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巢】鄱阳湖的咏叹调(征文·散文)
第一乐章:山湖流转
第一次从北坡爬南山。天气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对于南山,我熟悉而陌生。当年在都昌工作的时候,南山就在单位对面,有事没事总喜欢去走走。我只熟知一条从西南上山的路。常常一个人在山路上独行,边走边看,且思且想。
南山不高,海拔不足二百米,却是一座有着丰厚历史文化底蕴的名山。传说汉朝有一贤者隐居于此,采药炼丹救治百姓。汉武帝南巡时慕名寻访,请其出山。隐者拒不赴诏,自称野老。南北朝山水诗人谢灵运曾于此诵经礼佛,修养性灵;宋朝文豪苏东坡登临山顶,信口吟出“鄱阳湖上都昌县,灯火楼台一万家。水隔南山人不渡,东风吹老碧桃花”,遂成千古绝唱。
南山山顶,是观赏鄱阳湖的绝佳处。伫立山头,鄱阳湖烟波浩渺、莽莽苍苍,尽收眼底。多少回,我独攀峰顶,俯瞰小城风貌,欣赏鄱湖风云变幻,叹现实之迷惘,发思古之幽情。任凭湖风凌乱我的头发,任凭思绪在风中飘飞。
二零零八年同学聚会之后,我不曾再登南山之顶。这十几年来的变化着实不小。我沿着山脊行走,新修不久的麻石台阶忽上忽下,依山势而建。每隔一段路设有观景台,还有栏杆、石椅,还有长廊、高塔。南山不再是一座原生态的野山,而是一个风景秀丽的旅游景点。
向西北望去,小城旧貌换新颜。昔日低矮的房屋,尘土飞扬的水泥路不见了。一栋栋造型新颖、颜色鲜亮的高楼拔地而起,一条条宽阔平坦的道路纵横交错。从前灰头土脸的南山坝华丽转身,逆袭成雍容华贵的贵妇人,优雅地躺卧着,将城区与南山、鄱阳湖紧密地连在一起。都昌县城,也不是旧时的模样,它已然成为一座美丽时尚的湖滨小城。
向东南望去,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我熟悉的鄱阳湖吗?“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美景哪里去了?在我的记忆里,鄱阳湖一年四季都是洪波浩荡,一望无涯。即便在冬天,水位下降,湖面上依然白帆点点,各类船只穿梭来往。只有临岸浅水区显露出来,生长一些杂草,开出一些不知名的野花。我曾经和同事在湖滩疯玩,从来没有见过大片大片的蓼子花,更没有让人叹为观止的鄱阳湖大草原。如今,将近三十年过去,我已青丝染秋霜,鄱阳湖也变得难以辨识。难道它也老了吗?
“夏秋一水接天,冬春荒草无边”,这是对鄱阳湖的客观描述。现在还是仲秋啊,怎么就成了这等模样?远远望去,只见一线江水依山而转,像黄河一般浑浊;湖的两边是青青的草地,颇有点大草原的样子;有的区域寸草不生,一片荒漠。再向西望去,湖汊纵横,像一道道闪电,又像一棵棵冬天的老树。形状各异的小水潭像是落在湖滩的一面面小镜子,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芒。
鄱阳湖衰老了,鄱阳湖生病了,它的湖水面积已经减少了百分之七十,水位已经下降到历史记录的最低位。鄱阳湖生态的恶化,不仅直接对湖区农业、渔业生产造成重大损失,还会影响湖区人民的正常生活用水;不仅对那些飞越千山万水、浩浩荡荡来此过冬的候鸟的生存造成威胁,还会对长期在鄱阳湖里繁衍生息的珍稀动物以毁灭性的打击。
据新闻报道,九月四日,一只长江江豚死在鄱阳湖松门山水域的滩涂上。江豚是长江最后一种哺乳动物,处于鄱阳湖生物链的顶端。豚随鱼迁。没有水,哪来的鱼;没有鱼,江豚的生命又如何得到保障?
造成鄱阳湖今年早早进入枯水期的原因很多,最直接的原因当然是史无前例的干旱。都昌已连续三个月没有一次有效的降雨,赣北大地一片焦渴。除此之外,长江上游的水利工程和沿湖地区的水利设施,还有疯狂挖沙、过度捕捞等等,也是造成鄱阳湖生态脆落、失去自我修复能力的重要因素。
临近中午,天更热了,我早已汗流浃背,心中更是惊涛拍岸。
第二乐章:只此青绿
中秋节的前两天,侄女带着她的小女儿陪我到鄱阳湖矶山看草原,本地诗人徐君当向导。
天公作美,微微的西北风吹着,送来清凉舒爽;太阳懒懒的,连眼睛也不愿睁开。这样的天气不冷不燥,最适宜来一次秋游。
侄女驾车往县城西南方驶去,不出半小时便上了一条气势恢宏的大坝,眼前顿时天高地阔,一览无余。
徐君说,这就是矶山湖大坝。几十年前,全县的父老乡村齐聚于此,风餐露宿,建筑堤坝,围湖造田。
哦,我想起来了,那时我正在读高中。前两届毕业的几位学兄学姐,正在广阔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他们的第一课堂就是这里。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为这座大坝的建设挥洒着青春和汗水。
“妈妈,这是哪里?”不满六岁的侄孙女问道,清亮的童音婉转如黄鹂。
“鄱阳湖。”车里的三个大人几乎是同时抢着回答。
是的,这就是中国最大的淡水湖——鄱阳湖。它从历史的尘烟中走来,至今有一千六百多年的历史,见证了太多人世间的沧海桑田。就是在这片泱泱大湖上,名将英布曾举兵反汉;朱元璋与陈友谅大战十八年;曾国藩和石达开殊死搏杀。在这片广袤的大湖上,曾经四季烟波浩渺,水天相接,帆影点点,渔歌互答。沿岸人民傍湖而居,撒网打鱼,播种稻谷,使它成为远近闻名的鱼米之乡,是世世代代鄱阳湖儿女繁衍生息的美丽家园。都昌籍诗人余亚飞诗云:“浩渺鄱湖水接天,波翻浪涌竞争先。连江通海胸怀广,滋养生灵岁复年”,描写的正是鄱阳湖的盛世繁华。
小汽车驶下大坝,向湖滩长驱直入,直到眼前出现一片茫茫的草原才停下。侄孙女第一个跳下车,奔跑着向前冲,像一只小兔子,蹦蹦跳跳,在地上打着滚,瞬间隐没于草丛中。一会儿她又从草丛里闪出一张笑盈盈的脸,扬起手大声呼喊:“妈妈,姑奶奶,快过来玩呀!”侄女几步跑过去,往草地上一躺。母女俩嘻嘻哈哈,滚在一堆,咯咯的笑声落在草尖上,被风接住,轻轻一吹,泛起一层层波浪。
绿浪翻滚,令我有些恍惚,仿若自己此刻不是站在鄱阳湖的湖滩上,而是来到了呼伦贝尔大草原。“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尽管没有牛羊,但这厚厚的线毯一般的草地,一直绵延到远山,看上去比真正的草原更加丰茂,更加青绿。
家乡人叫这种草为苔草。我蹲下身子,仔细端详。草有一尺多长,青绿青绿的,不见一丝杂色。一根根像梳理过的头发一般,柔顺飘逸。怪不得侄孙女揪了几根草正在聚精会神编织辫子呢。草根下的泥土坚硬板结,织文状的裂缝清晰可见。可想而知,这湖滩已干涸有一段时间。如果再不下雨,这些绿茵茵的草很快就会衰老枯黄,鸟儿们啃不动了。
一阵“嗡嗡嗡”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原来是徐君在放飞无人机。侄孙女从来没见过这神奇的宝贝,扑闪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歪起头,好奇地打量着。我也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无人机,感觉它就像一只大蜘蛛,又像一只飞鸟在天空翱翔。
突然,一辆SUV从大坝上冲下来,径直朝我们这边靠近,须臾又向草地中央呼啸而去,留下两道车辙,像是刻在湖滩上的两道明媚的疤痕。还好,这片草地来的人还不多,基本上还能保持原生态。偶尔还可以看见远处有不知名的水鸟鹊起纷飞,在天空来几个漂亮的盘旋。
听说鄱阳湖有些地方,经过抖音博主和旅行社的宣传,已成了网红打卡地。草地被碾压得一片狼藉,塑料袋、饮料瓶等各种垃圾随处可见。可想而知,那些栖息在草里和湖边的鸟类,早已吓得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第三乐章:沙漠芦影
徐君收了无人机,招呼我们往右边走,那里有一大片沙漠。
在我的认知里,沙漠的故乡在遥远的大西北,南方怎么会有沙漠呢?可是,二〇二〇年冬天,两个老同事和两个学生陪我去观赏鄱阳湖里的千眼桥——一座难得露出水面的明代古桥,我看到了沙漠。
要想观赏古桥,必须越过一座山,一座沙丘起伏的沙山。我第一次体验到在沙漠里行走的艰难,我的肌肤第一次与纯净细腻的沙子亲密接触,颇感新奇。“草上孤城白,沙翻大漠黄……”“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一首首边塞诗在脑海回旋。
原来,鄱阳湖真的有沙漠。
徐君建议我也把鞋子脱下,感受一下赤脚走在沙漠上的感觉。
果真,沙子又细又软,堪比黄金海岸的沙滩。踩在上面,起初脚板有些痒痒的,像是有一只温柔的手在轻轻地抚摸。继而感觉到一阵阵的温暖,好似脚底贴了暖宝宝。令人不安的是绵柔的沙土里,掩藏着一些脱壳的螺蛳、干枯的鱼虾,还有未老先死的菱角,冷不防给你尖锐的一刺,让你一声尖叫。
你看,这就是鄱阳湖的芦苇。徐君道,如果不是这么快退水,再过一段时间,芦花绽放,扬风吐雪,又是一番绝佳风景。
我看到,在浅黄色的细沙里,有一些嫩绿的苇草正在生长。“蒹葭苍苍,白露为霜”,那是多么耐人寻味的意境啊!可是,这些稚嫩的芦苇,如果没有雨水的滋润,来不及长大即已枯死,永远等不到自然老去的那一天。
这片沙漠面积不大,不多时,我们便望见前面有一碟形湖,对岸两只白鹭正在悠闲地觅食。我们的靠近,显然对它们构成了威胁。只听“嗖的”两声,它们逃走了,落在远远的草滩上。
徐君说,他曾多次一个人在湖滩一呆就是一整天。一直往前走,往前走。饿了吃点干粮;累了,躺在湖滩上睡一觉。那种感觉很特别,仿若回到宇宙洪荒,蜷伏在鄱阳湖裸露的胸膛,聆听一声声从远古传来的叹息。
如果不是侄女下午还要上班,如果不是中午还有同事安排的饭局,我也想一直往前走,以全部的身心去触摸鄱阳湖的前世今生,并以我温情的眼眸去抚慰它身上的每一道伤口,用一颗虔敬之心去感受它亘古的孤独和无尽的苍凉。
第四乐章:白鹭为殇
“草借一片湖泊栖身,白云借一湖秋草藏心,风借一片沙漠隐忍呼唤,白鸟借一泓泊水寻觅……”徐君是一位行吟诗人,他的足迹到哪里,便把诗歌写到哪里。他走过鄱阳湖许多地方,见过它四时不同的风景,熟知发生在这里的许多故事。
姐,你看过鄱阳湖的候鸟么?他问我。
见过少量的,没见过成群结队的。
这是我引以为憾的一件事。鄱阳湖是世界六大湿地之一,也是世界上重要的候鸟越冬之地,每年吸引着近百万候鸟来此过冬,被称为珍禽王国和候鸟天堂。我曾经在鄱阳湖边生活了十二年,竟然不知道鄱阳湖冬季可以观鸟。曾经多次乘船在鄱阳湖上航行,见过白鹭在湖上盘旋和抓鱼的情景,却无法想象“鄱湖鸟,知多少,飞时遮尽云和月,落时不见湖边草”的盛况。
“白鸟借一泓泊水寻觅”,这里的白鸟指的是白鹭吧?据说它主要以小鱼虾和浅水中的甲壳动物为食,有大气和水质状况的检测鸟的称谓。
是的。今年湖水面积缩小,湖滩干旱板结,鱼虾螺蛳大量减少,过早长出的苔草纤维老化,候鸟们的生存是个大问题。虽然沿湖各级政府都在想办法,为候鸟们的越冬做一些准备,但鄱阳湖的生态链断裂严重,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善的。
我俩同时叹息一声,便陷入长久的沉默。
姐,你知道候鸟医生的故事吧?
我即时来了兴致。知道一点点,你给我详细讲讲吧。
李春如是一位早年卫校毕业的医生。一九八二年,在一个强对流天气里,附近的鸟巢倾覆,几百只鸟死伤。他和儿子捡回三百多只受伤的鸟回家治疗,从此走上为鸟治病治伤的道路。
四十年来,他的生命与鄱阳湖的鸟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为此他散尽家财,呕心沥血,治愈了五万多只鸟,并将它们放回大自然。每次放飞时,那些鸟儿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久久不愿离去。
李春如说,保护候鸟,就是保护鄱阳湖。没有候鸟,鄱阳湖就废了。他最大的愿望是当他离开人世后,他的坟头站着一排来看他的候鸟。
在鄱阳湖,在都昌,像李春如这样爱鸟护鸟的人还有不少。他们是候鸟的守护者,也是鄱阳湖的守护者。
至此,我布满褶皱的心渐渐舒展,眼前仿佛出现了两幅图画,那是王勃在《滕王阁序》描绘的:“渔舟唱晚,穷响彭蠡之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私以为,每一个乐章再有一个恰切的小标题就更美了。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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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文章层层推进,扎实沉稳,末节给了有力的提升,给人温暖和希望,真是好文。还有,雪妞妞的按语太强大了!


既咏又叹,且咏且叹,在机锋,在谋篇和裁剪的功夫。仿若跟着伊人姐姐一行人,亦步亦趋,登南山,抵湖中,探入沙漠,走遍大草原,隐身于廖子花海。
生态意识中注入悲悯与涕零,克制而深邃。