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远处，天边。春雷炸响。
　　 春姑娘轻飘飘降落人间，她迈着轻快的步子穿越田间地头、草房农舍，所经之处，身后无不呈现绿意盎然，引来一片欢声笑语。她一路将沉睡的大地唤醒，也让一颗颗孤独的灵魂复苏萌动。
　　 温暖的阳光下，和风如拂，鸟声啾啾，画眉鸟在院子里跳来跳去。这是一个令人心醉、令人神往的天气。大嫂在窗下侍弄花草，整个小院都充满了春天的气息。渐渐地，大嫂被这春光感染，心中漾起涟漪，心底那块深埋已久的坚冰也在不知不觉中开始融化，一点点，一片片，耳畔隐隐传来阵阵清脆的破冰声，河水奔涌而出，哗啦啦流向远方。
　　 她深吸一口气，将空气中花草的香气吸入肺腑之中，陶醉一般闭上双眼。她不想在这大好的光阴里和自己过不去，她决定和自己和解，同意儿子王建和儿媳小雨的婚事。想到这里的时候，她就像抖落掉身上的一个大包袱，立刻有了轻松感。
　　 她轻轻叩响四婶的家门，告知四婶来意，并双手递给四婶一张上面写着小雨生辰八字的年命贴。懂易经的四婶满面春风地接过来，根据小雨的生辰八字很快算好了良辰吉日，将它端端正正写在一张红纸上，然后交给大嫂，并连连说，早该这样，早该这样，拗不过孩子的，这样多好，我们家又添喜事了。大嫂微微一笑，她的眉心只舒展了一小会，便慢慢紧锁了。她轻舒一口气望望窗外，起身对四婶说，婶，日子选好了，我这就去预订酒店。
　　 大哥大嫂经营一家纺织厂，是村里数一数二的有钱人，凡事他们都要讲排场，何况是儿子的婚礼。大嫂曾说，她倾其一生的努力，只为儿子娶一个好媳妇，办一场风光气派的婚礼。婚礼不仅要办得隆重，还要体面。大嫂说，选一个高档一点的酒店，那是无需多言便能让外人一眼就能看出你的经济实力，无形中就给这场婚礼贴上了一个豪华的标签。这让她在亲朋好友面前该是多么有脸面，她优雅自信地走向婚礼现场，让无数双眼睛里充满羡慕和崇拜。
　　 四婶忙起身相送，说话间，大嫂的背影在“啪”的一声关门后旋即消失。四婶快速将门重新打开，对着“哒哒”下楼的脚步声喊去，不急，不急，还有半年呢。
　　 从四婶家出来，大嫂眼前的世界一下开阔了许多，她闻到了青草的芳香，看到了云朵的飘逸，身体里也响起泉水叮咚的快乐音符。她边走边在家族群里公布了这个喜讯。我是第一个看到这个消息的，当即发了一个大红包。接着，群里就下起了红包雨，恭贺祝福的话语一片一片地冒出来。
　　
　　 二
　　 大嫂柔声细语给我讲了上面的过程。这让我很感动，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了，即使听上去像一些心里话的话，我同样认为是带有目的性的。我一次次被她利用，一次次被她伤害，心中早已筑起一道无形的防护墙。但这次，我确信大嫂只是单纯地和我交流，是为她的扭转态度和我说一些内心感受的。
　　 王建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结婚的时候他只有三岁，那时大哥大嫂正是创业初期，每天忙得饭都顾不上吃一口，哪还有闲心管孩子。王建大部分时间都是跟着爷爷奶奶。我结婚后也和公婆住一起。我下班后，一进门，王建就跟我屁股后面，我去哪，他去哪，有时晚上也跟我一块睡。爱人经常出差，王建在那段时间里陪我度过了无数个有趣的夜晚。有时候下班看不见他，我就去问公婆，当公婆说他已被妈妈叫走的时候，我心里还会陡然升起小小的失落。
　　 王建小时候的样子很可爱，脸上自带笑容，好像眉宇间隐藏着一颗永不隐没的太阳，只要看到他，无论我有多烦，都会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无论多累，我都会毫不犹豫地一把把他举过头顶，他俯视着我，我看着他，我们脸对脸，就那样笑啊笑。我举着他转圈，他银铃般的笑声飘出小院，在村庄上空弥漫，直到我胳膊酸痛把他放下，可他还是缠着我不放，一个劲地说，再来，再来。我塞给他一包薯片，他立刻两眼放光，抱着薯片又钻我怀里，不一会又磨磨蹭蹭就坐到了我腿上，边吃边眯着眼笑，那样子令我至今不忘，每每想起，便觉岁月是那么安逸、静好。
　　 大嫂的工厂渐渐走向正轨，也就有了一些闲散的时间。这时候她才发现我和王建的亲密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了他们。大嫂表现出来的不只是对我的敌视，更多的是对王建的愤怒。她把王建领回家的时候，王建已经是一个三年级小学生了。王建经常偷偷跑来告诉我，我妈妈一点也不喜欢我，嫌我字写得不好，成绩也一般。
　　 短短的时间里，那个阳光明媚的小男孩不见了，我看到王建眼神里的飘忽不定，还有一颗自卑敏感的心，小小年纪的他便尝到了痛苦的滋味。
　　 王建说，妈妈说我是笨蛋，笨蛋怎么会考出好成绩呢。我就是个笨蛋，笨蛋再怎么努力也是笨蛋。于是他假装感冒不去上课，躲在爷爷房间里玩。被我识破后告诉了大嫂，大嫂怒不可遏，一个巴掌扇过去，半边脸立刻红了一片。王建脸上的太阳彻底不见了，他“哇”的一声，哭着跑出家门。我请了半天假帮她找到孩子，大嫂一点都不感激我，起码在她脸上没有表现出来。
　　 当我领着王建出现在她面前时，她脸上的表情瞬间发生了急剧的变化。先是喜，甚至流出了泪。随后又转为怒，王建依偎在我怀里恐惧地望着她，她再一次情绪失控，一把把王建拽过去，大声呵斥他，我管你吃，管你喝，还胳膊肘朝外拐，你就是个白眼狼，亲，亲，和你婶去过吧。说着又举起手，我有点恼火，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说，大嫂，孩子永远和妈妈最亲，如果你不希望王建得到更多的爱，我以后远离他就是。大嫂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马上露出笑容，弟妹，我口不择言，你别当真。你帮我找孩子也跑累了，你回去歇歇，我的孩子我自己管，以后尽量不给你添麻烦。你看，孩子是该管管了，动不动就离家出走。
　　 从那以后，王建渐渐和我疏远了，加之我也有了自己的孩子，顾不得太多了。有时爱人出差带回一些零食，我就让公婆送一些给王建。几次之后，公婆对我说，算了吧，你大嫂以为你故意用这些零食收买王建。我一阵惊愕，奇怪她怎么会有如此想法，那些话简直就像一场突然而至的寒霜，打消了我的所有热情。
　　 我是多么急于解释，想对大嫂说不，可最终在我短暂的犹疑中、眼泪无声滑落之后，我选择了沉默。
　　
　　 三
　　 和大嫂正面发生冲突是在王建读高三那年。
　　 大嫂工厂的生产模式已经跟不上时代的需求，为了求生存求发展，大嫂意识到工厂必须进行一次脱胎换骨的转型，首要的问题就得把现有的机器淘汰掉，然后引进最先进的剑杆织布机。
　　 大嫂知道我在大国营纺织厂干过，对这一块比较熟悉，就让我过去帮她管理一段时间。我在单位和大嫂之间两头跑，直到新产品打包运走。那段时间，大嫂对我的热情抵消了我所有的疲惫，也让我一度怀疑自己心胸的狭隘。我一次次和爱人说，以前真是冤枉大嫂了，那些不愉快都是因为爱孩子才导致的，其实大嫂心里没什么的。
　　 我把心中的愧疚转化为动力，不遗余力地帮助大嫂，我真诚希望大嫂的工厂能够越干越大，越走越远。我帮她培训挡车工，招募维修工，还把我以前一个很能干的同事硬拉了过来，帮她解决了安装维修等几个迫在眉睫的难题。
　　 半年以后，工厂渐渐走入正轨。突然的一天，我的同事对我说，你大嫂对我并不信任，她看我总是征求你的意见，心里很是不悦，她可能担心日后我会受你遥控，于是，给我找了一个小徒弟整天跟在我屁股后面。
　　 我笑笑，老板不都这样吗？要有后备力量注入，企业才能保证正常发展。我的同事笑了笑没再说话。
　　 又过了半年，大嫂给我的同事降了工资，说是行情不景气，要缩减各方面财政支出。我的同事立刻提出了辞职，大嫂一句挽留的话都没有说。可她哪里知道“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个道理”，小徒弟平日油嘴滑舌，到了关键时刻可就憋了茄子。大嫂再次请我让我的同事回来。我盯着大嫂看了老半天，忽然就为她的工厂担忧起来，我笑着告诉她，他已经被识货的老板看中，不可能再回来了。
　　 这段时间，我又有了和王建频繁接触的机会。王建见到我，很热情，也很亲热，但我明显感觉到我们之间已经生疏了很多，就像隔着某种东西，想说又说不出口，不说又压抑得难受。他每次打完招呼后就进屋写作业，我望着他的背影发呆，他忽然回头一笑，婶婶，过年好。
　　 我一阵窃喜，连连说，过年好，过年好。
　　 过年好，是我俩的密语，小时候的王建活泼可爱，又很调皮。跟大人出去拜了一次年后就把“过年好”这句问候语学到家了。他总是不分时节，不分地点，突然就冒出这三个字，我自是知道他是在调皮捣蛋，也装模作样回应他“过年好，过年好”，然后我们会心一笑，久而久之，就成了我们俩之间默契的暗语。别人都是一脸懵，包括他的妈妈也总是呵斥他不要说梦话，像个神经病。
　　 这句话无疑是某种提示，像春天里的一缕风，迅速唤醒了沉睡在我记忆中的所有往事。我一阵雀跃，刚想迈步走近他时，他却收起笑容转身走入房间了，我警觉似的回头一看，原来大嫂不知何时已站在了我身后。
　　 那是一个周日，我原本计划带女儿去科技馆，是大嫂打电话说她要和大哥去河北，没人看管工厂，要我早点过去，我不得已放弃了计划。大哥大嫂刚走不久，工厂里就发生了一件意外，这件意外彻底结束了我在大嫂工厂的行程，也成了我和大嫂矛盾上升的导火索，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
　　 白班和夜班交接之际，打扫机台的一个清洁工不小心把吸顶灯棍弄坏了，个子很小的维修工借助一个凳子重新换上新的，就在他往下跳的瞬间，凳子腿由于年岁太久，体力不支，说倒就倒下了。维修工猝不及防，一下趴在了地上，手不偏不歪刚好摁在了一把掏棕钩上，五个弯钩深深插入维修工的手掌心，他捂着流血的手找到我。王建恰好在和我聊天，他二话不说就拨打了120，我去财务拿了5000块钱，和王建搀扶着维修工到门口等救护车。维修工的脸上滚落下大颗大颗的汗珠，王建不停用手给他抹去。
　　 大嫂回家后，维修工已是住院的第七天，由于伤口很深，一直未愈合。大嫂去医院探望时不知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把维修工父母惹怒了，把她告上了法庭。
　　 在车间的拐角处，我听见大嫂质问王建，谁让你们给他办住院手续的，这么一个小伤在门诊处理一下去诊所挂个水就行。是不是你婶做的主，你怎么什么事都听她的，她倒会做好人，反正又不是她出钱。你怎么这么傻，现在人家赖医院里不走了，你看怎么办吧。
　　 我怒火中烧，不想再听王建替我辩解。我径直走到车间尽头，“啪”一下拉下电闸，车间里顿时鸦雀无声，所有机器停止了运转。不等大嫂走过来，我就抢先一步走到一台机器面前，拿起一个刀片，顺着棕丝的方向就把一台机车上的经线拦腰割断了。车间里的人都张大了嘴巴，大嫂怒气冲冲过来质问我，我若无其事地抬起头，故作平静地说，这是我花一个半小时理好的一个烂轴，我大可不必这样做，可我为了给你们省下一点人工费，我心甘情愿趴在将近40度的车间里。现在，我后悔了，你不值得我为你付出。说完我扬长而去，等我即将消失在拐角处的时候，想回头再看一眼大嫂的工厂，身后却是模糊一片。
　　
　　 四
　　 又过了大约半年的时间，在一个傍晚，大哥和大嫂来到我家。我颇感意外，也立马警觉起来。从她进门后，她说的每句话我都要仔细揣摩她的用意。大哥这次先开口，弟妹啊，我们是最亲的人，你也帮我很多，出钱又出力的，大哥心里没忘，你对我们有什么意见就都说出来，可别不来往啊！
　　 大嫂及时接过话题，就是啊，弟妹是个宽宏大量之人，要是在意那点过去，我们也进不来你的门。你说，王建结婚你是不去，还是倩倩（我女儿）出嫁我不来，这不能让人讲究、说闲话的。
　　 或许大嫂早就想到了我这个角色在王建婚礼上对于她的意义。若不和我和好，那会留下话柄。参加婚礼的大都是街坊邻居、亲朋好友。尤其是村里人，很津津乐道这方面的八卦。即使我参加王建的婚礼，她也不确定我是否会全心全意为她出力，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但只要我到场，也算是给足了她面子。
　　 王建认识的第一个女孩是大嫂安排的，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家境也好。我第一次见到她时，还以为是年轻时的李玲玉。接触一段时间后，王建提出分手，说那女孩太能花钱，是个购物狂，买衣服一次买一大堆。大嫂说，我们不怕她花钱，有用就行。这么漂亮的媳妇就得富养，举行婚礼的时候，这样的新娘站你身边，你得多有面子。
　　 王建不以为然，几次分分合合之后，终于分道扬镳。
　　 王建领着比他小五岁的小雨站在大嫂面前时，大嫂一脸失望，差点没有背过气去。小雨虽然很漂亮，但个子不高，学历也不高，父母又是种地为生。那顿饭，大嫂吃得唉声叹气。事后，她伤心地对王建说，儿子，我这么多年的努力算是白费了，就小雨这样的，我还用开个工厂来吸引她吗？
　　 王建说，妈，这不是交易，我非小雨不娶。
　　 就这样僵持了五六年，王建马上30岁了，看看同龄的孩子，他们的孩子都已经会打酱油了。大嫂也渐渐看透了许多事，执念在一瞬间倒塌，终于向儿子妥协了。
　　 我仍然感激大嫂把我当做最亲近的人告诉我这一切。离婚期还有四十天的时候，大嫂打来电话，那天你可要早点过来，吃完饺子你就去酒店，那里的大小事务都交给你了。
　　 这是大嫂第五次打电话叮嘱我这些事了。她为了这场婚礼，不知失眠了多少个夜晚，也不知会有多少黑发变成了白发。
　　 按照风俗习惯，要在婚礼前几天，家族里的大人要凑一块商议婚礼那天的具体事宜，安排好各个环节的进行时间和具体操作。我和爱人在婚礼前三天每天都在大嫂家，大事小情我都抢着干，早已忘记和大嫂的过节。
　　 婚礼当天，生怕睡过头耽误事，干脆没睡。凌晨两点我就到了大嫂家，开始和面调馅。这时候家族里的一些女人也陆陆续续赶来了。人多力量大，一个小时的工夫就包好了。我又开始煮饺子，她们吃饱走了，又来一波。这一天，凡是来婚礼帮忙的人都要来吃饺子。下头面的，拉沾的，婚庆公司的，等等，我下了一锅又一锅，一盘又一盘的饺子接连不断地吃完。
　　 天亮的时候，已经没有人再来吃饺子。我收拾好厨房，又把客厅整理了一遍，差不多就八点了。我又匆匆赶往酒店，很快喜糖铺子就送来了糖果和礼盒，清点好数目，我签字交给司机。十点半刚过，参加婚宴的人陆陆续续入场，我忙着给亲戚发礼盒，漏掉一个可就算失礼了。
　　 我捡了个空闲草草吃了两口饭，又把新娘娘家人那边需要做的事安排好，我就专心等候客人离场，和大嫂一起送客。
　　 下午回到家的时候，我的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沉着，山塌一样倒在床上睡着了。
　　 傍晚的时候，我被电话惊醒，大嫂在电话里说，我让王建接你去了。婚礼圆满礼成，今晚答谢所有来帮忙的人，可不能缺了你，一定得来。
　　 我放下电话，长长舒了一口气。窗外，已是云淡风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