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走进门，王奶奶顾不上脱掉外套，就颤巍巍地来到床边，放下拐杖，一屁股坐在床上，长出一口气说：“唉！我总算回家了！”
　　 儿子女儿孙子哗啦一下围上来，大呼小叫：“妈，妈！”
　　 “奶奶！奶奶！”
　　 “姥姥，姥姥！”
　　 王奶奶满脸堆笑，“哎，哎！”地应接不暇，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忽然“啪”的一声，王奶奶睁开了眼，屋里黑乎乎的，哪儿回家了，还躺在病床上呢，把床头柜上的水杯碰掉地上了。
　　 “咯吱”一声，躺在床边折叠床上的护工秀荣坐了起来，她弯腰捡起水杯，揉着眼睛问：“王奶奶，您没事吧？”
　　 王奶奶摇摇头，翻个身又闭上了眼睛。秀荣也放下水杯，一倒头，“咯吱”一声躺在了折叠床上。她知道王奶奶不想说话，在生气呢。
　　 王奶奶的确在生气。两天前医生来查房，看了她腰上的刀口对旁边的助手说：“完全长好了，周一就出院吧！”
　　 王奶奶一听，顿时咧嘴就笑了，拍着手说：“谢谢医生，谢谢医生！”住院期间，儿女们都给了钱，吃喝不愁，还雇了秀荣伺候自己，可医院就是不如家里，六人一个房间，每天都有手术的，这个换药，那个输液，一夜都不停，休息也成了大难事，王奶奶早就盼着回家呢。
　　 医生说：“老人家，回家尽量躺着，年岁大了，骨头也脆，不要干活，要养一阵儿再下地。”王奶奶点点头。
　　 医生一出门，王奶奶就对秀荣说：“快，快，给长生打电话！”长生是王奶奶的大儿子，让他开车来接自己回家。
　　 秀荣拿起电话拨过去，无人接听。“王奶奶没人接！”
　　 “再给二燕打！”电话通了，王奶奶接过电话说，“燕儿，我周一就出院了，你把我的房间收拾一下，把被子也晒晒啊！”
　　 王奶奶放下电话，兴奋地说：“回家好好洗个澡，躺进喧活的被子里，闻着太阳味儿，一觉睡到大天亮，那才舒服呢。”
　　 秀荣笑着说：“想着都舒服，王奶奶好有福气啊！”
　　 “福气嘛，还是有的，四个孩子都对我好。”王奶奶抿着嘴，满心欢喜地说。
　　 第二天，还不到八点，太阳就从窗口射进了病房，照在王奶奶的床上，王奶奶眯缝着眼说：“今儿这天可真好啊！”
　　 “王奶奶您是福星高照。”秀荣高兴地说。王奶奶出院她也高兴，伺候这种卧床的老人太累，王奶奶一出院，她也就解放了，再去找个轻松点的活干。
　　 “快，再给二燕打电话，看她晒被子了没有？”
　　 秀荣接通电话，就递给了王奶奶。“燕儿，你晒被子了没有？”
　　 “妈，您这么快就回家，好利索了没有啊？”
　　 王奶奶一皱眉，这说的是什么话？医生不说出院，我敢出吗？王奶奶脸垮塌一掉，噘着嘴说：“好利索了，是医生让我出的。”
　　 “可您还不能走路，回来谁伺候您呢？”
　　 “谁伺候我？”这话问的，让王奶奶懵圈了。
　　 “妈，我是说您躺在床上，总得有人给您端饭、洗衣吧？妈，您知道，我自小身体不好，怕伺候不了您啊！”
　　 王奶奶听明白了，二燕儿，就是自己最宠爱的小闺女不想让自己回去，她怕伺候自己。啊！她，她，她怎么能这样做呢？我可是她亲妈啊！
　　 王奶奶感到五雷轰顶，拿着电话的手在发抖，满是皱纹的脸憋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
　　 二燕还在说：“妈，我觉得这事要和我哥哥姐姐商量一下，让大家想想办法。”王奶奶手一哆嗦，“啪”，电话掉在了床上。王奶奶感到胸口疼痛，就像压了块大石头，她用力喘了好几口气，胸口的大石头才有所松动。
　　 大石头一松，王奶奶就哭了，泪珠顺着脸颊一颗一颗地滚到枕头上，一会儿枕头就湿了一片。
　　 王奶奶伤心透了，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最疼爱的小闺女竟然不想伺候自己，还说出那样难听的话。真是良心让狗吃了，想当初，要知道她这样，也不会偷着摸着多给她分钱、分房子了。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王奶奶不停在哭，秀荣也劝不住，护士来扎针，一问缘由，就对王奶奶说：“王奶奶别哭了，您不是有四个儿女吗？她不管您，去找那三个啊。”
　　 “对啊！对啊！给大叔打电话！”秀荣拿过电话就给长生拨了过去，接通后递给了王奶奶。
　　 王奶奶抽噎着说：“长生，我要出院了！”
　　 “妈，出院是好事啊，您哭什么呢？”
　　 “我，我，我出院回哪去啊？”
　　 “当然是二燕家了，这当初都说好的。”
　　 王奶奶说二燕不让她回，长生一下子就火了，在电话里大喊道：“她凭什么？她凭什么呀？您给她分的房子和东西最多，她凭什么不让您回去，那还是您的房子呢。”
　　 “你别说了，快别说了……”一提起房子王奶奶就伤心，她扔下电话，呜呜大哭起来。
　　 十年前，王爷爷患脑溢血去世的时候，王奶奶就是这样伤心欲绝的，昼夜不停地哭，眼睛肿得像个核桃。四个儿女围在王奶奶身边，安慰的，陪伴的，屋里总不离人。
　　 王奶奶和王爷爷感情好，一辈子形影不离，就像秤杆不离秤砣那样。两人都从乡下来，王奶奶的家在大山里，穷的缺吃少穿，和王爷爷结婚后，在城里做了小本生意。端个小板凳，坐在天桥上，地上铺一块塑料布，上面摆些针头线脑、搓澡巾、鞋垫啥的，向过往的行人兜售。一年四季，忍受着冬冷夏热，赶上生意好时，一天能挣个十块八块。遇到市容来撵，一把抓起地上的塑料布包起所卖物品，拎起小板凳撒腿就跑，跑得比兔子还快，一旦被市容追上，物品全被没收，那损失就大了。
　　 王爷爷是个独子，老家就在市区附近，政府占用了一些村里的耕地，解决了部分人就业，王爷爷就是这样进了城，在一家街办小厂上班。王爷爷跳出农门，不种地了，可收入太低，四个孩子要抚养，老家的父母要接济，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捉襟见肘是常事。
　　 改革开放后，街办小厂倒闭了，王爷爷和老伴一合计，干脆卖早点吧！晚上把油条面和好，夜里三点起床，两口子推着小推车出摊，没白没黑地干了十年，才养大了孩子们，又给他们成了家，老两口也六十多了，却还蜗居在潮湿的平房里。
　　 就在这时，好运降临到了王奶奶家。王爷爷老家的地和房子全部被开发商征用了，给王爷爷分了五套楼房。一夜之间，王爷爷从穷变富，一下子变成了有钱的人。老两口听到这个好消息，高兴地抱头痛哭，老天总算开眼了！哭着哭着又笑了，笑着笑着又愣了，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相互询问：“这是真的吗？不会是做梦吧？”两人就你掐我大腿一下，我掐你大腿一下，直把大腿掐青，疼的龇牙咧嘴，才异口同声地说：“这是真的，我们有钱了！哈哈，哈哈！”拿到房子钥匙，老两口先住了一套，把剩下的四套出租，靠房租来养老，不靠儿女。
　　 谁知，只过了五年，王爷爷就走了，相濡以沫的老两口，只剩下了一个，想起在一共吃苦的日子，王奶奶感叹老伴还没享够福就走了，就心疼不已。
　　 一年后，王奶奶才逐渐走出痛苦，儿女都忙着上班，就不再整天陪着她了，节假日来看望，身边只留下二燕。二燕最小，一直受父母的宠爱，父亲去世后，她携家人在母亲家住下。她来陪伴母亲，哥哥姐姐放心，王奶奶欢心。王奶奶常想，还是二燕儿最乖，我和她爹没白疼她。
　　 二燕两口子上班，孩子上学，王奶奶除了去公园遛弯，还负责买菜做饭。
　　 转眼三年过去了，有一天，二燕对母亲说：“妈，您的房子出租挺烦人的，还不如给大家分了，也就不操那份心了。”
　　 王奶奶也烦租房，一会儿这个要走，一会儿那个要来，一天到晚忙得不停，之前都是王爷爷管着租房，王爷爷走后，一直由王奶奶忙乎。这两年王奶奶年岁大了，就让二燕代劳，现在二燕也烦了。王奶奶心想：烦是烦一点，房子可是自己的，一旦给大家分了，自己的养老怎么办？他们能靠得住吗？这个时候，王爷爷的话又在王奶奶耳边响起：“房子要捏在自己手里，这样你就主动了，千万不能分出去。一分出去了，就没人管你了。”
　　 可是，随着年龄一天天增长，王奶奶也不愿意管这些事，太麻烦太累人了。二燕不想管了，王奶奶就得去考虑让谁管。老大长生，什么话都听媳妇的，他媳妇不是省油的灯，大半年都不来看王奶奶了，就嫌王奶奶把自己的房给了二燕。让长生管，就等于让他媳妇管，那是靠不住的，不行不行。老二东生，什么事都不上心，他那个媳妇一天到晚打麻将跳舞，如果交给他，也等于交给了他媳妇，赌光了怎么办？
　　 大燕太窝囊，在家只做饭不做主，她女婿柱子太精明，太自私，就这房子，都提过好几次了，说儿子已经长大，要准备婚房，可就是没有钱买房，能给我们一套就好了，就解决了大问题。把房子交给他打理，还不占为己有啊？唉！真难呀！
　　 王奶奶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分，一来，自己年龄大了，说不定哪天说走就走了，不分下去，到时候也是个事儿。再说了，孙子、外孙都长大了，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把房子分下去，也能减轻儿女们的负担。
　　 一个周日，王奶奶把儿女都叫了回来，要分房子。王奶奶拿着四把钥匙说：“咱可有言在先，首先你们要常回来看我，其二，每人每月给我一千块生活费。我的这套房子呢，就给二燕了，一来，她一直在照顾我，二来，她以后还要继续照顾我。”
　　 王奶奶把钥匙，一把一把给到了儿女们的手中。给完后，她轻轻叹口气，总算分完了，再不用为租房劳神费心了。
　　 儿女们拿着钥匙都很激动，长生说：“爸妈辛劳了一辈子，都给了我们，爸走了，我们要好好孝敬妈，谢谢妈！”说完给王奶奶鞠了一躬，老二老三异口同声说：“谢谢妈！”也给王奶奶鞠了躬。
　　 二燕也很激动，拿着两把钥匙说：“哥、姐你们放心，只要我在，就不会让妈受委屈，只要有我吃的，就不会饿着咱妈。”
　　 王奶奶也很激动，说：“都是好孩子，都是好孩子！房子给他们我也放心了。”
　　 儿女们说到做到，十年间，王奶奶过得很舒心，也很幸福，如果不是这次做手术，也许会一直幸福下去的。
　　 王奶奶思前想后，终于想明白了，做手术前，能给二燕家买菜做饭，现在不但干不了活，还需要人伺候，二燕就不干了。狼心狗肺的东西，我也没亏待过她啊！除了两套房子，还给了这些年攒下的十万块钱。当时她拿着钱，流着眼泪说：“妈，您对我的好，我都记着呢，我一定会报答您的。”这才几天就忘了，说话就像放屁一样。
　　 王奶奶越想越生气，中午秀荣打来饭也不吃，下午还是不吃，秀荣急得眼泪都出来了，端着碗，央求着王奶奶：“您多少吃一点吧？求求您了。”王奶奶闭着眼睛不说话，到了下午，王奶奶还是不吃，秀荣急了，给长生打了电话。
　　 第二天一大早，长生和东生就急火火地来了。“妈啊，妈啊！您这是干嘛？二燕不让您回去，不是还有我们吗？”
　　 东生也说：“您先把饭吃了，别的事咱们商量，好不好？”
　　 王奶奶叹口气，还是没吭声。长生坐到床边，拉着王奶奶的手说：“妈，我想了想，二燕不让您回，我回去和媳妇商量一下，如果行，就接您到我家去住。”
　　 王奶奶摇摇头，大媳妇一直对多给二燕一套房耿耿于怀，能接受她吗？不过有长生这句话，她也知足了，比二燕强多了，还算有良心。
　　 “妈，您在哥哥家住腻了，就到我家住。”东生也不错，还算孝顺。老话儿说得好，养儿防老。还是儿子靠得住。王奶奶感觉肚子饿了，她伸出胳膊，让秀荣扶她做起来，指着桌上的饭碗说：“我要吃饭！”
　　 “来了来了。”秀荣兴奋地端过饭碗，一勺一勺地给王奶奶喂饭。吃完饭，王奶奶就困了，那晚她睡得很香。
　　 第二天吃完早饭，王奶奶就一直盯着门口，秀荣知道，王奶奶在等长生呢。她嘴上说不去儿子家，可不去儿子家又能去哪呢？长生不来，王奶奶心里着急，明天就周一了，医生让出院，现在还不知道回哪。
　　 下午两点，王奶奶等不及了，让秀荣给长生打电话。电话打通了，长生说一会儿就来，王奶奶心放下了。在她看来，还是长生靠得住，不愧是长子。
　　 下午四点，长生才来，他一进来就低着头坐在王奶奶病床旁，也不说话，六十岁的人了，还像小时候做错事的样子。王奶奶一看，就知道和他媳妇没谈妥，长生家是去不了了，不能为难大儿子。唉！王奶奶心里叹口气说：“长生，我这明天就出院了，你给我找个地方住吧。”
　　 “妈，我回去给媳妇一说，她说应该让您去我家，我们也应该孝敬您，谁让您是我们的妈呢！可是您把您的房子给了二燕，她心理不平衡，一直想不通。那套房子二百多万，也不是小数字，我和她说了半夜也没用。唉！妈不是我说，二燕实在不像话，拿了您的房子，却不想伺候您，这事搁到谁都会想不通的。”
　　 王奶奶心里凉冰冰的。自己之前有五套房子，现在落得没房子住，可悲不可悲啊？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坏事，要遭这种报应。想到这儿，王奶奶又流泪了。
　　 长生看着王奶奶，心里也难过，就到门外给二燕打电话：“二燕，妈要出院了，你把家里收拾一下。”
　　 “大哥，我正想找你商量这事呢，十多年来，我一直在伺候妈，现在我身体不好，咱们大家能不能轮流伺候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