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箩筐·秋语】黄叶纷纷恰别离(散文)
一
中国的古典诗词,有一大半是吟咏离绪别情的。而经典的离别场景大都发生在秋天,秋叶则是点缀其中不可或缺的元素。比如“稻穗鞠躬送远客,枯叶泛黄起乡愁。”如果离别有颜色,那一定是黄色的。黄色代表成熟,也代表衰败失去生机。失去生机即失落,这是对离别情绪的正解。
我人生最重要的一次别离是告别我三十六年的教书生涯,就发生在这个秋天,黄叶纷纷飘落的季节。
回顾自己三十六年来的生活模式,没有睡过懒觉,早上五点半起床,回到家已经是下午五点半,有晚自习则会延伸到晚上八九点,两头不见太阳。活动轨迹“三点一线”:家——学校——家,几十年不变;工作除了备课上课开会改作业外,偶尔多个花样,那就是教训学生。
工作内容很单调,开学初就由密密麻麻的课程表安排好了,可以自由发挥的空间几乎没有。教学任务很繁重,没有捷径,不可偷懒,上课了,学生在监督你;下课了,校规校纪在约束你;考试完量化排名要激励你,放假时考评机制要给你来个“盖棺定论”。办公室里,大家经常调侃自己的职业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干得比牛多,活得比驴累。做一名教师身累心更累。
男怕投错行,女怕嫁错郎。没办法,既然已经入错了行,那就只好一直干下去喽!因为累,所以大家常爱感叹,啥时候能熬到退休啊!不上班真好啊!说到谁谁退休了,一脸羡慕的神色。
一年一年地数着,一年一年地盼着,今年终于能够享受政策的福利了,我却犹豫了好久。离岗申请表递上去的时候,我甚至希望它批准的时间慢一点;申请被批准的时候,我没有想象中的喜悦,萦绕在心头最强烈的情绪,竟然是失落!
二
没错,是失落!
我这一生,再也没有登上讲台的机会了。
同行们打趣自己上课叫登台表演。一节课只有四十五分钟,殊不知为准备这节课我们花费了几个四十五分钟。至少在一周前就开始熟悉教材,翻阅教学参考,上网查阅资料,再整理成有自我个性与特色的备课教案。这种模式与节奏经年累月,辛苦,却苦中有乐,让人乐在其中,乐此不疲。
翻遍书卷,可以开阔视野,更新知识,紧跟时代潮流。阅读典集名著,走过有名者或无名者的人生经历,可以与无数有趣的灵魂相遇。读书的印痕,沉淀成自己的气质,所谓腹有诗书,岁月不败。
书读得越多,越觉得世界广阔,自我渺小,所谓“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阅读,让人爱思考,有深度的思考,丰富自己的人生阅历,拓宽生命的厚度。学得广博,才能思得深刻,也检验了孔子“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怠”的学与思的关系。有质疑精神、思辨态度、悲悯情怀,这是一个知识分子应具备的处事准则吧!
因为备课充足,登上讲台才会从容不迫,侃侃而谈。几乎所有的教师,邋遢沉闷的、木讷寡言的、无趣死板的,走上讲台那一刻,仿佛变了一个人,神采飞扬,充满自信,心中有爱,眼里有光,把讲台演绎成发挥自我才情的舞台。三十六年教书生涯里,总有些深刻的记忆,会泛起智慧的涟漪:
教授《孔雀东南飞》,“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开场一段声情并茂的朗读,就营造出了凝重、悲凉的气氛,悲剧的爱情故事却帮助学生树立正确的现代婚恋观。
走进杜甫那个国破家亡的春天,“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杜甫哭了,我哭了,学生也哭了。
读《陈情表》中“生孩六月,慈父见背;行年四岁,舅夺母志”,引来一片唏嘘:真悲惨啊!悲伤着别人的悲伤,悲悯情怀就是这样养成的。
陆游《书愤》“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英雄老去,美人迟暮应该是人生最大的悲哀吧?生在盛世是幸运,自然激发出建功立业,舍我其谁的豪情。
对“羊羔跪乳,乌鸦反哺”典故由好奇引发讨论,竟推理出人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树欲兮静风不止,子欲养兮亲不待”。克制欲望,努力学习,体谅父母的不容易,就是这个年纪应有的孝道……
站上讲台的那些分分秒秒,连缀起我从青丝到白发的人生岁月,点燃我三十六年生命的价值与意义,是人生最美丽最值得记忆的瞬间。仿佛一颗流星划过天空,如今,最璀璨、最烂漫的那些精彩倏忽已逝,往后生命将黯然失色,归于沉寂。
三
我舍不得我的学生。
对我来说,“老师”这个称呼将尘封为历史,成为一段记忆。
我喜欢浑身活力四射、眼睛闪亮的青春少年,和他们在一起的岁月,青春仿佛从未离我远去。每一堂课,我都是在那些纯真的、调皮的、专注的目光注视下登上讲台的。
我喜欢捕捉他们的目光,和他们对视。对视是无声的交流,微微颔首,眼含喜悦,交流的渠道很顺畅;哑然失语,又似恍然大悟,交流的渠道已打开;沉思不语却迷惑茫然,需要开启他思考的路径。在对视中,我们就某一个问题质疑、探究、解决,最终完成解疑答惑的传教之道。
这是有主线引导又气氛热烈的课堂讨论。是对哲人教学相长教学关系的印证,教与学,其实互相成就。一节课,学生开启了思维,丰厚了知识,提升了能力,收获满满。作为他们的老师,在学生的收获里获得了认可,也体会到了获得感与成就感。在传授知识的同时,也许受某个学生奇思妙语的启发,产生了新的教学思路与方法。
每一个孩子,都是跌落凡间的精灵。每一个精灵,都是不可复制的唯一,面对他们,我患上了高度脸盲症。新学期,走进新课堂,我能发现那个孩子帅气,那个孩子漂亮,但一学期下来,我的辨识能力就彻底消失了。他们自有个性,独特,却不失美好,用绝对的优劣标准评判他们,作为老师,就显得太肤浅了。因为,每个孩子,都自带光环,都有自己的闪光点。
走过楼梯口,有学生礼貌地点头问候我,手提重物,总有机灵的孩子搭手,老师,我给你拿,我劲可大了!
至于端午节拿来家里包的粽子,中秋节送一个舍不得吃的月饼,教师节给老师写一张满含深情的贺卡等等,这些数不清的暖心小事,温暖着我三十六年的教学生涯,坚定着我坚定的从教之路。
我翻看着手里泛黄的信纸,那是一个孩子,转学临走之前写给我的:忘不了师恩,永远记得您的教诲。老师,保重!
那张自制的卡片上,贴着一枚四叶草:据说,看见四叶草的人是幸运的,愿您永远幸运!七班的小可爱。
我生命的一半时间在校园,被这些可爱的精灵包围着,感染着。“要么读书,要么旅行,身体和灵魂总有一个在路上。”这样的人生,勃发着青春的活力,激励我读书、旅行和运动,进行一场生命的修行。
生活在校园里,与孩子们在一起,这就是永葆青春的秘码。今生和孩子们在一起是幸运,今生入行做教师,我不悔。
四
难忘风风雨雨十几载相伴的同事们。
同事情谊,是我三十六年教书生涯里收获的最珍贵的礼物。若在同一个年级,带同一个班级、同一个课头,尤其是处在同一个办公室,朝夕相处,比与亲人相处的时间多得多,于是,同事之间不是家人却亲如家人,处成了情同手足的异姓兄弟姐妹。
早晨上班,发个上班一起走的信息。打完下班卡,也会相约在旗台前一块回家。
办公室里,偶尔我们会为一个教学问题展开讨论,比如,某个字的读音,某个事件的年代,某句诗歌的理解,某道题的解法……常常争得面红耳赤,大有不争出结果誓不罢休之意。但这种讨论丝毫不会影响到同事友谊,争论过后同事还是同事,朋友还是朋友。用我们自己的话说,桥归桥,路归路,一码是一码。作为教师,职业操守还是有的。
有好吃的,大家一起分享。下课回来,会发现桌子上放着几颗枣、一个小蛋糕或一根香蕉,甚至起床就会收到信息:不要吃得太饱,我给大家带了刚煮好的玉米棒,很新鲜哦!
三个女人一台戏,女教师也一样,不管谁穿了一件新衣服都要评论一下。女人爱美,新衣服嘛,每个人都来试一遍,沾沾新气,找找感觉。评论的时候,大家都不会保留意见,很中肯也很诚恳,也有人语出清奇,至少年轻二十岁,大妈秒变姐姐了。
如果别人也看上这件衣服,就会说,呶,喜欢就给你穿啦。
另一位也是有操守的,君子不夺人所爱。那就详细告诉她,在街上哪家哪家店买的,还价多少,千万别买贵了,比给自己买还要热心。如果是网购,链接马上发过去,甚至已经替她下单了。
在学校没有呆够,吃完晚饭还要约一波到操场散步或去河对岸转一圈。
“咚咚”敲门声响起,那个做饭麻利的,也许家里人正在吃饭,自己顾不上吃,就拿着她做的新鲜玩意给另一家送去了。
葱油饼,还热着呢,让娃娃尝尝。
我做的淀粉凉皮,先端给阿姨吃一碗。
端一碗饭乘电梯,常惹来邻居好奇的目光,我们见怪不怪,我们是国民好邻居。
最妙的是,晚上回家,开门时,发现门把手上挂着一兜苹果或者红薯。东西取回家都吃进肚子了,心里还在想,这到底是谁送来的呢?
经年累月互相陪伴,彼此间熟悉得就像是左手跟右手,这不就是“手足情深”吗?这种融入生命、刻进骨头的相依相伴,怎么能割舍得了?
五
我教书生涯的最后一个驿站,是在这座陕北小城的校园。在这里,我生活了十五年。十五年里,我勤勉工作,认真生活,带出过五届毕业生——那是作为一个教师,人生价值的体现。这十五年,不算我人生最美丽的十五年,至少是最重要的十五年。
记得十五年前,我第一次来到这座陕北小城,放眼望去,两道山梁中间,夹一条狭长的川道,高高低低的楼群与蜿蜒的周河水一起延伸到远方。川道最宽阔的地带,簇拥着醒目的白色楼群,七座楼设计规整,有甬道东西隔开。每座楼都有雅致的名称:莫闲楼、三省楼、躬行楼等,清新典雅,书香味浓郁。开放式的围墙绿柳掩映,楼群间的空地上,走廊边栽种着月季、牡丹、玫瑰,石竹、太阳花和山丹丹花,争奇斗艳,花香怡人。
好一座塞上花园学府!仿佛人生初见,我立刻被它惊艳到了,决定余生就留在这里了。
很长时间,我就住在学校提供的教师公寓楼内,虽是六楼的一个小房间,却是我漂泊在外临时栖居的家。住在楼上的我,耳朵很灵敏,沉沉欲睡也能捕捉到起床的铃声,熄灯的号声。每天,我看着教室的灯光渐次亮起,跟随着校园由宁静到喧闹的节奏,上课下课,再上课下课,直至暮霭四合。浓重的夜色慢慢淹没校园,一切又从喧闹归于宁静。
我把属于我的房间布置得整洁、温馨。闲暇时光,我在阳台改造的小厨房里锻炼厨艺,偶尔请朋友吃吃饭,喝喝茶。房间的一角,摆一架古筝,弹弹琴唱唱歌,也算陶冶情操。更多的时候,是和几个忘年交的小同事谈天说地,真是室雅不须大,只要“往来无白丁”足矣。这里,留给我许多温情的记忆。
十五年间,校园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哪一样东西都镌刻在脑海里,根植在记忆里。校园里的四时流转季节变换,每一种风景我都很熟悉,每一种风景都让我留恋。
蓦然回首来时路,十五年韶华不经磨。那年跨进校园时,我风华正茂,正值人生盛年;今秋别离时,我已经两鬓斑白,青春不再。
“黄叶无风自落,秋云不雨长阴”,山梁上黄叶开始飘飞,我离开了我工作十五年的校园,离开了我栖居十五年的陕北小城,也给我三十六年的教学生涯画上了句号。即是离开,我也会时刻牵挂、时刻关注我的大志高。别离不是再也不太见,是后会有期!
挥手自兹去,聚散两依依。
2022年9月26日于宝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