵的丘陵山峦了。黄坦盆地,方圆几十平方公里,集聚着一镇数万人口,历史上属文成西部山区的一个农业重镇。
张九龄说:“灵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氲。”
黄坦多灵山,多田地,多生灵,惟一稀缺的就是“空水共氤氲”。境内的主流叫黄坦坑。这条源短流短的河流,还有三个极富诗意的名字,它流经舟浦,叫柳溪,至下店,曰杏溪,到雅梅,称梅溪。其实吧,来自远方的河流,皆被盆地边沿的群山阻断了,它的集雨面积极其有限,就是一条老天哭它便笑、老天笑它便哭的“蓑衣溪”。盆地的水是自东往西流的。舟浦处于东端的青山脚下,门前的柳溪,从源底塆、水银尖的裂缝中腾跃而下,一路蜿蜒着,像一个尚未长大的少年郎,在舟浦的村头水尾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从来就来不及停下脚步多待一会儿,便急不可待地赶到山的那一边与飞云江相会去了。舟浦既无舟,又没浦,啥都不缺,惟缺水,啥都不怕,就怕旱。
1946年,也就是大元婆初嫁舟浦的那一年,她便遇到了黄坦因缺水而导致的尴尬。是年12月,国民政府出于“剿共”的需要,行政院核准以瑞安、青田、泰顺三县边区析置文成县。当时,县治所在地就设在舟浦水尾的文昌阁,头门上悬挂着“文成县政府”的牌匾,乃南田先贤刘耀东先生所书,关帝庙改为县政府礼堂。但是,好景不长,几月后,县政府就异地了。为何?黄坦缺水也,无大溪经流。县衙之地,亦有风水之讲究。要欲氤氲常聚,天地融合,自然少不了河流的滋润。水,是大地的血液,河流,则是大地的脉络。黄坦天大地大,无奈脉络太小,最终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县治搬到有泗溪潺潺的大峃去了,痛失了一次发展的机遇。
人的命运与水运是何等相似。无独有偶,就是在那一年,舟浦大旱。柳溪从断流,到干涸,直至滴水无存。全村两千余众,全凭桥头外和桥头底两口千年老井养着。水,比油还显得珍贵。大家都省着用,洗脸水,洗碗水都舍不得倒掉,用了又淀,淀了又用。到了冬天,大元婆的头胎儿呱呱坠世了,名月圆。月圆叔自打从娘胎里面开始,就是喝着脏水长大的。他一出生,便带有天生的肺病,一天到晚弓着腰,说话和喘气唏哈唏哈的,像一盏被沸水煮得半死不活的青虾。他只活了十年,便在一个月圆之夜撒手人寰了,被塞到金瓶缸里,成为孤儿墩灌木丛中的一个孤魂。
大元婆要是不看在膝下尚有四个嗷嗷待哺的儿子的面上,真想亲自到地下陪伴她那个可怜的宝贝月圆去了。
四
三段因水而生祸的经历,是大元婆刻骨铭心的痛。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为了解决盆地水患,黄坦区公所组织实施了一场气吞山河的引水大会战——在盆地的十个村庄,发动千名劳力,赴二十五里外的岩门大峡谷,开山劈岭凿洞引水。舟浦积极响应号召,组织了一百个精壮的汉子,由村民兵连长月厚叔带队,于一个西风烈烈的白霜早晨,背起行囊,举着红旗,离开舟浦,开赴岩门。
月厚叔是大元婆的次子,长得猿臂蜂腰,高大英武,容貌甚伟,加之身手矫健,力大无穷,胆魄过人,是大元婆引以为豪的心中太阳和精神支柱。根据分工,舟浦民兵连所担负的任务,是在“鹰见愁”上开劈渠道。鹰见愁是一面一百多米高的悬崖绝壁,光秃秃的,只长青苔和岩茅,不见一棵树,刀削一样。每天,月厚叔率领大家,抱着一团团绳索,一端系在崖顶的老头松上,一端绑在自己的腰间,拎着榔头和炮钎,然后顺着岩壁滑下去,像老鹰般吊在云朵间打炮眼。
一天傍晚,一阵地动山摇的连环炮响过,月厚叔愣住了。按理说,那隆隆的炮声应该是十八响,结果却只炸响了十七个炮眼,剩下的一个是哑炮。咋办?大家面面相觑。危难时刻,月厚叔挺身而出,孤身一人下去排哑炮。他刚爬到哑炮边,那哑炮竟突然轰地炸开了。大家急忙把他拉上来,悲剧已经发生了,他们拉上来的是一个皮开肉绽的血人。
月厚叔是因公牺牲的,他生得伟大,死得光荣。但于大元婆而言,这无疑是一声直往她胸口上炸的睛天霹雳呀,她的心碎了。要知道,月厚叔牺牲时年方二十五岁,他那个容貌超众的未过门的媳妇就等着年底与他结婚呢。大元婆怎能想到,儿子不但没有给她引来岩门的水,反而把她的心带到黑暗的深渊里去了。
岩门引水大会战,只经历过一个冬天便草草收兵罢战了。在那个“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放卫星”时代,人的思想往往都是过度膨胀的,决策者如是,盲从者亦然,激情有余,理性不足。
有道是祸不单行。
三年后的夏秋之交,舟浦又遭旱魔袭击,连续四十多天,舟浦的天空每日赤阳高照,一片蔚蓝,不见有一片乌云飘过。于是,惨剧又发生了。那天早上,大元婆的三子月高叔跟着麻子队长到国公岙水库放水。离家时,月高叔还是手足齐全的,中午回家,身上就只见脚不见手了。一问,是他在放水时与邻村人打起来了。与月高叔对架的是一个脑子缺十八根弦的二愣子。二愣子执一把刃口白闪闪的开山斧,双方刚对骂了几句,他便把开山斧轮圆了,朝月高叔劈头盖脸地砍了下来,月高叔用手去挡,两只手皆成了萝卜条,被开山斧劈飞了。
月高叔是个篾匠,也是个机灵鬼。早些年,他一直在福建做篾,还忽悠来了一位武夷山的姑娘做媳妇。那女子,身材窈窕,五官精致,长相姣好,就是皮肤黝黑,人称黑牡丹,我叫她牡丹婶。月厚叔死后,月高叔就不再出门了,携着媳妇留在家里做篾种地。本来,小俩口的日子过得还是有滋有味的,这下全玩完了,篾匠全靠一双巧手吃饭,现在吧,“巧媳妇”变成了断臂郎,这日子咋过?半年后,黑牡丹甩下一个两岁半的娃,跟着一个海边人跑了。
大元婆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惟有站在家门口呆呆地看着雁南飞,任凭一肚子的苦水在腹内潮起潮落,独自忍受。
五
“欲致鱼者先通水、欲致鸟者先树木。”
多年来,解决“吃水难”问题,一直是黄坦百姓的燃眉之急,更是当地政府的心病。1996年,黄坦镇政府经多方努力,斥资近千万,在盆地中央的一座小山峦上建造黄坦自来水厂,水源引自十几里之外的水磨坑,并于竖年竣工通水。通水之日,全镇群众欢天喜地,张灯结彩,敲锣打鼓,以示庆贺。当时,镇政府还在水厂竖一青石的功德碑,其碑文还是我写的。记得我在碑文中写道:“自此吾乡,甘霖遍及,清泉入户,再无水患……”
现在想起,当时我言过了。水磨坑就是一条小山溪,源不远,流不长,小青蛇一样,加之水厂的容量有限,杯水车薪,甭提是推动当地的产业发展了,就连地方的正常用水都保障不了。更为糟糕的是,彼时为了加快脱贫致富步伐,盆地掀起了一股大力发展养殖业的热潮。仅舟浦一村,就有好几家大型养殖场。彼时的舟浦,舍南舍北皆猪棚,全村上下猪在叫,环境污染特别严重。那时候,即便是我们这些土生土长的的舟浦人,也不敢轻易回故乡。每每回家,远远就看到村庄的上空,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黄雾,一股浓烈的氨水味,扑鼻而来,人闻之,便恶心欲吐。最悲催的是柳溪,它从一条小清新沦为了一条发臭的小乌龙,浑浊乌黑的水面上,漂浮着一串串黄沫泡子,像一条黑龙的尸体蜿蜒在村子的门前,让人望而却步。
一个地方,秀水氤氲,泽布山川,那叫水生不息,物华天宝。反之,若是污气升腾,聚而不散,便是重返混沌,生灵大劫了。
那些年,虽然舟浦部分人的腰包鼓了,但是,其代价是十分沉重的,失去的是人们赖以生存的生态环境,让更多的人失去了健康,乃至生命。对此,大元婆又有着绞心之痛。大元公,人称老黄忠,年且八旬,尚能顿食斗米,两斤肥肉,肩负重担,步履从容,种地数亩,依然轻松。人人都说,他一定可以活到百岁,谁能想到呢,七十九岁那年,他便身患恶疾,一命呜呼了。何也?一个村庄,环境恶化到了飞鸟隐、鱼儿绝的地步,人焉能长寿?村子里与他同时代出生的人,几乎很少有人可以活到八十岁以上的。这是舟浦人的悲哀。
进入新世纪,随着珊溪水利水电枢纽工程的建设,文成县成了保障温州市五百多万人口饮水的“大水缸”。为了保护水源,县里确立了“生态立县”的发展战略,随之一场声势浩大的养殖业整治攻坚行动在全县范围内展开。黄坦被列为重点整治区域,舟浦首当其冲,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全村的猪舍就被隆隆的钩机夷为了平地。接下来,便是漫长的等待,等待着生态系统的自然修复。
文章开篇一壶滚水、一个近百岁的老人、一杯水汽氤氲的茶,瞬间把人带入一个热气腾腾的生活场景。导出整篇文章的引线:大元婆,一个95岁高龄的老人。大元婆一生的爱恨交织,都离不开水。因渴望到一个水泽清澈的地方,年轻美丽的大元婆上了花轿,原来这只是媒婆的一个谎言,所幸所嫁之人是对的。因长期饮用污染的水质,大元婆头胎儿子天生体弱多病,最终幼年夭折,二儿子为找水源,开山劈岭凿洞引水,却被炸山的哑炮轰去了血肉之躯,小儿子为治水,失去手艺人赖以为生的双手。
水是什么?水是万物的血液,是生命,是灵魂。水是百姓的燃眉之急,是政府的心病,舟浦人为了水,拼尽了全力,多番整治,最终建成可保百姓安居生活的水利工程。从此告别了苦水干旱的历史,再也不用担心天干物燥,即便今年面临50年未遇的大旱情,也能坦然。
与其说是作者在写水,不如说是在借水表达时代翻天覆地的历程变化。民生工程,离不开政府的推助,离不开怀柔的政策,更离不开国家的强大。众人前仆后继,只为美好生活。文章最后讲述大元婆为作者沏茶的原因,首尾呼应,还原生活的美好。取材典型,运笔行云流水,绘声绘色地为读者呈现了一幅开阔生活的场景,里面有眼泪,有痛,有汗,更有希望。大主题,小处切题,书就水之氤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